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乌泱泱挤满了人。

    校长吴真丰站在主席台上发表致辞，“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老师、同学们——大家下午好！十月秋高，大地流金，微风不燥，暖阳正好。今日你我欢聚在此地，共同迎接我校第二十九届学生秋季运动会。首先，请允许我向出席本届运动会的各部门领导表示热烈的欢迎！对用心筹备此次运动会的老师和同学致以真诚的感谢！对参加本次运动会的运动员们表示崇高的敬意……”

    他的讲话从运动会过渡学习成绩，又从学习成绩过渡到高考拼搏。

    学生们站在台下叫苦不迭，纷纷埋下头去躲避他的长篇大论以及头顶毒辣的阳光。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啊大哥。

    到底是哪位天才校领导，选这个点儿举行开幕式。

    吴真丰镜片后的眼睛犀利一闪。

    他伸出手，将滑落到鼻尖的眼镜推回原位，慷慨激昂道：“高三的学长学姐们——距离你们高考剩下不到八个月了！你们看看你们这幅萎靡不振的样子，这像什么话！还不如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

    吴真丰语气舒缓，“这里我要重点表扬一下高一（5）班的同学们……虽然不是重点班级，但一直在用心听讲，我相信就凭他们的这种态度，学习上的进步一定是指日可待的……”

    主席台下的5班同学们挺了挺背。

    尤其是张余，脖子几乎伸成了长颈鹿。

    他脸上带了点儿高深莫测的笑，一面点头装作无比赞同吴真丰的话，一面压低声音和郑九盈闲聊，“这吴院长，天天搁学校墙角蹲我有没有迟到，没想到还蛮单纯蛮可爱的。”

    吴真丰和张余算是老熟人了。

    张余——一个天天迟到早退、不怎么喜欢穿校服甚至在学校拉帮结派打过群架的体育生，是吴真丰通报名单上痛心疾首怒斥的常驻嘉宾；

    吴真丰——绰号“吾真疯”，一位不苟言笑、把校规校纪奉为圭臬的小老头儿，被张余以“春江市第一疯人院院长”戏谑之，简称“吴院长”。

    张宇“啧”了一声，声音七分冷酷三分漫不经心，“挺傻白甜的。”

    郑九盈一脸惊恐的看着他。

    她严重怀疑张余被吴真丰虐出心理疾病了。

    吴真丰年纪大了，说到某些方面话头就止不住，“5班整体的精神风貌还是不错的，就是存在极个别同学违规纪律的情况，希望那位同学能够自我反省，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张余的整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吴院长这话摆明了是点他呢。

    张余阴阳怪气，“5班整体的精神风貌还是不错的……他真当我们认真听他讲呢。”

    校领导的讲话千篇一律，像吴真丰这种任何事都能攀扯到学习上的，让人觉着尤其无聊。

    事实上——

    班上的人虽然仰头朝着主席台，目光却投去了主席台的侧后方。

    那里坐着余温。

    同班同学被选上了本届运动会的通讯员，所有运动员的获奖名次都宣之于她之口，大家都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兼之队伍旁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都夸上一句“主席台上的女生好可爱好漂亮”之类的话，大家也都乐意说上一声，这个女生叫余温，是他们5班的，性格和外貌都一样可爱。

    事实上，余温也朝着班级的位置张望。

    老班的地中海发型在太阳底下闪耀着渊博的光辉，这让她一下子找到了她们班的场地。

    余温遥遥对上了郑九盈的视线，郑九盈冲她扮了个鬼脸。

    余温赶紧挪开视线。

    她很怕在这种重大的场合笑出声来。

    吴真丰还在语重心长，“上星期刚被我缴了部手机，昨天又被我逮到拿个小灵通玩俄罗斯方块……但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大家嘻嘻哈哈地把视线投向张余。

    张余低头装深沉。

    不得不说，他今天刻意打理过的头发还挺好看的。

    果然有女生上套，“他好有型哦。”

    郑九盈嘴巴抽搐两下，对张余道：“你裤子拉链没拉。”

    张余花容失色，视线往下看时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郑九盈你有毛病是不是——哥今天穿的运动短裤——”

    周围同学的笑声更甚。

    余温没跟着笑，她趁没人注意时往张余后边觑了一眼。

    张余身后站着和他差不多身高的江落。

    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T恤上面别了他的号码牌。

    余温想东想西的。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穿黑、白之外颜色的衣服，不像章鱼哥，红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往身上套，活得鲜活又恣意。他身上的号码牌是数字11哎，那可是她的幸运数字，会保佑他比赛顺顺利利拿名次吧。

    不对。

    余温轻哼一声，她干嘛要保佑他拿名次。

    从入场到现在，她连眼睛都盯酸了，都没见他看她一眼。

    这边主席台上的吴真丰终于放过了张余，道：“……有位伟人曾说过‘体育之效，在于强筋骨，增知识，调感情，强意志’。盼我校同学踔厉奋发，积极向上，能够在本次运动会中有所学、有所成、有所得。下面我宣布：春江市第一中学第二十九届运动会正式开幕！”

    主席台下掌声雷动。

    吴真丰略感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交出了话筒。

    接下来所有都比赛流程差不多都交付给主席台上的两位播报员了。

    与余温一道合作的是大她一届的学长，模样周正，为人谦和，平时练习时对余温照顾有加。

    方净远问道：“你紧不紧张？”

