从太子殿下的茶轩回来，桑凝转过朱雀西街往店铺走去，却见苏明修清俊熟悉的身影，站在夕阳之中。
苏明修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影朝她靠近。
这段日子桑凝十分忙碌，光是取材，处理一大批线香，教伙计调合揉捏，监工一大批香已经花掉了所有心力。
深夜还要继续研习药藏局新药，做新药香的配合试验，还要忙店铺扩张的计划，整个人几乎忙得就没有睡过几日觉。
苏明修看着她原本秀丽的面容满是疲惫之色，眼睛周围也青了一圈，微微蹙起眉头。
桑凝见苏明修，上前和往常一样，礼貌寒暄了一句：“苏大人。”
苏明修颔首，犹豫了一会，轻声：“桑姑娘，现在可有空？”
桑凝笑了笑：“苏大人都开口，我岂有拒绝之理。”
苏明修看着夕阳快落山，店铺里也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缓声道：“那便陪我走走吧。”
桑凝禁不住一丝讶异，眼睛疑惑地往院子里看去，心中疑惑。
苏明修见她神情微妙，院子里药藏局的药对他来说早就不是秘密了，桑凝却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却没有开口。
只是转身融入金色夕阳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桑凝，等着她跟上自己的脚步。
桑凝见他没有发现她在正调合的改制辟寒香，心中的石头暂且放下了。
跟上苏明修，往集市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西街的夜市快要开张了。
大雍京城东边和西边的夜晚十分不一样。
东边繁华，歌舞笙箫。
西边却烟火气焰，遍地都是小商贩地摊，少有高楼红墙。
苏明修今日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袍，戴着白玉冠，水墨般的眉眼在人间晚色里化作一道风景，总惹旁人频频回望。
上次两人也曾一起这么走在大街上，被许多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但桑凝这次却心情轻松了许多。
因为上次苏明修苦苦逼问药藏局一事，如今虽然他依然没有将此事翻篇，但是既然两人已经有了约定，至少这段日子不会再因为这件事给她招惹麻烦了。
难得的宁静时光，两人能心平静和地一同走在大街上。
好似所有相约出门的男女青年。
苏明修说道：“我听说徐大人已经来找过你了。”
桑凝也没有否认：“苏大人倒是消息神通，连这都知道。”
清澈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状：“苏大人该不会是在暗中监视我吧？”
苏明修并未否认，原本京城中的监察事务便是他的职责，若说眼线，他的确在全京城都有布防。
更何况是如今他日夜重点关注的桑家香铺。
自打之前的伙计砸铺之后，更是加了眼线，一有异常便立刻能让他知道。
“药藏局一案，你现在是我重点关注对象，有什么问题吗？”
桑凝轻哼：“没有。你是官，我是民，自然你大。”
又轻声嘀咕了一声：“感觉我像囚犯。”
苏明修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法理最大。”
桑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苏明修不为所动，但又加了一句：“法理之外，也能容情理。但凡事皆有度，过之不可。”
桑凝轻笑：“受教受教，但我听不懂。”
苏明修看着桑凝，转移了话题：“这个月十五，你该进宫跟着徐尉学习宫廷香了。”
她想了一下，点头：“嗯。”
苏明修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一时半会竟然想事情出了神。
桑凝看着他的神情，笑嘻嘻地摊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苏大人在担心我啊？”
许久，苏明修才皱眉开口道：“宫中不比这外头，那徐大人也不是什么慈眉目善的人，陛下又疑心病重，你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不该听的，不该说的，不该碰的，有任何和长生香相关的，都要远远躲开。”
桑凝自然是知道的。
当年这徐尉只是和小太监随口那么一说，父亲已经制出了长生香，后一刻茶水都没凉，消息就传到陛下耳中。
这宫里就没有秘密。
每一道宫墙，都是陛下的耳朵和眼睛。
就连风吹过的花草，他都知道根有几寸深。
轻微的叹气。她又想到徐尉。
不管怎么说，徐尉是已经早就知道她和长生香的关系了。
宫廷中有她要查的重要线索，再怎么隐藏也绕不过徐尉。
索性不如顺着徐尉的意思，探一探如今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如若她猜想得没错，通过徐尉反而更有利于她查当年的事。
只是目前看来徐尉对这件事都十分抵制，对她明里暗处都警示过好几次了，但当年江家满门血泪冤屈的长生香案，不该就这样埋藏在宫廷秘档里，等百年后大雍史书轻飘飘揭过一页，便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每一个都是她熟悉的家人音容。
苏明修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筹算，只当她想入宫廷习香，成为更加优秀的司香师。
他站在西街热闹的集市，遥望向东边夜幕的皇城，眼前浮现宫廷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桩桩件件，心头一紧，胸口郁结，突然咳嗽了起来。
