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款款从冰梅粉色保时捷走下，她走到驾驶位窗外，同妈妈吻别，并交给了她一个小巧的U盘。

    “妈咪，如果到了时间，我没有给你打电话，你就把这个U盘送到最近的派出所，好不好。”

    女人对着前视镜打理妆容，随意接过应下，便匆匆离去，她还要赶赴姐妹的茶话会，时间紧着呢。

    学校里的事情发酵了这么久，她和胥辛斗法了几个来回，直到现在被退学，妈妈从来都没有问过一句。

    王佳妮看着远去的车影，如同面具一般总是挂在脸上的完美露八颗齿笑容逐渐消失。

    从小，妈妈的漠不关心让她很省事，不必白费口舌解释一通，但是有时候，她也会怀疑，比起学业，妈妈对她在所谓的高端宴会和成功人士面前的表现更关心；比起她的交友情况，妈妈对她的体重三围和脸上的青春痘更在意；这些是否真的是出于爱与信任。

    但这倒也很符合妈妈一贯的人设。

    在别的家长为孩子不写作业而焦急时，妈妈反而会安慰因成绩下降被老师批评而情绪低落的她：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妮妮，你天生就和其他女孩不是一个赛道的。”

    “时刻保持美丽、温柔、格调，才是你最大的资本。”

    妈妈这话倒也没说错，从小，王佳妮就是最出挑的那个，再加上天生的表演人格，即使是在幼儿园里每天鼻涕，她也能擤出别样的我见犹怜、楚楚动人，让幼师们爱不释手。

    上了小学，什么“我觉得跟男生交朋友比跟女生交朋友容易多了，你们比较大气”的绿茶话术更是张嘴就来，很快和男孩子打成一片。

    小学生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没有经过社会交往准则的矫饰，反而更有一番原始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风味。

    王佳妮在男生这边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在同龄女生嘴里却是“没爸爸的野种”。

    起初她还有些失落，妈妈边听边笑道：“她们都是妒忌你呢，这也是美丽的代价。不过无所谓，她们都是你潜在的竞争对象，她们的嫉妒越丑恶，就能在异性面前越反衬你的出淤泥而不染。”

    今天妈妈花了整整2个小时给她梳妆打扮，粉色蓬蓬裙，南瓜裤，繁复的头饰，同款水晶鞋，白色蕾丝筒袜，亮晶晶的指甲油，如同从动画片走出来的魔法少女。

    “走，穿上鞋子，今晚要见新爸爸！”

    王佳妮乖巧听从着母亲的吩咐，亦步亦趋，心里其实不大乐意。

    她一年里总会换好几个“爸爸”，虽然有了“新爸爸”，就不必顿顿“珍珠翡翠白玉汤”，但是妈妈的注意力也会更多地放在“新爸爸”身上。

    相比起高档餐厅和漂亮裙子，王佳妮更喜欢冬天在漏风的房间里盖着薄被子依偎在妈妈怀里。

    妈妈总是故作夸张的惊叹：“是谁家的小冰块钻进来了？好冰呀！冰的受不了！”一边把她冰冷的手手脚脚在心窝里捂得更紧。

    更不必提妈妈醉醺醺时必会呜呜的哭：“当初如果不是为了坚持生下你，我也不会被赶出家门，现在这么受罪……”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终于知道了这个故事被妈妈故意隐去的前半篇。

    出身书香门第的少女仗着家世和自己的美丽驱使着小混混欺男霸女，终于有一天被反噬，暗胎珠结，有辱门第，被赶出家门。

    高中辍学，又没有一技之长的柔弱少女带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眼高手低，又追求什么真爱，流连于男人之间，恋爱越谈越掉价。

    这不，勾搭了一个有妇之夫，偏偏还是女儿同学的爸爸，放学接孩子的时候被人家正妻撞见，在学校门口上演了一场让人拍手叫好的“原配打小三”戏码，给其他学生家长提供了不少等孩子放学的谈资。

    虽然妈妈反复强调“不被爱的才是小三”，但是在学校里霸凌王佳妮的同学才不会听这番歪理。

    小孩子没见识什么都信，又想象力丰富，围绕着她的风言风语不停裂变，最终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从她出生就有“HIV”变成了她浑身上下都是病毒，只要碰到就会患上不治之症。体育课上，一个男生被老师强制和她组队，吓到哭着尿裤子的地步。

    老师看不到的角落，那个被她妈妈绿了的原配的“大姐大”，吆喝着其他人按住她的手脚，一边扇巴掌一边问她还敢不敢，回到教室，老师对她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视若无睹。

    去次洗手间也总是被尾随，刚蹲下，隔间的缝隙就伸来一直鬼鬼祟祟的相机，听说她下面长了菜花，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曾经和她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小男生现在把她当成瘟疫，避之不及，闻声色变

