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里屋出来，张少昀径直走到菜地之间，而苏木则往这边走来。她朝周奎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过去，后者看了眼那些随从，他们没有威胁阻拦，他又看向张鹏，后者朝他点了下头。

    周奎走到苏木身边，低声叫了声：“大当家。”

    苏木把他拉到身前，从背后抱着他，双手环过他的脖子，手搭他胸前交握，附身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奎乖，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听话，不要冲动，听大当家的，好吗？”

    不管是谁看到自己悉心照料了许久的菜被人这般给糟蹋，都会气愤。苏木深知大家失去的够多了，这些菜是他们从播下种子，等着发芽，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终于能够有收成，本来是高高兴兴一场，现在却要被张少昀毁掉，就一点能够属于他们的东西，都要被剥夺。

    张少昀这是挑着日子啊，时间可真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大当家，我听你的。”周奎一直都为清明那天自己的冲动鲁莽，而导致苏木受伤一事心存愧疚，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苏木为难。

    “来人，”张少昀一出声，一半人往他那小跑而去，随后在场的人都听到他说：“把这些菜都拔了，碾碎。”

    “是，大人。”

    “这……”宋锦书拧着眉，寨子里的人是打算靠这些菜吃上点好的，眼下却要被摧毁。不行的，这些人不能这么做。她看向其他人，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都没说话，不对劲，寨子里的人有多护着苏木她是看在眼里，可他们都不出声制止，而是在克制，忍住怒火。

    刚知道他们身份时，她震惊，恐惧，不解，可苏木在最后关头还是把她放在心上，让她很是感动。而这些日子大家对她的好，也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想着或许土匪中也是有好人，万一他们改正了呢，自己在这住着，也没见他们出去拦劫抢夺，杀人更是没有。她不应该先入为主，把人往坏处想，寨子里的人，是确确实实救了她的命，想到这，她暗自下决心，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她不能看着大家的心血被毁，这些菜要是没了，他们这段时间该怎么度过。

    她刚往前，被陈乾伸手拦住。

    “别动。”

    “可是，乾哥……那是，那是大家种的。”

    “嗯，我知道。”陈乾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菜守不住，不能连你也保护不了。”

    周奎咬牙，他们每天都心心念念的菜，就这么被人踩烂在地。苏木环在他身前的手收紧了些，他难受，苏木比他们还难受，要承受的比他们的更多。因为要护着这寨子，保住他们的性命，她就不得不应下张少昀提出的各种无理要求。

    苏木无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想起去年那一天，在市集上，张少昀也是让人把她的木炭全部碾碎。

    木炭变成了菜，结果还是一样，都逃不掉被踩踏碾压，没入泥土的命运。

    张少昀抱手冷眼瞧着，直到随从把背篓里的菜倒在地上，碾烂之后，再无剩下，他才道：“大当家不必伤怀，这么难吃的萝卜，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上。”

    “萝卜虽难吃，也有它存在的意义。这世间并非都是繁华之象，亦还有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之贫苦人家。饥饿难耐之际，甚至以树皮草根为食，如此时有萝卜入肚，他们便不胜感激。” 苏木知道他意有所指，这一次却不顺着往下接，说完后她还不忘补上一句，“张大人向来体恤民情，自然是知道的，苏木该死，不应多嘴。”

    “不，你说得对。”张少昀朝她走来，“大当家居于山中，锦衣玉食十几年，却知世间还有生活困苦之人，难得。不过也是，杜仲生前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劫富济贫，慷他人之慨，给自己脸上贴金。而那些被你们抢夺后失去钱财的，甚至丢掉性命的，大当家想必见过不少。”

    苏木松开手，将周奎护在身后，张少昀站在她面前，他定定看了苏木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收紧。苏木呼吸一窒，喘不过气，张少昀这一下是想要把她掐死。

    了尘一动，就被赵禾拉住手。张少昀不会杀苏木，可如果他们有所动静，张少昀要罚要杀，苏木绝不会袖手旁观，她会用自己的方式保下众人，如此一来，会给苏木带来更多麻烦。

    这也是他们最为难受之处，什么也做不了。

    “苏木，你刚才说还有以树皮草根为食之贫苦人家，那你可知，现在西北那边祸乱不断，多少人因蛮贼的侵扰而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大当家，这里面可有你一份功劳。”张少昀稍一用力，怒气之至，苏木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才稍微松开了些。

    他手一松，苏木趁着这个间隙，大口呼吸着，张少昀盯着她，苏木也不管了，把气喘匀才回应。

    “大人这是高看苏木了。这家国天下，上有天子朝臣，下有仁人志士，国之稳当，边疆安宁，更多靠的是他们，或是如大人您这般的将领。苏木身为燕国子民，理应护国守家，而苏木无能，久居山野，因县令大人有令，连青安城都不能离开。纵然有心上阵杀敌，眼下唯有守住自己的小家，勉强在此和几位兄弟苟且偷生，不敢再添乱。而西北境地之乱，大人将此罪归在苏木身上，怕是不妥。”

    “大当家果然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你说和你无关，然而事关西北甚至整个大燕命运的七十二卷宗却在你手中。苏木，我没这么多时间跟你耗。”

    “大人明察，卷宗不在我这里，大人即使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

    张少昀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嗤笑一声：“你在威胁我，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卷宗在你手上一天，你就能活一天的命，守着这破寨子跟这些土匪。苏木，你真不愧是杜仲教出来的，杜仲死都不说，你也是。”

