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人拿了饭菜离去，楚岚芝揉了揉被纯白雪色刺痛的眼睛，继续垂首画符。
距离楚烟如启程去南部十二镇已一月有余，一直稳定寄来的家书也在前几日断了，梁帝等好消息等的望眼欲穿，却没想到连楚烟如都折戟，他已经准备再叫一批人去了。
她也该准备准备，去南部十二镇探探，顺道去浮屠山一趟。
楚覃被关进牢里，楚府来了个长袖善舞的新管事，响应梁帝号召，安排少爷小姐轮流在门口赈灾。
这几日轮到她出来救济灾民，这其实是一件积累美名的好事，她便拉着姜弃来当苦力，抛头露面的事，看得出少年很不情愿，终日木头一样站着，成了无情的打饭机器。
她在旁边看着，姜弃不敢懈怠，却只顾打饭，幸好他天生一张冷脸，吓人的很，众人秩序井然。
今日是两人第四次出来，明日就该轮到楚子轩了。
到了未时的点，两人便收了东西进去。
*
翌日，初雪已停，林二娘为了孩子，抛下脸面，决计也像别人一样重复去拿。
正踌躇走到楚府门口，却看到昨日教唆她的红眼男人正被一堆家丁围着打，木碗里的饭菜撒了一地，将纯白雪地染脏，他鼻涕眼泪齐下，嘴里一直在求饶。
她听见那些人骂骂咧咧说什么——“贱骨头、死要饭的、不要脸了！”
高门台阶上站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披着鹤氅，威严冷漠的看着。
糟了，林二娘手里的碗砸落在地上，今日怎地不是那小姐来！
楚子轩一向极讲规矩，看到这些乱民厚着脸皮一趟趟重复来，直接惹了怒火，赈灾用的都是府内中馈开支，他们怎么能这么贱！这么不知感恩！这么不知好歹！
他还听得这些乱民流言说他们楚府小姐性情弱懦，懒惰不会管事。
呵呵，楚岚芝她要是懒惰懦弱，如何能把姜弃管的那么好？他有时看那魔物都心悸。
她无非是怜这些流民遭难，许他们多拿。
但楚子轩深谙，有些好心不但不会被理解，还会被当成驴肝肺！
楚岚芝自然不知楚府发生的这些事，她准备了辆马车，带足粮食，和姜弃两人一块往南部去了。
一路往南，天气渐渐变热，本来应该水土丰厚的南部此时却一片焦土，空中有各类飞虫，路上乞儿流民甚多，与楚岚芝相向而行。
到了南部第一个镇，总算看到人烟屋宇，镇门前路边有一块大石写着“蔡镇”，姜弃驱车进了镇门，天边一抹嫣紫残霞，路人行色匆匆。
天色渐晚，只有一条灰蒙蒙的白路，街角处，有一男一女猥猥琐琐，眼神乱飘，正在做什么交易，女人怀里抱着个深蓝布包，她从男人手里接过一麻袋东西，就把布包递过去。
男人正要接过，一条闪亮银鞭破空而来，将深蓝布包卷了过去。
那对男女悚然望去，只见一少女站在马车辕上，怀里抱着那个布包。
男人低吼一声骂道：“你、你做什么抢人东西！”
女人神色一变，叫喊道：“还给我！”
她上手要去抢回来，却被车上另一个手执缰绳的玄衣少年一脚踩住了手，狠狠按在车辕上，疼的尖叫。
楚岚芝抢了深蓝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鼻翼微动，瘦的可怜。
她眉头深皱：“你们易子而食？！”
男人眼神闪躲，嗫嚅道：“关你何事！”
“不对。”
楚岚芝盯着那吱哇乱叫的女人，这女人神色没有丝毫愧疚和对婴儿的怜爱：“你们是人贩子！”
“你算哪根葱，敢管你狐奶奶的事儿！”
女人右手成爪，赫然是狐狸爪子，她狠狠拍向踩她左手的小畜生。
姜弃嘴唇红红的，呢喃声散在风里。
“这就是狐妖啊……”
他勾起一抹狞笑，梨涡浅浅，白皙瘦长的五指间顿生一股浑黑魔气，缠绕住狐女的右爪，在她惨白的眼神下，直接连根拔下她的右臂！
“啊——”
狐女疼的撕心裂肺，痛苦呼喊。
姜弃不屑地嘲讽：“妖如何打的过魔呢？”
血色纷飞，狐狸右臂咕噜滚在地面，狐女抽搐着倒地，直接被打的化了形，果然是一只杂毛狐狸。
男人看着少年冷如地狱的带笑眼神，简直吓的屁滚尿流。
他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大人饶命，小人不知好歹！饶命饶命……”
看着这魔物的血腥做派，楚岚芝遍体生寒，姜弃果然没有变，本性如此，平时伪装的再好，一旦让他找到发泄口，便是这般……残忍。
姜弃嫌恶地扔掉了狐爪，抬眼就看到楚岚芝沉静略带冷讽的眼神。
他已经很擅长对楚岚芝察言观色，几乎下意识抖了一抖，连忙垂眸低首解释：“主人，她不是好人。”
“我知道，”楚岚芝抱着婴儿说，“你也不是好人。”
姜弃：“……”你同样不是好人。
男人交代了事由，天火降落后，原本躲在山林的妖法力大增，都要出世害人，这狐妖追求蔡家少爷被拒绝，生了报复之心，便将蔡家少爷亲弟掳出来，交代屠夫拿去剁了贱卖。
男人再三声明，他没有害人心思，本就打算将婴儿寄养出去的。
楚岚芝不由再次感叹妖魔恶毒，她让屠夫带路去蔡家还孩子。