    ……

    孩童之恶，手法幼稚拙劣，但同样是着成年人无法想象的，纯粹的恶。

    可那又如何？

    敢揍我，我王佳妮一个能打十个。

    说我有病？王佳妮在教室里直接按住“大姐大”来了个法式深情舌吻，几个太妹都拉不动。同对方充分交换完唾液后，才舔着嘴唇满意地说：“下个轮到谁了？”

    敢偷拍，一脚踩坏镜头。找我赔？不如你先解释为什么要把相机带到厕所？

    没人理我？好像谁愿意和你们这群垃圾共处？

    我一个人孤立你们所有人。

    王佳妮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小疯子，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就算玉石俱焚，也要打到你痛为止。至于她自己，疯子是不怕痛的。

    出轨男回家收心了，妈妈忙着找下一个，根本没有注意到放学回来灰头土脸的她。就在这个时刻，她灰暗的人生里照进了一束光。

    “有谁愿意主动和王佳妮同学同桌？”老师环视一周，平时叽叽喳喳的教室鸦雀无声，孩子们都低下了头，生怕被老师惦记。

    班主任也很无奈，王佳妮原本的同桌是“大姐大”的忠实小弟，夹在两尊大佛间左右为难，以不去学校要挟父母找老师换座位。

    王佳妮默默在课本上涂鸦，哼，我才不在乎，一个人坐更好。

    可是为什么涂鸦被打湿变模糊了呢？

    忍住，不要哭，王佳妮，哭了你就输了，绝对绝对不能在这群垃圾面前软弱，他们会十倍百倍报复回来的。

    眼泪还是如同决堤的湖水一泻千里，她终究只是个孩子。

    “你要不要纸巾鸭？”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叮叮她的肩膀。

    王佳妮甩开，又黏上，甩开，又黏上，对方显然比她更有韧劲。

    她气鼓鼓地抬起头，对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圆脸女生，梳着乖巧的学生头，满脸呆滞地看着她。

    见她抬起头，女孩上供了吸水性极强的纸巾，等她擤完鼻涕，又讨好的递上糖果和小点心。

    自告奋勇的新同桌，是一个王佳妮之前没怎么说过话的女孩。

    哼，无非就是装好人或者想在老师面前表现一下罢了。王佳妮这么想着，把自己的心关进高墙，对新同桌的任何示好行为都视若无睹。

    但是对方的毅力超出她的想象，她本以为新同桌顶多坚持一周就会哭着回家找家长换座位，可是女孩总是变着法找她说话，虽然还是满脸呆滞，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王佳妮怎么也想不出对方的动机，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一周，两周，三周，四周，好吧，如果你能坚持完这星期，我就大发慈悲赏赐你几分钟同我对话的时间。

    她每天安利的那几部动画片我已经悄悄追上了更新，到时候我的博览群片一定能把她吓一跳，姐就是方方面面都这么优秀。

    没想到的是，王佳妮自己食言了。

    放学后，当她看到“大姐大”带着一群小太妹团团围住她的新同桌时，女孩的名字脱口而出。

    “韩嫣！”

    总是满脸呆滞的女孩脸上有了光彩，惊喜道：“王佳妮，你终于叫我名字了。”然后被一阵拳打脚踢。

    王佳妮气血上涌，没头没脑的闯入包围圈，成功让战事升级。两人并肩作战，双双挂彩。

    回去的路上，王佳妮故作不屑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她们针对。”

    “可是你很帅啊！”韩嫣满脸星星眼，夕阳给她圆圆的脸染上红晕，耀眼的难以直视，王佳妮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五官平凡的女孩，也可以这么漂亮。

    王佳妮不假思索说出了心中所想“你也很……”

    说到一半又觉得这话很怪，她咽了回去，转而淡淡道：“你今天也不错。”

    送韩嫣回家的半路上，对方的妈妈因为她的晚归，已经找过来了。

    女人和她的女儿一样，长相平平，却自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蕙心兰质，温婉大气，王佳妮不由地害羞起来。

    韩嫣的妈妈了解原委后，并无责怪之意，反而感谢了王佳妮挺身而出。她先给两个小女孩处理伤口，又带她们去小孩子喜欢的快餐店大快朵颐。

    王佳妮一边猛炫炸鸡薯条，一边暴风吸入冰可乐，吃相活像一个饿死鬼，完全忘了什么淑女的格调。

    平日里，王佳妮的妈妈倒没有在一日三餐上亏待她，只是这些容易长胖长痘的高热量垃圾食品，就算娘俩有钱的时候出去打牙祭，肯定也是在黑名单上的，所以王佳妮只能闻闻别的孩子的香味，这么放开肚皮吃还是头一次。

    吃饱喝足后，也许是脑子被垃圾食物塞满了，王佳妮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阿姨，你真的不怪我吗？这一切可都是因我而起，人人都说我是小三的女儿，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说完她就后悔了，成年人的虚伪又如何，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呢？她平时不是很会看人眼色吗？

    女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斟酌半响才开口，口吻却是出乎意料的郑重，似乎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成年人在对待：

