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客栈内，秦云开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男子站在门外，帽兜下露出一张脸，正是白日里不假辞色的彭县令。

    “彭县令，请进。”秦云开很平静，面上没有一丝惊讶。

    彭县令进屋后依然一言不发，接过秦云开倒的茶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你知道我会来？”彭县令奇怪地问。

    秦云开点点头，“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晚。”

    “你是如何得知？”

    “白日在公堂之上，你说的是没有实证不能重审，其实是给我们留了一线希望，也是给你自己留了一丝退路吧。”秦云开淡淡地说道。

    他点点头，“没错。”

    “这案子的疑点，我不信大人看不出来，但为何急着结案？要么凶手是你，要么你有不得不结案的理由。”秦云开继续说。

    他又点点头。

    “你很好，至少在绝大多数百姓口中是个好官，所以我不愿意相信你是个枉杀无辜之人。”

    彭县令再次点点头，“秦姑娘，若我答应让你查案，日落之前能否找到凶手？”

    秦云开无语道：“大人，我是人不是神。”

    彭县令定定地看着她，从他布满血丝的眼里秦云开看到不甘、无奈、痛苦，还有一丝期盼。

    “必须日落之前吗？”秦云开再次确认。

    “是，此去州府最快的马也要跑四个时辰，没有知府的批令，我不敢也不能耽误行刑的时辰。”彭县令说：“所以，若拿不出实证，找不到凶手，后日午时就是张大牛的死期。”

    “好！我尽力！”秦云开语气坚定，只要有机会就有希望。

    彭县令眼里的期盼更盛了一些，他从怀中掏出几卷书册，说：“这些是此案的卷宗、仵作的验尸记录，还有官府的调查报告。”

    秦云开点头答应，全都接过来。

    她问：“彭县令，事已至此，你为何不惜冤枉一个好人也要急着结案，能否告知？”

    彭县令叹了口气，半晌才说：“秦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大盛朝对官员，有着严苛的考核制度。”

    “啊？古代也有KPI？”秦云开惊讶。

    “什么？”彭县令没听懂。

    “没什么，你继续。”

    “这考核不单单关系当地官员的仕途，更重要的是，是每年上级对各县的拨款和帮扶的依据。”

    “所以你为了完成破案任务，就急匆匆的结案？”秦云开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醴泉县隶属盛北州，没有经济产业和支柱，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百姓都是靠庄稼为生，赋税沉重，要想从地里刨出路、桥、书院、善德堂、鳏寡孤独的补贴，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只能靠上级拨款帮助，可是盛北州三十六个县，朝廷每年拨下来的款项就这么点，给谁不给谁，给多少，这都是有讲究的。

    也不知道是谁给出的主意，说是制定一套考核标准，谁的分高，谁就能多得拨款，谁的分少，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排在丁等末次的县官，还会被免职。”

    “这不算坏事啊，对三十六县来说，起码公平，而且也能淘汰掉尸位素餐的官员。”秦云开说。

    “是啊。初衷是好的，可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对三十六县那是一把尺子量到底。”

    “每个县的县情都有所不同，万一遇到天灾人祸，岂不是雪上加霜？”

    “秦姑娘聪慧，”彭县令接着说：“可偏偏就是这套考核标准，深得各部尚书喜爱。每个部都攀比着拿出各自所谓的政绩向皇上汇报。一个个数字，一桩桩功绩，说出来是多么的令人心热激动！于是啊，标准一年比一年繁复，一年比一年苛刻，还得事事留证据、件件要痕迹，说是防止下面造假，实际上就是怕被下属连累。”

    听到这儿，秦云开不由得摇了摇头，想到了自己的那个世界。

    曾经也存在着这样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凡是讲究留痕，会议落实会议、文件落实文件的事情屡见不鲜，一级又一级的关于转发某某的通知，一层又一层关于落实某某的会议，令人发笑。

    到了年底，大家争相比拼数据、增长率，完成所谓的KPI，真是可笑。

    彭县令继续说：“就拿刑事案件这一块来说，每年最多允许发生一起死人的刑事案件，而且必须在三个月内破案，否则直接扣掉十分，而且取消评比甲等的资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醴泉县将失去州府的拨款。”秦云开说。

    “是！到那时书院办不下去，善德堂也断了经济来源，老弱病残只能上街乞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你也要卷铺盖走人。”秦云开继续说。

    “我丢了官职事小，可谁来护醴泉县这一方百姓平安？现如今世道混乱，奸臣当道，圣上被蒙蔽，卖官鬻爵比比皆是，官匪勾结更是层出不穷。我花了十年，才肃清山匪，还百姓们一个安宁，又花了五年才建起这些基础设施。倘若换个有良知的还好，不然的话，醴泉县只会重蹈十几年前的覆辙，再次民不聊生。”

    “既然州府考核有如此多的不合理之处，为何不告知知府，或是向上告知巡抚？”秦云开不解地问。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哪里看得到这些？每个人向上级汇报的时候，都是挑好的说、漂亮的讲，别人都好，就你有苦有难？那就是你主官无能。”彭县令有些愤恨。

    秦云开沉默了，她想起之前的两个案子，怪不得他们宁愿相信是鬼杀人，也不愿意相信是人杀人。高高在上的长官，只看结果和数据，最终的导向只会越来越离谱。

    人呐，只看得见自己愿意相信的，而看不见自己不相信的。

    “每年州府都会让各县上报一整年的事务总结，他们能看到的都是纸面上的花团锦簇，实际如何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罢了。”彭县令叹息。

    “我害怕啊，我怕如今安居乐业皆化为泡影，”彭县令语气中有些哽咽，“是我对不起张大牛和张大娘，也对不起惨死的刘寡妇，可是我没得选，冬天马上到了，没了那一笔款，会有更多人饿死冻死的。”

    烛光下，彭县令原本挺拔的背脊有些佝偻，一城百姓压在肩上，很重吧？

    远处传来鸡鸣，天边泛起一点白，彭县令走了。

    屏风后的阴影里，转出一个身影来，是池砚。

    “站了一晚上，你不累吗？”秦云开问。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我怕他对你不轨！”

    秦云开白了他一眼，说：“现在不也是孤男寡女！回你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