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夜更深,天幕无星无月,老天爷像被捅破了个窟窿,雨幕彻底笼罩了蒙镇,冷雨噼里啪啦打在檐上,一层层仿佛起了轻浪,瓢泼大雨下,氤氲水汽弥漫,淋湿一切。

    姜弃点了一盏油灯,静静坐在榻上看书。

    雀妖瑟瑟发抖窝在榻下,左翅原本青绿相间的漂亮羽毛已完全秃了,正是眼前这谦谦君子干的好事。

    它修炼五百年,眼皮底子却浅,自认妖法甚强,之前没少仗势欺人,没料到这回阴沟里翻船,踢到铁板,被个魔头呼来喝去,将家底都翻了个干净,若被山林小妖知晓,脸都没地儿摆。

    雀妖小心翼翼往上看去,年轻公子修长白皙的手握着书卷,风姿翩然,眉眼姝色勾人魂魄,生的一副祸害相。

    又往不远处的青色床帐看去,床上那小姐蒙着被子,早已闭上眼,安然进入梦乡,先前那般张牙舞爪的发脾气,枉它还为这小姐捏一把汗。

    真是稀奇,这魔头性子恣睢暴戾,待这小姐倒是极为耐心,从它这抢的东西全给她享用,如今还为她守夜,这便是予取予求吧?

    着实羡煞妖了。

    楚岚芝睡得不太安稳,她一向酣甜的梦,在这个雨夜,格外动荡。

    她竟梦见了她娘,谢芳华!

    ……

    谢芳华乃是梁州镇国公嫡长女,被先帝视如己出,封为朝华郡主,荣宠无双,才华见识名满天下。

    文胜贵则忧,贵胜文则野。

    所以名门权贵谢郡主在无忧无虑十余年后,迎来了此生宿敌!

    “喂,小子,你冲撞到我的马了,玄武街这大道宽,你偏偏不走,要撞上我,认栽赔钱吧,有银子就两清。”

    大梁皇城,玄武大街,谢芳华一身锦绣蟒袍,鹅蛋脸,桃花眸,做翩翩公子的打扮,红唇间叼着一根草,逼一个摔在地上的文弱书生拿钱,混混模样做了十成十。

    “没、没钱,小生家徒四壁,孤家寡人。”

    穷书生身穿破旧布衣,状若乞儿。

    偏偏腆着一张小白脸,天真无辜,凤目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瞧着油光水滑的大枣红马上坐着的女公子。

    女公子吐了嘴上的草,坏坏一笑。

    “那就卖身!”

    她一把将书生拎上马,策马而去。

    商都城里,街边百姓哄闹着,当时阳光正好,烈马一路扬尘,奔过繁华的玄武大街。

    谢芳华就这样将楚烟如带了回去。

    楚岚芝成了不可捉摸的魂体,可怜兮兮挤在人头攒动的街头,观赏着父母初见,颇想为他俩写个话本子。

    楚岚芝跟着两人一路飘回镇国公府。

    她知晓后事,明白楚烟如现下这副羞涩腼腆的无害模样定是装的。

    没想到的是,她娘谢芳华似乎也很了解这点。

    只是谢芳华总是默不作声,也许一成不变的优渥生活太过无聊,她竟由着楚烟如利用镇国公府各种关系。

    门前的侍卫,厨房的丫头,谢芳华的兄弟姐妹、叔伯兄弟,而后出入的官员、贵女,认得谢芳华的人都能叫得出楚烟如的名字。

    楚烟如勾搭的这些人地位虽不高,但蚁穴篑堤,平日里最容易忽略的小角色,在关键时刻,偏生会有极大作用。

    长袖善舞,笑脸迎人,楚烟如身为镇国公府门客,混的如鱼得水。

    ……

    令楚岚芝不齿的是,楚烟如仗着好皮相,竟想软饭硬吃。

    他每日都要抽空陪着谢芳华,事无巨细,陪着下棋,陪着读书,陪着看花,陪着吃饭,陪着骑马,陪着出都城去逛。

    谢芳华渐渐愈发喜爱他,便纵容他的一切行为。

    镇国公虽是沙场铁将,对谢芳华却百般嘴软心疼,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先帝是真疼爱谢芳华,看不得一籍籍无名的小辈缠着误了惊艳才绝的朝华郡主,也见着他聪颖不凡,想收为己用,一步步由着人将楚烟如引上朝堂。

    梁王阅览了楚烟如的策论后,大开眼界,破格提升他一个小小的幕僚为郎中令,准许朝堂议事。

    之后,如一把出鞘的宝剑,楚烟如锋芒毕露。

    一路便心狠手辣起来,有时也会奴颜媚骨,两面三刀,官位品级身价也水涨船高。

    但他还是借住在镇国公府,在谢芳华生辰时,赠了谢芳华一只珍贵墨猴。

    之后,楚烟如会经常抽空来看谢芳华读书写字,算她半个夫子,不过他后来忙的脚不沾地,总是待一会儿就离开。

    谢芳华很喜欢那只墨猴,时常以珍馐美味喂养之,闲时百般逗弄,她对它说最多的一句话是:“猴子,你说楚烟如他今日会来么?”

