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莫如玉不是什么善人,当年苏念奴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她三鞭,让她颜面尽失。今日她也费尽了力气让苏念奴难堪。

    按大魏风俗,纳妾入府不走正门,而是从侧门送人入府。可她偏偏当做不知,把轿子抬至正门,敲响了将军府大门。

    一个武人模样的男人掀开门扉,面上带着一股洛京人没有的阴冷与厌色,高声问:“何事?”

    莫如玉谄媚一笑:“军爷,奴婢奉贵妃娘娘旨意,送罪奴苏念奴入府。”

    那武人愣神一阵,才明白她说的是何事,于是遥遥觑向苏念奴。只见美人端坐轿内,端首垂眉,不见悲喜。

    舌尖舐了一下牙龈,他忍下心中暴怒,讽刺声高如洪钟:“纳妾的规矩不懂?她何来的资格走正门?”

    “可这不是旁人,是昔日郡主......”莫如玉假意为难,低声道,“军爷可否通融,留一分体面?”

    “体面?”他复看了眼苏念奴,打开了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跟随赵破奴出生入死多年的副将李沐。今年洛京防秋征调的便是平陵军,因平陵郡抓获北戎部落王一事,他耽搁至今方带着平陵军入城,刚得知此两日之事,怒气正盛。

    他远远朝苏念奴看去,不顾四周窃语,大声问道:“敢问镇国公叛国通敌时,可想过他女儿今日也要一分体面?害我大魏将士枉死沙场时,可有想过要这一分体面?还是说苏念奴一个区区罪奴,入府为妾,也敢公然走正门,辱我将军府门楣?”

    四周看热闹的人窃语声更密了。

    苏念奴能忍得他人欺辱自己,却忍不了他如此羞辱父亲。于是直接拨开了面前的垂帘,走出了小轿。

    “如玉娘子错了。”只见她面容沉静,仰首看了一眼那站在高阶之上的武人,而后慢慢移开。她向前一步,缓步登上台阶:“体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给的。”

    坐在轿中不见全貌,直到步出轿外,拾阶而上,距离近了,李沐才知道那世人赞不绝口的长平郡主,是何等风姿。

    说是抬妾,她只一身妃色嫁衣,面扫胭脂,长发以银簪固定,竟再无多余首饰。连冠饰都未曾佩戴,丝毫不似一个新嫁娘子。

    可她步步走近,背脊端直,目不斜视。一旁那些不堪的目光与蜚语好比利箭,能把人脊椎射断,却无法伤她丝毫。

    可李沐忘不掉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能忘,更不敢忘。在她还能在此装腔作势的时候,老将军的坟墓又有何人记得?重伤躺在床上的将军又有谁记得?他那身死的阿弟,又有谁记得?

    垂下的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连身侧的莫如玉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如玉心头一跳,有些害怕这武夫不知轻重,当街打人。若是如此,只怕贵妃怪罪。她顿时笑这缓解气氛道:“这新娘怎么能擅自出轿?如此可不美满。”

    苏念奴冷眼看她,神色淡漠,似乎并没把她放在眼内。

    “烦扰大人,实在抱歉。”她站在两人面前,颔首行礼:“不知大人可知将军府侧门在何处,我自行入内便是。”

    等了一阵,见李沐不答,又低声提醒:“大人,百姓聚在此处看热闹,等着将军与我的笑话,若传到陛下耳中,发现与将军朝堂所言有出入,落下欺君之罪,反倒不美。”

    她当然知道今日自己收到的刁难越多,陛下越是放心。但在李沐看来,只怕闹得越大,赵破奴越麻烦。

    李沐看着她张合的红唇,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轻重。而且与一个女人计较,实在有失大丈夫威仪。狼狈地假咳两声,他指了一个方向,冷声道:“那儿就是。”

    一场闹剧,总算结束。

    苏念奴入了府,立在内院中不敢走动。

    莫如玉本意也不过是看她笑话,如今看够了,自然也不愿留在野蛮子府内。最后笑意盈盈,不忘刺她一句:“素闻将军威武,想来你也服侍过了,往后可得多加珍重。”

    苏念奴眉头一皱,只觉她实在粗鄙,不愿再理会。

    等了一阵,那在正门见过的李沐赶来,面色如霜:“你自行去西院住下,若有需要,可找奴仆要。”

    说罢,他不愿再看她一眼,径自走远。

    苏念奴环顾四周,高墙深院,不见人影。最后苦笑一声,只好独自去寻找。

    她的裙摆略有几分长,衣衫并不合身,独自拉着走三步停两步。穿过回廊,她凭借“西院”二字,猜测着位置。

    突然听见某处传来声响,她不禁停下脚步,朝声源望去。

    她认得那儿,是她前夜休憩的地方,当是赵破奴如今的住处。

    思索了一阵,她终是迈起腿,继续往前行。

    赵破奴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重病,自然会有不少武将前来看望。她身份已经够特殊,遇上一个副将已如此,何必再去讨骂。

    好在她运气不错,以前院为中心,微微绕了半圈,就寻到了西院的位置。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推开了木门。

    下一刻,她一贯冷淡的面容有些绷不住了。

    小院内四下杂草丛生,甚至连屋内都布满了灰尘,似是多年未有人居住。

    她这是,被打发到了冷宫?

