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被河水彻底吞没时，天际泛出了一丝白光。

    江陵一地会水者颇多，出事后选择跳河的自然不在少数。随着天光渐亮，还在楚河里扑腾的人纷纷朝离自己较近的岸边游去。

    此处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北岸是一片石滩，南岸则杂草淤泥丛生。湿泥地并不适合修整，所以上了南岸的人很快便生出了去北岸汇合的念头。

    昨夜将官们远远望见的那些疑似敌寇的小艇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此时河中只一艘小艇徘徊。见坐在其上的人穿着大乾的兵服，南岸的人纷纷挥手呼唤。但是，艇上的士兵没有搭理他们。

    南岸的人未免悻悻，好在很快从下游来了一艘渔船。那艘渔船没有无视他们的求助。

    在两岸间几番往来，清晨的阳光投射到河面时，渔船载上了最后一批人晃晃悠悠往北岸驶去。

    行至河中央，突然一只手从水里探了出来，重重搭上船沿。掌船的年轻人立刻往另一边踏去，这才勉强稳住了没有翻船。

    “什么人啊？”

    “坐不下了。”

    “把他打下去。”

    一片吵闹声里，巴住船沿不放的人暴喝：“某乃陛下亲封的广武将军，尔等竟敢对某不敬！”

    河水里的人凶神恶煞。他稍微一动，整艘船都跟着晃荡。见状，船上的人虽忿忿，但还是收了声。

    掌船的年轻人道：“将军大人，这艘船确实满了。不过您可以搭在船沿上歇一会儿。”

    广武将军并不买账：“刚才是谁说要打本将军的？把他赶下去换本将军。”

    闻言，船上的人除了不满更多了几分畏惧，方才声音最响的几人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

    偌大的河面上，就这艘渔船来来回回渡人，本就引人注目，如今这么一闹，更是让它成为了焦点。河岸上的人翘首望着这边。小艇也悄悄划近了些。

    掌船的年轻人看到小艇靠近，对着上面的士兵挥了挥手道：“兵爷，可否搭载一下这位将军?”

    闻言，小艇火速划开，一边不忘解释：“不行，我要去寻殿下。”

    年轻人一脸惊讶要说什么，但被广武将军抢了先。

    “我知道公主殿下在哪里！”

    这位将军嗓门大，艇上的士兵自然听清了。于是，广武将军很快上了小艇。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他的手里还抓着一件衣服。那件衣服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小艇速度快，先一步回到浅水处。广武将军不等小艇停稳，单手一点一撑翻身出去。他踩着四溅的水花飞奔，而他手中的衣服在无数水珠的折射下愈发灿烂。人们这才看清，那是一件用金丝银线精心绣制的罩衣。

    王正使不等广武将军行礼，急急迎上来问：“公主殿下何在？”

    广武将军嘴一瘪，脸一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王正使皱眉不语。

    徐副使在旁催促：“你别光顾着哭啊。到底怎么回事？殿下人呢？赶紧说清楚！”

    广武将军抽着气叫了两声“殿下”，随即再次嚎啕。他一边嚎一边断断续续道：“末将还想跟着公主殿下建功立业呢。殿下，殿下怎么能，怎么可以抛下我，就这样去了呢！”

    此言一出，石滩上一片哗然。

    徐副使当即喝了声“安静”，接着厉声问广武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

    广武将军打了个嗝儿，吞了口口水，简明利索道：“公主殿下跳河了。”

    徐副使追问：“然后呢？”

    广武将军擦了擦眼泪：“然后就沉下去了。”

    王正使面色沉沉：“你就看着？”

    广武将军哀嚎一声：“某被好几个黑衣人围住了。待某拼尽全力杀过去，已经看不到殿下了。脱身后，某花了好多力气去寻，可是，可是只找到了这件衣服。”

    说到这里，他又要哭，但突然想起什么，瞪眼道：“某是被贼人困住了。但那个丑女人没有。她跟着殿下一起跳下去的。”

    王正使皱眉：“你是说紫夜？”

    “大概是叫那名儿吧。就是那个裹着脸的。”

    王正使侧头。徐副使立刻答：“紫夜不在这里。”

    闻言，王正使转头看了徐副使一眼，徐副使当即安排人再作确认。

    眼见王正使面色不好，周围的人不敢随意开口，河岸上一时间有些萧瑟。等到最后一个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并且也对着徐副使摇了摇头，气氛顿时压抑到了极点。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你们去下游找过了吗？”

    诸人转头，发现是掌渔船的年轻男子。他载着最后一船人回到北岸了。

    “此处水流虽不急，但难保人不会漂往下游。若有需要，在下可以帮忙。”

    此处多是会水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刹那间，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看向王正使。

    王正使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他最近的广武将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左右，突然再次嚎哭起来：“这么久了，殿下如何撑得下去啊？”

    随着他这一嗓子，岸边顿时呜咽一片。

    几个站在边缘的小宫人正跟着彷徨落泪，冷不防边上走来一人：“这是怎么了？大家为何如此伤心？”

    此人嗓音嘶哑，想必昨夜喊多了。

    小宫人抹了抹眼泪，正准备解释，可他一抬头，当即愣住了。

    适才问话的女子看着有些陌生，但她边上的人都很好认。身高体长的老者是谢长史，纤柔袅娜的女子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姐姐，眼底微黑的女孩子是公主殿下收养的小孤女。

