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窗间过马，倏忽而逝。

    受寒潮影响，从昨日夜间开始，春江城迎来了本年度的首次大风降温。

    余温原本还想着穿条及膝的连衣裙去秋游呢，这会儿被冻得直打哆嗦，默默从衣柜里翻出条背带裤穿上。沈流意见她呆呆坐在餐桌前连头发都没梳，主动要求要给女儿扎头发，扎好后还让余温转了个圈儿。

    沈流意撑着下巴欣赏，“不错，真不错。”

    谁懂生个漂亮女儿每天玩儿换装小游戏的幸福呀。余温穿着条粉色背带裤，头发用碎花肥肠圈扎了个花苞丸子头，脸颊白皙粉润，甜腻腻得像是块刚刚出炉的奶油草莓派。

    奶油草莓派在五分钟之内消灭了一大块面包和一整杯牛奶，背上书包就要夺门而出。

    坐在沙发上看报的余侃道：“天气冷了，我让司机送你上学。”

    余温拒绝得干脆，“不要！”

    余侃不赞许地皱眉，正要抬头劝说的时候却发现余温已经跑没影了。

    他只好跟妻子抱怨，“从前没转校倒还好，周末回家住还能陪陪我们，让我们带她到这里玩到那里玩，天天把最爱爸爸妈妈挂在嘴边。现在住家里倒好了，跟她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一放学就躲房间，周末跟朋友出去玩儿，想跟她说句话都难。”

    沈流意：“女孩子多出去走走还不好呀？”

    余侃哼一声，“也不是不好，不过她天天不着家……”

    沈流意打断他，“好了好了，你不就是觉得女儿没以前黏你心里不平衡啦。那将来她交男朋友呢？”

    余侃：“没到大学毕业不准交男朋友。”

    沈流意故意逗他，“那要是女儿喜欢人家呢。”

    余侃一撇嘴，“那就把她的腿打断。”

    -

    这边的余温尚且还不知道自己的腿要被打断了，她手脚灵活地从公交车上蹦跶下来。

    校门口停着几辆大巴车，各班班主任正组织着学生们有序上车。

    5班的场地上，王景林正扯着他的破锣嗓子大喊：“大家出发前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带的，别到时候到公园了说这也没带那也没带！水、学生证、手机、充电器什么的，大家都最后看一眼！也别再跟我申请说什么要跟谁谁谁坐一起了，大家教室里怎么坐现在也怎么坐！”

    王景林又点名班上的那几个老油条，“尤其是张余、郑一黎你们几个，该唱班歌的时候唱班歌，该集合的时候集合。要是再被我逮到你们几个聚一起打游戏、玩扑克，回来罚写5000字检讨！”

    余温本来还想和郑九盈坐一块呢。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王景林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让她不敢造次，余温乖乖坐上了她的座位。

    郑九盈、张余和江落已经坐在位置上。

    余温见郑九盈穿着她昨天买的连衣裙，有点儿诧异，“盈盈，你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呀，今天大降温哎。”

    郑九盈没回答她的问题，但她把头扭过来，小声又有点儿羞涩地问她穿这身好不好看。

    余温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刚要说好看，却被张余截了话。

    张余撇着头，说话瓮声瓮气的，“不好看，难看死了。”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火药味，连坐他俩前排的同学都转过来帮郑九盈说话。

    “这身不是挺好看的啊，特别适合郑九盈。”

    “就是啊，张余你没有审美不代表别人没审美，别整审美霸凌这一套啊。”

    张余梗着脖子，“既然每个人都有审美主观性，那我就觉得这裙子不好看怎么了？让我别搞审美霸凌，你们倒是别摁头让我说这裙子好看啊。”

    边上的人都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张余。

    余温没忍住反驳，“你觉得不好看不要紧，大家觉得好看就行了。而且如果你觉得不好看的话其实可以不用说出来的，别让人觉得你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又没情商的愚蠢碳基生物。”

    边上的人再次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扫了眼余温。

    她平时留给大家的印象是个说话声音甜甜的、笑起来甜甜的软妹，没想到这次秋游她给大家来了个狠的。

    张余被她怼得没反应过来，“你……”

    余温小嘴叭叭，还想继续嘲讽下去，但是被郑九盈扯了一下。

    郑九盈不欲与张余争辩，只和余温道：“别浪费时间跟他吵。”

    余温倒是真没和张余吵了，她现在的注意力全然在郑九盈冰凉似水的手上。她小声问郑九盈冷不冷。

    郑九盈嘴硬说不冷。但旁边的张余就跟抽风了似的，“哗啦”一下拉开他的衣服拉链，把他那件薄绒外套掷在郑九盈膝盖上，“你脑袋是缺根筋吗，穿衣服不知道看天气预报啊。我这件衣服就拿去给你穿吧，别到时候感冒了又传染给我。”