屠夫一看姜弃便两股颤颤，就和楚岚芝客套寒暄，说蔡家是蔡镇的大户人家，蔡老爷是远近闻名的乡贤，年轻时在朝堂为官，文采斐然，如今告老还乡回到故土，蔡家少爷名为蔡闲，喜欢游学，性格放荡不羁，他认为狐妖定是蔡闲招惹的风流债。
楚岚芝点头附和，敲响了蔡府的门，门房开门见到这几人，一眼就瞅见楚岚芝怀里熟悉的蓝布包，连忙带人进来。
仆人去请老爷了，没人来抱孩子，楚岚芝坐在堂中手有些发酸，眼风扫了眼姜弃。
楚岚芝：“抱孩子会不会？”
姜弃身体僵了僵，看她脸色，一言不发地伸出了手，两人一番交接，孩子便到了姜弃怀里。
楚岚芝正揉手臂，耳边便听得一阵吵闹。
一个长相白净的男人急吼吼跑进来，约莫二十岁左右，身后仆人焦急追着他叫道：“哎哟，闲少爷！您别乱跑啦！”
看来这就是蔡闲了。楚岚芝看着他。
蔡闲转着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把抓住堂中端茶壶的丫鬟，扯住她头发，倾诉欲极强在她耳边说：“我，我本来要娶三个老婆！三个！”
丫鬟瞪着眼忙不迭附和。
“那天我去和小翠睡觉，掀开被子！上边还是小翠，眉眼弯弯的对我笑，下边却不是了，一条好大的尾巴！”
丫鬟被这震耳欲聋的吼声吓哭了，众人赶紧上去，想把蔡闲拉扯开。
“这么大！”蔡闲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被人拉开压在地面，“就拍我脸上了！她尾巴往我脸上招呼了！”
青年被仆人制住，身子压在地面不停流泪：“太可怕啦！”
蔡老爷就是这时赶来的，老人脚步蹒跚，头发花白，撑着一根藤木拐杖，他见此情景，仰天长叹道：“乱世出妖啊！这乱世！老夫终究躲避不及！”
“侠士！”蔡老爷上前向楚岚芝深深行了一礼，接着就要跪下：“请受老夫一拜！”
“使不得！”楚岚芝眼疾手快，阻止蔡老爷行礼，示意姜弃将孩子还给他们。
乳娘接过孩子，给蔡老爷看了一眼便下去了。
楚岚芝将目光移到蔡闲身上：“令公子这是怎么了？”
蔡老爷悲叹道：“他被妖物吓了，便成了这副模样，找了好些修士术士，都说应是吓的失了半魂，无能为力，老夫只能找人终日看守他，免得出岔子。”
“吓到……失魂？”
楚岚芝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符咒模样——招魂符。
“或许我有法子。”她不由这样说，向惊诧的蔡老爷要了蔡闲的生辰八字，取了蔡闲的血，开始写符咒。
等符写完，灵力不足的楚岚芝白着个脸，走到蔡闲面前，口中念道：“请四方之神，召蔡闲之魂！”
黄符竟然无风自动，静静悬浮在蔡闲面前！
堂中众人屏住呼吸，不由发出阵阵惊叹，他们从来没见过弄符之人，前些日子来的修士只带着剑和铃铛，原来——仙术真的如此神奇！
姜弃也在一旁认真观察，他知道楚岚芝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之外，最爱研究符咒，喜欢和那只墨猴碎碎念，习惯随身携带纸张笔墨，似乎在崔家帮顾慈安画符后，她就有了这种操控符咒的能力。
这便是天赋么？人类所谓的仙法？
倒有几分厉害，姜弃眼中显露忌惮。
“召来！”
楚岚芝手中结印念道，以符咒为中心，一圈波动往外散去，玄妙的物、玄妙的灵，那是触摸到天道规则的振动。
蔡闲目眦瞪开，浑身一颤，闷闷叫唤一声，闭眼昏死过去。
楚岚芝吐出一口浊气，也昏了过去，幸好有人接住了她。
姜弃看着怀里的女子，目光不辨喜怒。
*
蔡镇确实不太平，路边有狼及虎，夜间有蛇出入乡里，这个镇子最大的问题就是妖祸，那些在山林中修炼百年的妖怪忽然不甘寂寞，大肆出动，亦是引来了不少道士修士。
楚岚芝醒来时，没想到会在蔡府见到叶皎和顾慈安。
顾慈安依旧一袭青衫，背着祖传重剑，叶皎也还是手持折扇，白衣翩迁。
经过一番寒暄，三人在一起吃饭，这种荒年，蔡镇也只有蔡府有余粮，能做那么几个小菜招待客人，姜弃是魔物不进食，只坐在旁边听。
叶皎见姜弃这番乖巧模样，全然不似初见随时可能杀人的光景，料两人定是磨合好了，真心向楚岚芝竖起了大拇指：“楚小姐将他管的真好！了不起！”
楚岚芝嘴角的笑僵了僵：“还是难管的很。”
姜弃似笑非笑扫了叶皎一眼。
顾慈安闭嘴，只顾进食。
楚岚芝稳了稳情绪，问：“你们怎么会在此？”
叶皎说：“梁州南部妖魔闹得厉害，梁帝向神州九连搬救兵，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归藏仙尊便又派我二人前来先行查看。”
“啧，师兄，留一点啊！”叶皎也饿了好些天，看着顾慈安狼吞虎咽，也开始夹菜。
顾慈安拦住他筷子：“你，不是辟谷了？”
“鬼才要辟谷，”叶皎苦着脸叫道，“我是为了维持面子才在师兄弟面前那么说的！”
顾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