    小宫人还糊涂着，旁边有机灵的已经喊了起来：“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听到喊声，岸边的氛围顿时一变。

    王正使等人当即循声跑了过来。

    “殿下？您什么时候上的岸？怎么不来找我？”确认了果真是祥安公主，王正使一叠声问。

    祥安公主刚要说什么，谢长史上前一步道：“王大人能否替殿下寻套衣服来？”

    祥安公主穿着满是泥水渍的半湿里衣，确实不雅。然而，无论如何，这事也不该找王正使。

    谢长史虽豪放不羁，到底出身世家，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有人有这样的疑问，自然有人注意到，整个岸边除了那名掌渔船的年轻人和那个划小艇的兵丁，就只有徐副使和王正使二人衣衫齐整。

    清晨的风有些冷。

    王正使眯了眯眼，没有接口。倒是广武将军，高高举起手里的衣服，抢上几步道：“这里，殿下的衣服在这里！”

    看到这件衣服，祥安公主一愣，随即眼眶一红。不过她嘟着嘴抿了抿唇，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稳定了情绪，祥安公主正色道：“王大人，请派人搜救幸存者。”

    王正使皱了皱眉头，似乎正在斟酌什么。

    广武将军再一次抢着开口：“末将这就安排。”

    闻言，王正使瞥了广武将军一眼。然而，对方并没有看到他这一眼。

    广武将军说话的同时已匆匆转身。

    王正使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了那个掌船的年轻人。

    因在两岸间几次往返，年轻人汗湿衣襟，但莹莹汗水难掩其周身气韵。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苏，单名一个遗字。”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的几位大人明显都愣了愣。

    徐副使问：“可是草头苏？”

    年轻人答：“正是。”

    谢长史踱步上前，指着不远处刚升起的火堆道：“我们的人去打野味了，少顷还请公子与我们共享。”

    接着，他又道：“想必公子将同行之人留在别处了吧，不如接过来与我等同乐？”

    这回换成苏遗愣了愣。

    “在下并无同行之人。”他道。

    诸人不禁再次打量年轻人。青衫齐整，布料也不错，但颜色有些发白。袖口一圈镶边，色泽颇新，怕不是为了遮挡破损后补上的。

    蓦地，气氛一松。

    王正使微微让开了一步，含笑做请。

    苏遗却道：“多谢各位好意。只是在下还要赶路，此番盛情只能心领了。”

    人家这样说了，本不应强求，可王正使不退反进。

    “其实，我等还有一事相求。”

    “大人请讲。”

    年轻人眼神清澈，身姿挺拔。晨风过处，青衫微动，如风摇翠竹。王正使心生好感，但还是开口言道：“我等要与一位重要人物汇合。可如今船只被毁，无法前行，因此想借阁下的船只一用。”

    苏遗似有些意外。他看了看王正使，又看了看小艇。

    王正使抬手作礼：“还请阁下帮忙。”

    祥安公主看年轻人有些为难，不由望向谢长史。没想到谢长史对她摇了摇头。

    这时，安排完搜救事宜的广武将军小跑着回来了。他抹着头上的汗道：“嘿，你这小郎君，一艘船而已，怎地如此婆妈？大人跟你商量是给你脸面，便是直接征用又如何？”

    听到这话，苏遗收了收下颌。

    思忖片刻后，他退了一步。

    王正使含笑说了声“多谢”，开始安排徐副使等人登船。

    看到这一幕，祥安公主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谢长史道：“我们看到的那艘船应该能用。”

    谢长史也压低了声音：“若是那艘船的主人也不愿意借呢？”

    接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殿下，小心驶得万年船。”

    祥安公主眨了眨眼，问：“这个人有什么不妥吗？”

    谢长史沉默片刻后道：“他叫苏遗。还是有些太巧了。”

    “这个名字怎么了？”祥安公主问。

    谢长史道：“梁山苏氏的现任族长苏勉育有双生子。长子苏进，次子苏遗。”

    “这个人是苏氏二公子？”

    谢长史面露思索之色，道：“此人衣着寒酸，又无随从。想来不是。”

    一旁的阿蒙道：“梁山苏氏一贯简朴。仅凭这两点，不好下定论吧。”

    谢长史摇头：“若是苏氏的其他子弟，的确不好说，但那位苏二公子有些特别。殿下可知，苏勉的长子在建康求学？”

    祥安公主点头：“听说过，说是求学，实为人质。”

    谢长史道：“苏勉送长子去建康，一开始是瞒着他夫人的。待到东窗事发，那位夫人发了通脾气，到底于事无补。自那以后，苏二公子身边无时无刻不围绕着苏夫人的一干亲信。”

    祥安公主默了默，道：“可怜天下慈母心。”隐隐几分羡慕。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王正使那儿已经安排停当。徐副使带着几个人上了渔船，在咿咿呀呀的桨声里渐行渐远。

    祥安公主和谢长史不由自主看向了人群里的苏遗。

    年轻人目送渔船离去，站姿依旧挺拔，似乎并不在意身边多出来了两个时刻盯着自己的兵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