    楚岚芝飘在一旁,看着墨猴吃山珍海味。

    想起自己天天给猴喂香蕉,竟有些许愧疚。

    镇国公借了楚烟如的计策,于武陵城一役,大败雍州。

    庆功宴会上,谢芳华独处一旁,她旁边坐着的是楚烟如。

    这是楚烟如头一次光明正大端坐宴席之上,面上隐有笑意。

    谢芳华身着淡色镶绣百花束腰裙,头戴琉璃珠链金莲花冠,怀中却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墨猴,不时瞟楚烟如一眼。

    可惜,楚烟如一直不睬她。

    酒到中旬,楚烟如忽然动了,他站起来对打扮娇艳的大公主敬酒,眉眼弯弯依稀窥得当年模样,惹得席上众人嬉笑打趣。

    他面上是温和笑意,不置可否。

    大公主历来受宠,先梁王儿子众多,这是他唯一的女儿,年岁见长还未婚配。

    谢芳华指尖摩挲杯沿,云袖一甩,挥落琉璃杯盏,杯盏碎裂,酒水溅出来沾湿了她的裙摆。

    铿啷一声刺耳响,楚岚芝魂体坐在两人中间,被吓了一跳。

    谢芳华淡着眉眼站起来,对着皇帝行礼告退,没有再看楚烟如一眼,挥一挥衣袖潇洒地离开宴席。

    席间众人鸦雀无声,各怀心思地看着朝华郡主的背影,一阵唏嘘。

    楚烟如第二日被镇国公府的人请了出去,谢芳华之后只字不提他。

    镇国公府的人也三缄其口,似乎忘了曾经有过一个人,很黏小姐,小姐也欢喜让他黏着。

    但楚烟如没有销声匿迹,反而逐渐被梁州百姓熟知,被商都百姓赞颂,被乱世诸侯青眼相待。

    他投靠梁太子,为其献计献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西北地动、淮河泛滥、西南蝗灾、沿海叛乱、民生财政,桩桩件件政绩斐然。

    那年隆冬,先帝驾崩,梁太子顺利上位,秘密赐死所有皇室至亲手足,命楚烟如秘密执行,对外便说送去守皇陵了。

    颁布新政三月后,楚烟如被新帝亲自册封为宰相,总揽朝纲。

    楚岚芝就这么亲眼见证了渣爹的血腥上位史。

    早春,花开枝头,并未荼蘼。

    梁州朝华郡主谢芳华出嫁,凤冠霞帔,红妆十里。

    谢芳华被梁帝赐给当朝宰相楚烟如,年轻的国之栋梁。

    那时,时移世易,早已没人记得楚烟如是由朝华郡主一路推波助澜,进入大梁朝廷,直至如今权焰滔天,夺了镇国公兵权,逼迫他辞官、嫁女,掌控梁国大半实权。

    原是渣爹强取豪夺,才娶得谢芳华。

    楚岚芝魂体飘飘然,懵懵懂懂来到楚烟如和谢芳华的洞房花烛夜。

    楚烟如身着红色新郎吉服,目若朗星,眉眼弯弯,挑起谢芳华的红纱盖头。

    他唇角弯了弯:“你这样真美。”

    谢芳华眉眼淡淡瞧着他:“早闻荆州废太子惊艳才绝,我果然没有看错。”

    荆州废太子???

    听墙角的楚岚芝蹙了蹙眉,心里一动。

    谢芳华:“传闻荆州先王后一朝疯癫,坠楼自尽,独留下稚子楚嘉,后来楚嘉不堪受辱出逃,原是来了梁国,化名为楚烟如。”

    楚岚芝:“……”

    所以楚烟如还是荆州废太子?

    那她身上流的岂不也是荆州皇室之血。

    身份暴露,楚烟如不慌不忙伸手来拉她:“娘子。”

    谢芳华转了话题:“你娶了我,大公主该当如何?”

    大公主已被他超度了。

    楚岚芝默默想。

    “娘子吃醋了?”楚烟如握着她纤长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如今是我的妻子,要体谅夫君,好不好?”

