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市的十月二十七日是个普通的阴雨天，潮湿、昏暗、冰凉，但江落有一段时间很难将它从记忆里抹掉。

    天色昏沉，低悬的云层像是要流到地上。骤冷的天气让人有些难捱，江落一边拽高了冲锋衣衣领，一边叮嘱师傅把观光车停在景点外等他。

    他刚落地，就听师傅无意中嘟囔一句，“下雨了。”

    还真是下雨了。

    江落抬头的时候，恰好有一颗雨珠碰碎在他鼻梁。他踅身去问师傅有没有带雨伞，师傅却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江落又掏出手机，本想给余温发个消息让她找地方避雨，但看到手机屏幕跳动的微弱的信号，只能作罢。

    他疾步朝着景区的某一处走去。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冷风夹杂冷雨灌入衣领，饶是他戴上了冲锋衣衣帽也耐不住这股冷意。淌进眼眶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闷闷地甩了甩头，企图将这下雨天带来的不适和烦闷感甩开一些。当他再一次抬头时，失了饱和度的视野内蓦然跳进一抹盈亮的身影。

    那里余温站在小凉亭底下，正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往下走。

    石阶经年布满苔藓，下雨之后变得更为光滑，江落眼睁睁看着她pia叽一下摔到地上。

    等江落赶上去的时候，余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入秋后的公园内堆满了落叶，天气晴朗的时候微微苦涩而好闻，现在下了雨，却变得潮湿又腐败。余温这么一摔虽不怎么严重，但手肘这儿的衣服湿了大半，裤子上也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和碎叶。

    头顶着江落的目光，余温自顾自地把身上的碎叶拍开。她绑的丸子头已经松散了，几绺碎发受雨淋过湿哒哒地贴在耳侧。她的耳朵也被寒潮冻得微微发红。

    江落的声音在雨中听着冷清清的，“有没有伤到哪里？”

    余温跟没听到一样，转身回到小亭子。

    江落抿了抿唇，沉默地跟上去。

    他看着余温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擦拭身上的污渍，语气公事公办，“园区里面信号不好，给你发消息你应该没收到，你和张余进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出来了。师傅还在外面等，我们出去吧。”

    余温还是垂着脑袋没说话。她慢吞吞地把衣服擦干净，手腕翻转时不经意露出一点红痕，应该是刚才摔倒后蹭伤的。

    江落将她的动作一览无余，再次道：“还伤到哪里了？”

    余温就是不说话。

    江落居高临下站着的时候，能看见她间断翕动的睫羽和微微皱着的鼻尖。大风刮进凉亭的时候，她的肩膀还瑟缩了几下。

    江落有些烦躁起来，声音淬着亭外风雨远不能及的冷淡，“说话，余温。”

    余温终于肯抬起脸。

    她对他拗着精致的下巴，神态有点儿像童话故事里骄傲又不肯服输的小天鹅。一双眼睛冲着他怒目相向，但始终蓄着一层朦胧水光。

    江落愣了一下。

    他突然就想起运动会前的某一个下午，她也像现在这样——虽然用力地瞪着他，却也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末了她还抛出一句什么再也不和他说话了，再和他一句话就是小狗类似的言论。

    江落又看看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蛋——皱得乱七八糟的眉毛和紧紧绷成“一”字型的唇瓣，大有一副打死也不说一个字的架势。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心里的不耐烦就这么消散了下去。

    “不说话，那我走了。”他作势走出去几步，但衣角不出意外地被人用手攥住。

    江落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余温的下巴颏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牙关相互磕碰，发出了轻微的“嗒嗒”声。大概她也觉着这动作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一下子从江落身上抽回手，有点狼狈地捂住脸蛋。

    余温简直生无可恋。

    按照她原本的设想，不管今天江落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回一个字甩给他一个眼神。就算她正眼看他，那也应该是极其高贵冷艳、讥诮不屑的。她没想到一听他要走，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地牵住了他的衣服，连带着下巴都抖了起来。

    正当她苦苦思索着要做些什么挽回颜面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江落很轻的声音。

    “……我先跟你说的话，所以你不是小狗。”

    余温抬起脑袋，怔怔看向江落。

    她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落神情一如平常，不过声音低哑，“刚刚还摔到哪了？”

    余温怔怔摇了摇头。

    江落被她直勾勾盯着，挺不自在地别开眼，“走吧，他们已经在北门等我们了。”

