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付桥先看到的是张以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大大地挂在墙上，心宽体胖的那位一家之主，两个脸圆圆的宝宝和笑容甜甜的太太，付桥看着这最符合世间准则的幸福标配，思绪万千，以羡慕张以为主，为自己失落为辅。

    再一看表，晚上十一点多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找电话，生怕爷爷惦记他，结果电话里除了让他办信用卡的就是旗舰店发来的促销短信，没一句正经的，爷爷并没有联系他。他看了看表，决定还是给爷爷发条短信说一声，没想到“我今晚不回去了”刚发出去，马上就收到了爷爷的回复“行，知道了”。老爷子一直没睡，在惦记着这个第一次骑摩托车就大晚上也不回家的已经长大了的小孩。但爷爷不像他爸妈，不做无谓的担忧和打扰，相信自己也相信孩子，相信概率，相信命运，所以稳当，所以淡定，所以让付桥总觉得爷爷像座大山一样让他心安。

    付桥坐了会儿，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张以家里，想到可能打扰了人家一家四口，他特别不好意思地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看见张以坐在客厅地上正看球呢。

    张以看见他出来了，左手招手让他一起坐下来看球，右手抄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大。“好球！”他一嗓子喊出来付桥吓了一激灵：“你不小点儿声啊孩子没睡觉吗？”

    “你是真的断片儿了啊？我不告诉你我媳妇领孩子回姥姥家了今天家里没人吗？跟我在那吱吱扭扭支吧半天，最后就因为我说家里没人你才跟我回来的，你都忘啦？”张以说着又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了他。

    付桥接过酒坐下，喝了一口放在地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丛里抓了又抓，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一段儿，想到自己喝断片儿了，忙又看看自己身上，确认了好像自己没有把自己弄脏了的痕迹，“哎我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喝多少啊咱俩？我没吐吧？哎，那你咋没事儿呢？你是不没跟我好好喝你说……”

    张以说对对对没跟你好好喝，现在开始好好喝，来吧。说着举起了啤酒瓶子，俩人对瓶吹，开始了“夜间场”。

    屏幕上的足球比赛热热闹闹，是他们俩一直支持的阿森纳，“哎怎么，怎么能那么传呢！”“哎好球！”“哎呀我天咱俩上去踢也就踢这样吧还能差到哪去你说”……两个碎嘴子球迷凑在一起再喝上点儿酒，话变得更密。场上一个球员被飞铲伤了腿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半天动弹不得，张以看着电视，好像想起什么一样转头看看付桥。付桥也看着电视，好像想起什么一样，轻轻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出去。

    他们两个都想起了那个姑娘，高中班里那个固执又古怪的姑娘，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高高瘦瘦，如果不是回答老师的问题几乎不太有机会能听得到她的声音，但却总能跟付桥飙着劲儿轮番考第一名的，那个叫于知晓的姑娘。那是付桥一直喜欢，或者说，深爱着的，姑娘。

    当时高一一分完班大家轮番自我介绍的时候，付桥就一下子被这个女孩清冷的模样和声音击中。8月末的东北，早晚已经很凉，中午的阳光却还是声势浩大。他清楚地记得上午大家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后自己站在班级门口想创造个机会跟她说句话时的情景。窗外阳光刺眼，屋子里空气清凉，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他站在班级门口假装发现玻璃上有什么脏东西，卖力地认真地擦着，其实只是等待着于知晓从自己眼前经过时假装自然地跟她说句话。

    而她只是低着头，什么都不知道地走着，就连走路都是非常认真地在走。从他身边经过时门外刚好有人喊她，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长长的马尾发梢软软地扫过他的手臂，淡淡的但清清楚楚的香气缠绕在她如绸缎一般的发丝里，轻轻柔柔地在他心上劈下了一道闪电。

    她感受到了自己好像是碰到了他，礼貌地转身对他点头说了句“对不起”，付桥的脸红透，看着她，几秒钟里他好像脑浆都沸腾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想好的要跟她说句话的计划瞬间崩塌。

    “你，没事吧？”于知晓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问。

    “啊，没有，没事，你也没咋地我啊哈哈，呵呵，你……拜拜。”挤完这几句话，付桥几乎逃开了他们的教室。

    ——这一场最普通平凡的相遇，多少年了他还经常回忆。无论回忆多少次，一切都清晰得仿佛此时此刻就发生在眼前。

    张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哦——咿，是不是想于知晓呢！大情种！”

    付桥苦笑着打开他的手：“烦人！情不情的，反正，白月光嘛，对吧。”又举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大口。

    酒让他的笑容凝固，却让他心里波涛汹涌，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刚才醉在朝鲜族饭馆的炕上时已经梦到了于知晓的脸，那么清晰，她一句话也不说，怀里抱着一个无比可爱的女孩，坐在炕边儿上看着他喝酒。孩子喊她妈妈，然后用手指着付桥说，“叔叔喝对（醉）了”。他在炕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滑过去抱了抱那个宝宝，温暖的软软的触感还在他手心里，然后他就睡下，然后醒来看见张以一家四口的照片……

    “大以，我是不是，我在朝族饭店，我没喝多了散德行吧？”他试探着问张以。

    张以一脸坏笑，“都市型男知道自省了？没有，你表现得非常好，很绅士，很有礼貌，就是临出门了那功夫劲儿开始说外语了，哎你说英语，阿妈尼跟你说朝语，你俩说的啥我一个字我也听不懂，但是就是吧，有来有去地就是在那对话，哎呀这，就就就非常地就是说，有异域风情……”

    “哎你可行了吧你。”看他没正形，付桥也懒得再问，酒不断，球还在踢，刚才受伤的人早就回到场上继续跑了，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对于知晓这个人的想念，不是想念，是怀念，也不是，是留恋吧，不，是回忆而已。是什么都行吧，反正他发现，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