    谢芳华嗤笑:“我不。”

    然后她推开他的手,凛若冰霜,自顾自睡下。

    楚烟如坐于她身后,无声而叹。

    “坐稳宰相之位,不止要有在朝堂上制衡官员之力,还得控住君王的心思。他固然是君,但也是人,而人总有阴私,我只要掌控了君王的阴私,便掌握了君王的弱点,也才能揣摩圣意,立于不败之地。你可懂我?”

    谢芳华:“火中取栗,不知收敛。”

    那夜红烛高烧,夫妻同榻而眠,心思各异。

    他们怎么没办事?那我从何处来?

    楚岚芝坐在房梁上,双手托腮,有些郁郁。

    直等到后半夜,周遭清冷寂静,昏昏欲睡的楚岚芝听见房内两人动静,不知是谁主动,似乎在办事了。

    楚岚芝这才松了口气。

    婚后,两人举案齐眉,夫妻哪有隔夜仇,谢芳华怀孕后,两人过得更是和美。

    直到那一日,相府门前来了一位老修士,头戴莲华道冠,素雅道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自称归藏道人。

    谢芳华很高兴,引见了他。

    楚岚芝听她规规矩矩叫老修士为“师父”,应是在九连修习时教导过她的人。

    楚烟如上朝去了,谢芳华挺着肚子招待来客,亲手给他泡了盅清茶,铃铃倒入青花瓷杯中,恭敬送至归藏道人手中。

    待屏退下人,两人开始交谈。

    归藏道:“你的灵魂已经开始不稳。”

    谢芳华眸子暗淡下来:“是。”

    什么灵魂不稳?

    楚岚芝眨巴着眼睛,仔细听着。

    归藏不由叹息,又道:“你前世幽魂未饮黄泉水,留存了前世记忆,但凡事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凡不符天道之事物,皆会被抹杀,所以这一世,你本该早早夭折。”

    谢芳华连忙起身作揖道谢:“多亏了您云游时出手相助,帮我改了命数。”

    归藏摆手让她坐下,神色肃然起来:“可贫道当初嘱咐过,你千万不能遇见前世亲近之人,若激起前世记忆,谁也保不住你。”

    谢芳华抿唇不作声。

    归藏摇了摇头又是叹气:“是梁州这位楚相吗?你前世认得他?”

    谢芳华终是点了点头。

    她与楚烟如前世是夫妻,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辈子。

    当日玄武大街上,两人相视一眼,前世记忆翻涌而来,如浪潮般淹没了谢芳华,她当时攥着辔绳,坐于马上,悲喜交加。

    归藏听罢似有所感,仰天悲叹一声:“命运半点不由人啊!”

    谢芳华掩面而泣,跪地拜求:“师傅,芳华命该如此,但我腹中胎儿实在无辜,还请师傅您帮帮徒儿,让我儿安然无恙出生!”

    虽只有几年师徒情分,归藏终是心软,答应了谢芳华。

    竟是如此!

    谢芳华的死原来是因为遇见楚烟如……

    他们本不该相遇,却偏偏相遇,甚至结发为夫妻。

    楚岚芝又听见谢芳华哭求归藏保护胎儿出生,那哭喊声声泣血,凄然决绝,令她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难过,鼻头泛酸。

    ……

    谢芳华预感到死亡,开始未雨绸缪,为楚烟如娶妾传宗接代,擅自收下各位大臣送的女子,甚至将楚烟如赶出院子,让他成为同僚口中惧内的笑柄。

    心意得不到回应,日日见着谢芳华冷漠如冰,楚烟如也来了脾气,竟好几月未踏入谢芳华的院子。

    妾室日日在谢芳华面前张扬,令她忧思加重,外里金玉,身子骨却早已如飘摇败絮。

    谢芳华强自撑了许久,凭着一口气,生下楚岚芝。

    临盆那天,天狗食日,黑暗蔓延,伸手不见五指。

    满室昏暗烛火中,谢芳华流了满床的血,时刻一到,芳魂尽数碎裂,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稳婆惊叫着奔出,臂弯处颤巍巍抱了个女婴。

    稳婆从未见过死相如此凄惨之人,以至于声音凄厉似鬼:“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门外踱步的楚烟如刹那间面色如纸,踉踉跄跄跑进屋子……

    谢芳华一断气,梦境戛然而止。

    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楚岚芝眼眸,她急急忙忙伸手叫道:“不——娘!!!”

    神思震颤,一阵恍惚中,有人捉住了她手,声线清润干净道:“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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