桑凝皱眉，不由分说地撩开他的衣袖，连忙探了一下脉搏。
苏明修淡淡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边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桑凝看着他，面色无异常，点头：“苏大人就是心中的忧虑太多了，所以让自己这么辛苦。你的身体本就弱，该放宽心，世事本就无常，他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苏大人就是再操心，有些事到了该发生的时候，就是上天也无法阻止。”
苏明修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内心看透。
桑凝转而摇头：“真要替我着想，徐大人的事，苏大人也还是少过问吧。”
苏明修十分不解，她为何又要如此说。
因为徐尉早年和江府的关系，加上当年江岁宴家是被徐尉这个家仆所拖累才惹得满门被抄，虽然不知道中间的环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那长生香中的毒又是从何而来，但不论如何说，始作俑者一切事情的导火索徐尉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这么些年午夜梦回时听到江岁宴呼唤着自己，他每每都会痛心不已。
这叫他如何正视徐尉，又如何不对此人抱有敌意？
这些年来他收集了各大官员的行贿和结党营私行为的证据，然而这徐尉却查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他私底下来往之人也是一直都扑朔迷离。
此人品香楼迅速崛起然后垄断全京城的香事生意场，若说背后没有力量支持，他是不信的。
这么多年的朝堂监察，表面上这徐尉对皇位继承人的权利较量里是一直明哲保身持中立态度，不论是三皇子党还是前太子党，他都两头不沾。
可据他的监察来看，此人近日来却频繁与西川有来往。
派出去的眼线总是未能成功地截取到任何信笺和钱财物件收赃，苏明修只心中暗自怀疑此人是否和西川将军有来往。
朝廷台面上目前是风平浪静，但是桑凝入京城的这半年以来，他总觉得整个局面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太子因为漕运和国库抄银一事已经和北镇王离心，此事最大的好处一定要找个人出来认领的话，还真是那重兵在握的西川将军。
此人虽远离朝堂，可万一他在朝廷有眼线，就很难说局面会如何了。
夜晚的集市，灯火流街。
小孩们喜欢晚上出来买根烟花棒，青年男女也都结束一天忙碌，抽空出来上街游玩了。
西街不比东街金碧繁华，纸醉金迷，但街道的烟火味也别有一番风味。
卖各式各样的手工制品的小摊贩们，开始了晚上的吆喝。
桑凝看着天上明亮如银盘的月亮，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苏大人，既然让我陪你走走，今日就不谈其他，只赏月色如何？”
她秀气柔和的轮廓在月色下隐约若现，明亮如清泉的眼睛光彩夺目，实在令人移不开眼睛。
苏明修一时间看得恍惚，也蓦地点点头，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声音说道：“好。”
流光溢彩的夜晚，身旁人似有若无的清香，萦绕在鼻息之间，恍若不真实的梦境。
两人静静地，慢慢地沿着集市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对面船舫正挂起夜晚花灯，撑船荡开水波，歌舞伴月，迷人至极。
河边小摊贩卖着许多饰品和香囊，见苏明修和桑凝两人，惊为天人。
老板拿着手里的香囊，对苏明修喜笑眉开：“这位公子，给心上人买一个吧？”
苏明修忽然有些微微窘迫，水墨般的面容露出赧然之色，低声解释。
“老板，您误解了……我们不是。”
老板惊奇地“啊？”了一声，又左瞧瞧苏明修，右看看桑凝，然而露出恍若的神情，带着遗憾的声音说道：“二位难道不是……抱歉抱歉，我眼拙。可两位看着真般配，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明修悄然瞥了一眼桑凝。
桑凝却面不改色，只低头拿起那只香囊，凑到鼻子间闻了闻，又略有兴致地研究了起来。
“老板，你这香囊的工艺倒是很精巧，不像是常有的钩针法。”
“是啊，这落花钩针是最近闺门姑娘都很流行喜欢的，听说是宫中女眷们习香时传出来的技法。还有这个，特别好的香囊，送心上人最好了。”
苏明修轻咳一声，像是征询桑凝的意见：“这个你……想要吗？”
桑凝看着他，无奈地拿起，递给苏明修。
“老板，这个我要了。”
桑凝：“是送你的。”
苏明修：“……”
桑凝一脸认真，说道：“看到这只香囊才提醒我了，这草的药性跟你身上那只辟寒香属性还挺合适，能延长一些药效，是还不错。你试试看看。”
老板一脸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桑凝笑着付了钱，道：“难道只许男子送女子香囊，就不许女子送男子了？”
老板十分尴尬：“可这是相思草，一般是女子送给情郎的定情物……”
苏明修满脸通红，桑凝也微微有一丝赧然。
那老板却十分欣然地接下了银钱：“挺好挺好，我刚刚就说我眼光不错。二位看着就很般配！”
桑凝别开脸，拉着苏明修就要离开：“快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苏明修恍惚地应了一声，转身之际，唇角却难得地露出一丝柔和弧度。
月色迷人，晚风宁静。
已是春暖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