    “王佳妮。”她庄严地念出她的名字。

    “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不要用父母的错误惩罚自己，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今天你做的事情很勇敢，这不会因为任何外界的因素而改变。”

    下一句是对着她的女儿韩嫣：“我很骄傲宝宝没有盲从他人，而是学会自己判断事情的对错，你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

    两张相似的面孔露出了同样的笑容，王佳妮却突然嚎啕大哭。

    女人像真正的母亲般，轻声细语的抚慰她，但是王佳妮还是泪流不止，无奈只能把王佳妮带回家。当女人问她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说一声时，她小声嘀咕道：“不用，反正我妈已经好几天夜不归宿了。”

    之后的日子便好过起来，同桌的妈妈找老师严肃地谈过后，再也没人敢明着欺负她们。她天天去韩嫣家做作业，在韩嫣妈妈的辅导下成绩突飞猛进，甚至两人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初中，也是韩嫣妈妈任教的初中。

    混熟了之后，她知道了韩嫣妈妈的名字，谢婉，真是人如其名。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好像不再感到孤独了。

    升上初中，王佳妮学乖了，她和女生搞好关系，和男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花心思钻研后，她发现其实和女生搞好关系很简单，相比注重实际效益的男生，女孩子更容易被甜言蜜语所俘获。

    “你在我心里是特别的，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私下里她和每一个女生都这么说。

    “你说话真好听，我才没有那么漂亮啦，我可是很羡慕你学习好/跑得快/唱歌好听/画画有天赋……”她处处留心，竭力在每个人身上都发掘出闪光点。

    “你别灰心，下次你一定可以的……”她像玩游戏刷NPC好感度一样，尽职尽责关心着每个同学，伤心了说两句不痛不痒的鼓励的话，偶尔再顺水推舟、锦上添花，不知不觉，她的身边不再孤单，总是围满了人，只是缺少了韩嫣的身影。

    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在她忙着交新朋友时，难免就冷落了韩嫣。等她再次想起来时，已经后院失火--韩嫣在和一个男生谈恋爱。

    男生高高胖胖，像一个球，王佳妮怎么看怎么嫌弃，就这一大坨也配和韩嫣走在一起？

    “他好胖哦！”王佳妮挑刺。

    “可是我也胖。”韩嫣委屈巴巴。

    “你不怕被你妈知道？”王佳妮想劝说她不要早恋。

    “我妈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行，她宁愿我在眼皮子底下谈恋爱。”韩嫣美滋滋的说。

    王佳妮无语，杀手锏也排不上用场，更何况她能看出韩嫣眼睛里满满的爱慕。她得到过对方的崇拜、羡慕和信任，但这是她从韩嫣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感情。

    巧的是，一坨球看她的眼神却不太对。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她用几句暧昧不明的话吊着，一坨球就和韩嫣分手了来追求她。等韩嫣在她怀里哭泣时，再趾高气昂地当面拒绝一坨球并羞辱一番：“男的都经不住考验，更何况是这么一坨球。”

    韩嫣分手后，却并没有如预期般向她靠拢。升上初中后，韩嫣也有了新朋友。

    她略施小计就和韩嫣的新朋友打成一片，却迎来了对方的质问：“你为什么连我的朋友也要夺走？你夺走我妈妈的关注，夺走我的男朋友，夺走我的朋友，你把我的一切都夺走，是不是就是想要证明你处处比我强？”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一坨球是自己出轨的。”

    “他不叫一坨球，他叫徐毅阳。”韩嫣情绪崩溃的走了，从此之后据她于千里之外，无论王佳妮怎么解释也没用。

    我只是希望你的眼睛看着我而已！

    王佳妮不明白为什么，但既然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王佳妮将她小学曾经历过的一切在韩嫣身上重演，只是这一次两人位置倒换，只待时机成熟，便以拯救者的姿势出现。

    这样，你的眼睛便会只看着我吧！你会认识到只有我是值得信任的人。

    计划实施到一半时，却被一个人打断了。

    当谢婉将她近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一桩桩点出时，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精心布局，在大人眼里看起来是那么拙劣。

    她想狡辩，对方封住了她的每一个借口。

    她想对韩嫣忏悔，总是温婉笑着的女人如同发怒的狮子般怒吼道：“她不想再见到你！我已经给她安排了转学！”

    “那么你呢？”她哆嗦着嘴唇说了出来，慌乱地如同基督徒面临最后的审判。

    “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谢婉轻轻地说道，转身翩然而去。

    她追上女人的步伐，把她按倒在桌子上，虔诚的想要偷得一个吻别。

    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至少她还有梦可以做。

    但是14的少女又怎能与成年人的体力相提并论呢？女人很快挣扎了起来，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巴掌。

    谢婉另一只手也高高举起，却又放了下来，像是不想沾染到什么脏东西般，迅速离开。

    窗外目睹了一切的妈妈走进来，扶起了王佳妮，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吴侬娇语一如往常：“走吧，我们回家。”

    妈妈，至少她还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