    余温想起郑九盈冲她扮鬼脸的模样，忍不住笑，“一想到好朋友在主席台下看着我，我就不紧张了。”

    方净远：“挺好的，你就当作你的稿子是念给她们听的，为她们加油打气。”

    余温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不过多久，负责广播的老师走过来，冲二人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方净远会意，清清声音，朗声道：“接下来我们正式进入运动会项目，第一个项目，1分钟跳绳……请参加1分钟跳绳比赛的选手尽快到检录处检录。”

    田径赛场上笑语喧阗，方净远的声音即便经过广播的扩大，依旧淹没于潮潮人海中，并不那么引人注目。

    余温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多时，比赛成绩新鲜出炉。

    余温看着手上的结果，念道：“观众朋友们，下面播报1分钟跳绳项目的比赛结果。第一名，高一（1）班的喻意；第二名，高一（8）班的……”

    余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虽然她念得有点卡顿，声音也有些发抖，但是已经比她想象里的好很多了。

    旁边方净远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也让她安定不少。

    比赛项目一个个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期间郑九盈还来找过几次余温。

    郑九盈上主席台如入无人之境。

    但凡有负责人员问她干嘛来了，她就亮亮手上的一堆通讯稿，称自个儿是通讯员，来送稿子来了，别人也拿她没办法。

    余温看见她，眼睛一亮，“盈盈，你不用跟着章鱼哥吗？”

    郑九盈摆摆手，“长跑初赛安排在明天上午。”

    说罢，把手里的稿件递给专门的审核人员，又凑过身子和余温低语，“温温，你多念念咱班的，老班说了，被念到稿子的同学有加分……我们不要学长念的，就乐意你来念我们的稿子。”

    余温点点头，“我一定尽量。”

    郑九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张余说他要翻墙买奶茶去，你想喝吗，我给你送过来。”

    余温：“不用啦，我这边有水，我喝水就行。”

    “那行，那我就先下去了哈，等下次送稿子的时候再找你玩儿。”

    “嗯嗯。”

    郑九盈走后，余温转头和审核稿件的学生道：“学姐，你能把5班写的通讯稿交给我来念吗？”

    运动会的通讯稿一般由校宣传部的人员审核，筛选出部分高质量、与运动会和时代主题相符的文章。基于公平公正的考虑，每个班被念到的稿子数量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余温不太好意思为难宣传部的同学，但也不想辜负郑九盈的后一个愿望。

    于是她将双手合拢，可怜巴巴地，“求求你啦。”

    宣传部的两个学姐还挺喜欢余温的，见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比赛进程刚好进入到男子女子组跳高初赛。

    余温的眼睫扑闪扑闪，听到方净远的声音从话筒传开，“男子女子组跳高比赛即将开始，请高一（1）班的李华、韩江篱……高一（5）班的江落、曲博、吴澄溪尽快到检录处检录。”

    两名学姐适时递上以跳高为主题的稿件。

    其中一名学姐把5班的通讯稿搁余温桌子上，不忘调侃一句，“你们班那个张余，听说他还挺有名啊。不仅让吴院长念念不忘，还有好多女生给他写稿子哎。”

    余温心不在焉，就没反应过来，“啊？”

    学姐笑说：“你们班交上来的稿子，大半都是写给他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男子长跑安排在明天上午吧，现在就有这么多小迷妹给他写稿子了。”

    作为朋友，余温还是想帮张余挽回一下花名在外的渣男形象，“没有没有，他就是挺仗义的一个人，异性缘和同性缘都挺好的。只不过我们5班的男生都报名参加比赛了，所以给他写稿子的才清一色的女生。”

    余温又默默腹诽一句。

    章鱼哥可不像某个人。

    冷冰冰又孤零零的，看着就让人来气。

    余温突然就很想知道通讯稿里有没有专门写给江落的。

    她垂下眼睛，将稿件上的内容大致扫了一眼——

    有两份稿子写给的是全体跳高运动员，还有一份倒是写给吴澄溪的。

    余温心里忽而翻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着难过和不忿。

    但眼下还有正事呢。

    她咽下这莫名的情绪，逐字逐句地照着通讯稿朗读起来，“下面是来自高一（5）班李依依同学的通讯稿——致全体跳高运动员：烈日灼灼，拦不住少年人奔逐的脚步！热汗滚滚，闪耀着你们恣意奔腾的青春！我曾见证过你们日日夜夜……”

    “……”

    “下面是来自高一（5）班孟雨涵同学的通讯稿——致男子跳高组吴澄溪同学：少年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你就像是一场盛大而绚丽的烟火，永远定格在我十六岁的天空。”

    女孩子的嗓音甜美、柔软而又坚定。

    经由空气这一介质的传播，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田径赛场的跳高场地，曲博树袋熊一样挂在吴澄溪的肩膀上，“你别笑了，再笑脸都要笑烂了。”

    吴澄溪摸摸发酸的脸，“我只是觉得这个稿子写很好，很鼓舞士气。”

    曲博促狭一笑，“哎你倒是说仔细点，到底是写稿子的人写得好，还是台上的人念得好？”

    吴澄溪朝侧旁瞥去一眼。

    那里站着个人，有着冷寂的面容、削薄的背。

    吴澄溪笑起来，“余温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