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在推车里呼呼大睡，两个阔别了快二十年的人并肩走着，不怎么说话。镇子是真的太小，随便走走就走到了他们曾经的学校。大门紧锁，门卫室的大爷在低头看着手机。

    付桥想了想，走到门卫窗外跟大爷商量说自己是毕业生，好久没回来了想进去看看，大爷问了他们哪年毕业的，又问了当时老师的名字，估摸着大概都能对得上，就在屋里电动门打开了。

    门缓缓地朝左缩了起来，像长长厚厚的岁月被一格一格地叠起，好像二十年的空白时光被收拾起来，好像两个人跨过这扇门走进这个空间就能一步踏入他们分别前的那天。

    记忆里很宽很大的操场竟然是这么小，付桥心中略微有些惊讶。没走几步就到了自己当年崴了脚坐在地上看着于知晓背影离去的操场边。当时的篮球场现在已经是铺了假草坪的足球场，他凭着记忆找到自己当年“折戟”的地方，坐下，于知晓推着婴儿车，在他身旁站定看着眼前的校园，不说话。

    “你是不是，挺生我的气的啊？”于知晓终于还是问了，为自己突然的不辞而别，和也许是因为自己而让付桥当年崴了脚的事，充满歉意。

    “生吧，应该是。”付桥没客气，“不懂，实在不懂。”他是没办法释怀为什么会有人能够舍得离开自己，想想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公然告白那是怎样的出尽风头，怎么转天发现被自己告白的女生就一下子不见了！他心里，失去这个喜欢的女孩的深深的难过被“会被同学们嘲笑”的不甘心盖住了，这么多年一直跟耿于怀的到底是因为这女孩离开了自己，还是因为这女孩让自己丢了面子，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是被于知晓这么一问，埋了多年的怨气好像一下子喷涌了出来：哦原来你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挺值得生气？知道值得生气你怎么这么多年也没点儿音信？

    付桥埋怨着，回忆着，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无比阴暗的念头：正好让我碰上了，不如顺路打破她的平静生活，然后抛弃她！就像当初她离开我那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的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看于知晓，她的背景是桦吉镇永远湛蓝的天。她没有低头跟他对视，只默默地看着远方若有所思。转眼却看到眼前婴儿车里孩子熟睡的脸，又一下子心软：叔叔这个心思可能会让你妈妈伤心难过，到时候会不会殃及你啊亲爱的宝贝……他轻轻掖了掖孩子身上盖着的小凉被，心想没关系，到时候多给你留点钱让你吃好吃的买玩具，算叔叔的弥补。

    付桥这一辈子一直都非常明确，对于下定了决心的事，他一定会做成。这次的“复仇计划”，他志在必得。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于知晓被自己气哭了站在原地抹眼泪的样子，心里竟然是暗暗的得意。

    好像是定了个什么了不得的目标，付桥一下有了打破沉默的勇气：“你现在干啥工作呢啊？啥时候结婚的？”

    于知晓悠悠地说，“在我姐的理发店帮忙，烫染洗剪吹都干。”付桥掩饰不住连胜的惊讶，想不通当初学习成绩总是跟自己飙着劲儿争第一的她怎么会甘心去做个发型师还不是自己开店，在这样的小镇上，只是帮忙？不是匆匆地南下准备高考了吗？这就是抛下我之后你给自己谋下来的生活吗？他几乎是带着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把他的心全都呈现在于知晓面前了。

    于知晓低头笑笑，“你是不是想说我那么大阵仗又高三转学又是匆匆忙忙跑路的，怎么就混了这么个样子？你觉得，做个发型师不好吗？”她的眼神温柔，今天第一次直直地正面迎着他的视线，毫不躲闪，甚至有些逼近。

    付桥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也觉得确实不太礼貌，慌忙解释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一般高中能那么爱学习的，家里又管得那么严，好像不太会选择去剪头发了……”

    “烫染洗剪吹，我都会。”于知晓好像成心就不想让事情这么糊弄过去，就想跟他较这个劲，一改刚才的默默无言，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技能，“发型师，你觉得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确实是，嗯，没想到。”付桥再没什么可辩驳，他也知道一个好的发型师有多么难得，在龙城收入也不输一个高级白领。但他就是轻视劳动，种地，开车，理发……这些在他看来，都是谁都能做的事，不如去做个会计师帮人查账更有技术含量因而更高级——说起来付桥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出卖劳动力，跟作为发型师的于知晓相比并没有谁高谁低，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哪里觉得自己的营生更矜贵。明明是个痛恨大城市的人对出身见识家庭背景有意无意的在乎，却自己又用自己的优势建立了一套新的鄙视系统：学历和职业鄙视。

    于知晓看他跟看透明人一样，所有小心思尽收眼底。她太了解他的德性：农村出身却嫌弃农村的“凤凰男”，在他的一线城市里也许也确实折腾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所以又怎么样呢，他如此在意别人的高低贵贱，就意味着在别人面前他也在意他自己的身份高低。“累吧，可怜的人。”

    于知晓却没有再反问付桥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样不年不节的工作日里在他的朝鲜族馆子连着跟他的小镇兄弟吃喝，不用上班吗？结婚生子了吗？有房有车了吗？孝敬父母了吗？生活质量还过得去吗？……她不想问他这样仿佛面试官一样的问题，他们两个人之间应该像从前一样，一切都在呼吸和眼神流转里传递，如果传递失败，那一定是付桥变了。但于知晓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没变，还是那个鲁莽少年。有些事有些人，停留在发生的那天不肯走。他应该是停留在被自己硬生生急匆匆切段的关系的断点那里没有再前进吧。

    “或许帮他走出来，是我欠了快二十年的债吧。”于知晓轻轻地深呼吸，看着头顶的蓝天，也暗暗下了她的决心。

    就这样，在学校操场上短暂停留的几分钟里，也许是因为来到了曾经断开的地方，两个人分别决定了再捡起这段断了很久很久的关系，各怀鬼胎地，要把它从断了的地方接起来，让一切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