    面对院墙四壁,她不知如何是好。去寻能做主的怕是不可能了,说不定这还是赵破奴自己的意思。

    她缓步走进庭院,弯腰扫去了石凳上的尘土,呆坐了一天。

    她想起了很多事。记忆最深的是她及笄大礼上众人赞美的盛况,父母阿弟在旁对她笑。还有苏氏一家下狱,自己在母亲怀里瑟然时的恐惧。

    一朝家道中落,备受欺凌。就连她最是看不起的莫如玉,也能把她踩在脚底。

    心中最恨时,她想过死。

    那日龟奴伏在她身上,鼻息热气令她作呕。时至今日,她仍为此噩梦连连,未曾好眠。她恨不得把官奴所欺凌她的人杀光,再一剑刺入心肺,去陪爹娘与阿弟。

    可死在官奴所,又能如何呢?是被人发现后引来世人一声叹息,还是连这声叹息都没有,仅仅是成为人们饭余酒后的谈资?

    她不甘心。

    于是她想起了年幼时,她曾问父亲何为守卫大魏。

    “守卫大魏,便要有所牺牲。”父亲搂着她,低声留了句话,“爹爹不怕牺牲。牺牲爹爹一人,却能保全大魏,保全你娘亲,你和与安。此生能护得百姓安宁,爹爹觉得很值得。”

    苏氏满门忠烈,自开国始,死在戍边的将士不知凡几。如今要他们受此大辱,她怎能甘心。

    她不甘心,更难咽下这口气。所以她得活着,去找出父亲此案中的真相。

    只是如今为妾入府,竟连容身之地都如此落魄时,她只觉疲累。坐在枯槁的小院中,秋风扫过,刮去了西院枯树上最后一片落叶,跌落怀中,像是在告诉她生死枯荣,一切有命。

    她捻着枯叶,迎来了日落月升。直到腹部传来狼狈的响叫,才回过神来。

    她轻吁一口气,正打算简单打扫一番时,门外传来了顾净言略带几分无奈的声音:“你坐在此处作甚?”

    西院已多年无人居住,加上将军府常年没有主子,顾净言本就知道该是个荒凉地,但她却没想过竟能荒凉至此。

    她站在门槛前,皱了皱鼻头,见苏念奴就在此坐了大半日,有些难以置信。

    苏念奴听见她呼喊,赶忙上前:“顾姑娘。”

    “我适才听说你入了府,所以来看看。”顾净言左右看了看,“此地住不得人,你且跟我走。”

    苏念奴却停下脚步,神色犹豫,低声问:“将军......”可同意了?

    顾净言侧目,忽然顿悟:“是了!如今你嫁与兄长,自然要与他同住!”

    苏念奴满面惊愕,还未能开口就被她拉走,听着她絮絮不断,语气满是担忧:“兄长如今病重,医正昨日分明看过,说是很快就能退烧。可这都烧一天了,半点不见好。”

    苏念奴被裙摆拖累,一路摇晃磕绊,跟在她身后,却半点不敢埋怨。

    行至主院,她方踏过门槛,便明显感受到几道不善的目光。

    她顿了顿,抬起头来。

    院门正站着两个武将,有一个倒是认识,正是今日见过的李沐。他们面色冷峻,盯着苏念奴的眼神如豺狼虎豹,让人如芒在背。

    苏念奴抿抿唇,低眉见礼:“见过两位大人。”

    “净言,你把她带来作甚?!”在场皆是赵破奴亲信,没有外人,面对苏念奴自然不会客气。

    顾净言满脸心虚:“她如今已经嫁与兄长,我就是带她来,看看......”能不能腾个屋子住下。

    “看什么?”站在李沐身侧的少年冷声责道,“将军如今重病,没有闲工夫见她!”

    顾净言的手生了薄汗,言语犹豫:“可兄长说了,家国天下是我们的事,她有何罪?”

    苏念奴抬头微微看了她一眼,很快恢复了原状。

    “她父亲是苏鼎,只此一条,她罪该万死!”李沐皱眉道。

    顾净言抿唇,心里犯了嘀咕:他要是看见你把人送去西院才是真的生气。

    但这话她不敢说,只是反驳道:“既然罪大恶极,如今兄长重病,她又委身为妾,何不让她好好照料兄长起居,将功赎罪?”

    李沐纠起了浓眉:“叛国之人,竟还想借机接近将军?你怎知她是否与她父亲一样,是来杀将军的?”