    余温觉得自己不反击回去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但郑九盈动作更快地把外套还给了张余，顺带轻飘飘地说了句，“谢谢，不用了。”

    这回轮到张余身上有蚂蚁乱爬。

    从开学到现在，虽然郑九盈跟他说谢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头一次让他感到这么不舒服。她这语气这神态，冰凉疏远得像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一样。

    他寻思他也没说得很难听吧，不就是说她裙子难看、穿衣服不看天气预报啊。而且她难道不知道她衣服领口特别宽松吗，他一米八几的大高儿一低头什么都一览无余了。

    想到这儿张余又忍不住偏头看了眼郑九盈，不过好歹她终于穿上了件不知道余温从哪里借来的外套。这么一想张余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后排的余温还想着要不要跟张余换个位置坐前排去呢，但见前排这俩人还挺安分的，也就打消了念头。

    没一会儿王景林也上了大巴车。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把摄像头对准学生们指挥他们唱班歌，“就唱那什么什么水稻香。大家把注意力集中一点，争取一次性过。”

    5班的班歌选的周杰伦的《稻香》。原本王景林的打算是让学生们从《夜空中最亮的星》《逆战》《孤勇者》这三首里选的，但学生们七嘴八舌定不下来，王景林也嫌耳根子不清净，干脆把这事儿交给文艺委员李依依来办，最后敲定了《稻香》。

    李依依特有眼力见儿地在车里放起了伴奏，还领唱了两句，大家纷纷附和起来。

    “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

    “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人要这么的脆弱堕落……”

    余温唱着，察觉到坐她旁边的人悄无声息的，忍不住偷偷瞄过去一眼。

    江落坐在座椅里，正闷头玩儿着手机。他穿了件防雨防风的冲锋衣，衣服衣领半高，堪堪截在他的颈间。他又戴着帽子，偏着侧脸，若以余温一个窥看者的视角去观察他，只能看见凌厉明晰的下颌与喉结。

    几分钟过后，大家唱完了《稻香》。王景林心满意足地打开微信发朋友圈，临了不忘提醒一句，“大家想睡觉的睡觉，想写作业的就写作业，反正别给我聚一起打游戏或者大声说话怎么都行。”

    他这话说完，大巴车内的说话声音顿时小了一些。大家几乎是以气音打闹说笑，偶尔发出一两声难以抑制的惊叹和大笑。余温本来昨天晚上就因为照顾耶耶没怎么睡好，车内嗡嗡的人身和车身的不时颠簸让她更困了点儿。

    她渐渐地合拢上眼睛，但眼前倏尔闪过的白光让她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

    余温定了定神，见是前排的两个女生举着镜子往脸上擦防晒乳。镜子经光线折射后制造了一只小精灵，随着镜面的晃动，那小精灵在她和江落之间跑来跑去。

    余温再次朝旁边看去。

    江落明显是睡着了，单手拢着手机平置在膝盖，呼吸幅度平缓而均匀。余温又稍微往前挪挪身体，这回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的确确是睡着了，长睫纤直浓密，不过眉心却锁着，显然睡得不安稳。

    余温也不知道她自己怎么了，竟下意识地往左边歪了歪，替他遮住了这刺目的光斑。

    余温捂住脸颊。她都有点自暴自弃了——她不会真和盈盈说的那样，是江落的舔狗吧。

    可是她好困。

    真的好困。

    还要多久才能到动物园呀，她真的有点坐不住了。

    等江落小憩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女孩子阖着双目睡得憨熟，睫毛卷翘，还时不时地簇簇颤动一下。她的脑袋也小鸡啄米式地一点一点往下掉，看起来是困到了极点。饶是如此，她却并未缩进柔软的椅背寻求一个舒服的睡姿。她努力地挺着纤薄的背，双手也抠进坐垫以维持住随着车身摇晃的身体。

    江落眯了眯眼。

    前排的那两个女生正举着镜子涂唇彩，江落见此，哪能还不明白。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侧身避过二人之间局促的空间，然后走到郑九盈面前。

    “换不换位置？”

    郑九盈求之不得。

    她现在是一点儿都不想坐张余旁边。

    郑九盈没有任何一秒犹豫地坐到了江落的位置上。坐上位置后，她小心翼翼地扶住余温的肩膀，帮她调整了个足够舒服的坐姿。她的动作足够轻微细致，因此也没把余温吵醒。

    江落的目光在后面停留了一瞬，旋即冷淡地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