    苏木笑笑：“杜仲自小对苏木耳提面命，不能撒谎，不能把无说成有，也不能把有说成无，苏木一直将这话谨记在心。”

    “好一个不能撒谎。苏木，你可对此话发誓？”

    “苏木发誓。”

    “好，很好。”张少昀见她回答如此之快，嘴角勾起，将手松开，转身往寨门走去，“苏木，你知我不信。”

    苏木深呼吸，可算是结束了。

    只是。

    “大人可否留步？苏木有一事相求。”苏木微微弯腰，带着祈求，“望大人能同意。”

    张少昀想笑。这女人，刚刚还面不改色，言之凿凿说没卷宗，下一刻居然还能主动开口求自己，真是好笑。

    苏木，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然而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这个女人，总能让他意外。

    他倒想听听苏木要说什么。

    “张大人，您身为都察，地位乃在县令大人之上，您不仅心系青安城百姓，亦心怀天下之黎民困苦，如若现在有受困之人向您求助，您是否会答应施以援手？”

    “大当家有话不妨直说，不必绕弯子。”

    苏木：“是，大人，宋姑娘乃是宋程宋员外与结发之妻所生，宋员外长年居于青安城，未曾归家，宋姑娘与其父并不相识，亦不知其样貌，手中唯有亡母一封家书。她一人来到此地寻亲，人生地不熟，恐有危险，苏木在此求大人，能否下山时将宋姑娘送至青安城南巷宋府，一来护得她周全，二来他父女多年未见，有大人做个见证，也能消除宋员外心中疑惑。”

    张少昀没想苏木第一次求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也是，如果为自己，她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顺从。

    陈乾握紧手，苏木这话没错，宋锦书由张少昀送下山不为一件妥当之事。这狗官对他们步步逼紧，但不会对其他人下手。

    宋锦书懵了，她听着苏木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苏木她知道，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也知晓他住在哪，可是，为什么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骗她？而且还让别人送她下山，她不明白，苏木为什么要这么做？

    “乾哥，你也知道，是吗？”宋锦书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看到陈乾沉默这一瞬间，她明白过来。原来，都是欺骗，他们这群人，合伙起来骗她，她笑着，眼泪却掉下来。

    “你们都骗我，亏我还这么信你们。”宋锦书往后退，躲开陈乾想要帮她擦掉眼泪而抬起的手，她咬着嘴唇，把眼泪擦掉，她刚接受他们是土匪的事实，因为他们对自己很好，土匪也是有好人的。这件事，她接受不了，她带着哭腔：“纵是如此，锦书还是感激大家这些天的照顾。”

    苏木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心里揪住，不舍，可不得不这么做，这是最好的办法。一开始知道她父亲是宋员外，苏木就在想，到时候送宋锦书下山，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没那么难受的接受这个对她来说算是残酷的现实。

    她转身走到宋锦书身边，其他人看到她哭也是有所动容。

    “锦书姐姐，我陪你进去收拾行李，好吗？”苏木轻声问着她。

    “不用麻烦大当家了。”宋锦书婉言拒绝，转身跑进屋子，她东西不多，没多久就收拾好。再次出来时她已擦干眼泪，神色恢复正常，她走向张少昀身旁，朝他行礼，“锦书谢过大人，劳烦大人您了。”

    张少昀看了眼苏木：“不必。”

    张少昀示意宋锦书上马，自己则坐在她身后，直至离开，她都不曾回头看一眼。也好，宋锦书的果断和决然让苏木好受些，和他们扯上关系不一定是好事，如此也不会引起张少昀的怀疑。

    “苏木恭送张大人。”

    手被牵住握紧，苏木侧目，了尘眼里俱是担忧，还有心疼。她道：“我没事。”

    马蹄声渐渐离去，寨子重归于寂静。院子里一片狼藉，这些官兵做事认真，说是毁掉，一片完好的菜叶子也没给他们留，苏木望着眼前，心想又得收拾一番。

    她拍开了尘的手，转身走到周奎身前，他眼睛微红，想必是一直忍住没哭，她摸了下周奎圆乎乎的脑袋：“小奎，他们走了，想哭就哭，不用忍着。”

    周奎摇头，他长大了，不能再哭，就像寨子里的大家，他们没哭过，他也不可以再哭了。

    苏木捏了捏他的脸，不哭就不哭吧。她看向陈乾，赵禾勾住他的肩膀，似在安慰。陈乾不善于表达，可他眼里的不舍和落寞大家都看在眼里，彼此心照不宣。她过去，跟他说：“对不起，陈乾，我擅自做主把锦书姐姐给送走。”

    “大当家，我都明白。”陈乾懂，他难过，理智也清醒，宋锦书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大当家，要开始收拾院子了吗？”

    苏木在他手臂上拍了拍，陈乾在忍耐，明明伤心，还是把寨子的事放在心头：“不着急，我去看看明叔。”

    明叔脸上苍白，在张少昀掐住苏木时，他心疼得很，即使知道张少昀不会杀了苏木，他也看不下去，手中的刀抽出来一半，却不得不收回去。病愈后，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苍老，头发几乎全白，身体也是大不如前，他眼里噙着泪水，见不得苏木受欺负，也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明叔，我没事，您别担心。”苏木握住他的手，笑得轻松，“您看，我们又躲过一劫，菜没了以后还可以种，总不会次次都被他踩着时间来。”

    明叔跟着露出个笑脸：“大当家说的是。”

    辛辛苦苦种的菜就这么没了，这口气咽不下，不过苏木想着，目前还有件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