    顾净言一惊,显然从未想过此问题。

    苏鼎叛国之罪早已定下,最后落下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仅剩的一个女儿,到底是不是西戎细作,谁又知道呢?就算她知道兄长的心思,也不敢拿兄长的生命作赌。

    李沐知道自己说到她痛处,于是上前掰开了她扯着苏念奴衣袖的手:“如今将军尚在昏迷,不可任性。”

    就在顾净言满脸纠结时,守在主屋的元叔小跑出来,神色略有几分紧张:“将军他......似乎不太对劲。”

    众人神色微凛,赶忙跑入屋中。

    苏念奴立在院中,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迈步跟着走了进去。

    顺着侧室进入,光线渐变昏暗,沿步走去,隐隐能听见粗厚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隐隐发臭与腥浓的气味,让她不禁皱眉。

    数人围在床前,把人遮得严严实实。苏念奴在几步以外,不敢再入。

    里侧,顾净言看着狂吐污血的赵破奴,一脸烦躁:“医正呢,让他再来看看!”

    旁边的奴仆应了一声,由着将士们让出一条道,跑了出去。

    借由这个机会,苏念奴总算借着缝隙,看见了赵破奴。

    那个高大的男人正紧闭着双眸,满脸是汗,唇色干裂惨白,唇边的血渍还没擦拭干净。

    她皱了皱眉,她家阿弟少时也常常挨打,她在身侧照顾,从未见过受伤分明有人照顾,还能如此肮脏。

    正胡思乱想着,奴仆已经领了在府上候着的医正来。双目对视,苏念奴才知是陈医正来此问诊。

    陈医正是太医署的妇科圣手,最是擅长为妇人诊脉辨男女。赵破奴无论得了何种重病,都不该是他来此。只是洛京秋日向来天气多变,皇孙贵族在这时候总有很多病痛。如今太医署的医正理当都去为他们诊治了。洛京本就嫌弃武人粗蛮,又觉他们皮糙肉厚,跪上一天半天也无大碍,自然就派了院内当是最空闲的陈医正来。

    但如今赵破奴高烧不止,口吐污血,怕不是陈医正能医治的小病。

    正想着,便听见顾净言气急败坏地声音:“你到底是什么庸医!已经这么久了,为何兄长高热还是不退,甚至更严重了!”

    李沐也向前一步,人高马大的男人一双浓眉在瞪人时就如暴怒的野兽,把陈医正吓得一哆嗦,跌在了地上。

    “整日说扎一针便好,扎一针便好,这都扎多少回了?!哪儿见好了?!”

    有人发了怒,身边早已受了一肚子气的少年将领也忍不下去了,直接上前纠起陈医正衣领:“再治不好,我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苏念奴揉了揉额,实在受不了这一场闹剧:“陈医正,太医署的医正是不是都出诊去了?”

    她的声线一贯清冷,如今还带了些疲惫,略有几分粗粝,但在一群武人中显得分外温和清澈,惹来所有人侧目。

    陈医正被一群蛮子围着,如今得人救命,连忙别开衣领上的手,走到苏念奴面前,一脸为难:“郡......咳咳,实在是太医署没人了。”

    他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直接如实回答。

    顾净言听出了不对劲,跑过来瞪着陈医正:“这是何意?”

    环视一圈,所有人都看着她,只等一个答复。而陈医正,俨然一副求救的表情。

    苏念奴叹了口气,心中苦笑。

    “洛京秋日天气反复,太医署总是格外忙碌。往年家中也会有不少人生病,寻不到医正,只能去找郎中。”她轻声解释,语气缓慢。

    陈医正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苏念奴续道:“可陈医正,你是太医署有名的妇科圣手,平日只为妇女诊脉,院判派你来为将军诊治,怕是不合适。”

    陈医正一脸苦笑,知道她也生了怒,没有反驳。他有什么办法,陛下下了旨,但院内无人愿意来,纷纷提箱往士族大家里走,就他一个老实人被推搡着过来了。

    他本以为就是个头疼发热,膝盖外损的小伤,往常写两道疗养方子,留些跌打酒便能走人。可谁知是如此重伤,他根本不敢动刀。但这府内一群蛮子,竟说将军不醒不让他走了。他即不敢说换人,又不敢随意诊治,就如此拖延了大半日。

    方才威胁人的少年将领当场楞了,而后气得一脚揣在了陈医正屁股上,险些撞上了苏念奴:“这洛京,果真没一个好人!”

    一群人气得发了恼,把陈医正吓傻了眼。他家几代行医,一直在洛京为官,何曾见过如此野蛮之人。

    他口齿磕磕绊绊,企图解释,却反被几个蛮子喷得满脸唾沫星子,气得满脸通红。就连顾净言也气得忍不住上前踩了他鞋子几脚,骂他不识好歹。

    此事实在是太医署不对,苏念奴并没那心情去调解。只是斜眼看着厚重的床帘,犹豫了一阵,才缓步上前轻轻揭开了纱帐。

    这群蛮子说话难听又刺耳,她心中本是有气的。可当她揭开纱帐,心中的气便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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