    他朝前走了几步，察觉到身后没丁点动静，又回头看了一眼。

    余温：“你刚刚说什么？”

    江落没吭声。

    余温眨眨眼睛，“我不是小狗，那谁是小狗？”

    江落动了动唇，随即又抿住。

    余温脚步轻快地跑到他身边，“我听说你一个人还留在公园里就来找你，你都没有谢谢我呢。”

    江落：“谢谢。”

    余温跟他翻旧账，“上次你练习跳高的时候受伤了，我要带你去包扎，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找我吵架，你说你过不过分？”

    眼前的余温笑容明媚，与江落记忆里她可怜巴巴瞪人的模样对比鲜明。他的喉结滚动，吐出两个字，“过分。”

    余温开始得寸进尺，“要我原谅你也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江落看向她。他的双眼皮薄而窄，眼睛形状狭长，眼尾稍向上翘，天生给人一种不太好亲近的感觉。

    余温才不管这些呢。她冲他扬了扬下巴，“你得答应我，以后不准回避别人对你的好。尤其是你的亲人和朋友，你老是拒绝他们，他们也会伤心的呀。”

    江落看着余温特意摆得严肃的神色，实在说不上有什么触动。

    他甚至有些惋惜地想，他其实没有亲人，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朋友。但他也没反驳她。

    余温却以为他这是默许的意思，兴冲冲往前迈了两步打算跑出小凉亭。

    亭外风雨飘摇，她身影单薄得像是一朵瑟瑟绽放的粉色郁金香。

    江落脱了自己的冲锋衣递过去。

    他外套底下是件宽松的黑色短T，露出一截锁骨处的冷色肌肤。

    余温起初不肯要，“你自己穿，你底下就这么点儿衣服。”

    江落语气平淡，“我不冷。”

    余温半信半疑。但她看看江落一如往常的神态和语调，最终还是接过了他的衣服穿上。

    江落身量高大、肩膀也宽绰，余温是一点儿也撑不起他的衣服。这会儿她好不容易捞起左肩的衣服布料，衣领又顺着她的右肩溜了下去。她干脆腾出一只手攥住衣领，他的衣服带着他残余的体温、揉杂着他洗衣液的味道终于乖乖扒在了她身上。

    余温的心脏在咚咚咚地狂跳，她害怕他知道，于是一眼都没看江落。

    江落倒是一直看着余温。当他看见她穿上他的衣服的时候，他的目光还顿了下，毕竟他的本意是让她把衣服遮在头上挡雨的。

    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启唇道：“走吧。”

    -

    二人到达北门已经是半小时后。

    在女孩子们眼里，穿男生的外套毕竟是一件挺暧昧的事儿。为了避免一些调侃，余温在到集合点前提前脱了外套还给了江落。江落他好像真的不冷，也没再把它穿上，只懒懒散散地挂在臂弯里。

    王景林简直是要急死，撑着把雨伞在大巴车的附近直打转。现在看到两个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终于松了口气，“江落余温，你们两个怎么连电话都不接？要再等上个几分钟，我都打算上报给上级领导处理了。”

    江落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会儿手机里才跳出十几通二十分钟前进来的电话和消息。

    “园区里信号差，收不到消息。”

    “行吧行吧。下次要是再有这种类似的情况发生，切记及时过来找老师处理，不要单独行动。”

    王景林后知后觉地泛过一阵后怕。余温的情况还好点，有什么事儿还能联系她的父母。倒是江落，他的家庭情况特殊，万一出了点事儿，他还真不知道去联系谁。

    “好了好了，老师也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同学之间关系融洽相互照应我也乐见其成，只不过任何事还是以自身安全为主。”王景林自我开解般一笑，“行了，你们回座位上去坐着吧。淋雨之后容易感冒，回去之后煮点姜汤喝点热水，别到时候快考试了你俩又感冒了。”

    两人应了一声，随即上了大巴车。

    郑九盈从前排扭头，不停冲余温挤眉弄眼。

    余温两颊发烫，“盈盈，你干嘛呀。”

    郑九盈小声道：“你俩和好了呀。”

    余温小小声地“嗯”了一下，又撇过头看看江落。

    江落看起来精神不济，正阖目陷在椅子里养神。他身上的衣物也湿了大半，只拿件外套松松垮垮地盖在小腹那儿御寒。

    余温有些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