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或许是粗糙之人的命就是如此顽强。

    小半夜过后,赵破奴身上的高热就已退了下去,一直紧皱的眉头也松懈下来。苏念奴见他如此,心中大石也落了下来。在疲惫昏沉间,脑袋一歪,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赵破奴睁开眼时,入目的便是他方才还在梦中见过的姑娘。

    梦中的姑娘与那夜他从官奴所带回来时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是,那夜他舍不得用粗粝的手指触碰她的脸,在梦中他毫无顾忌地触碰了。

    他先是颤巍巍地重新向她满是泪的脸上伸去。而后又迟疑地,怯怯地,用手指拨开凌乱的长发,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紧皱的眉头与滑落的泪。听着她在昏迷之中喊疼的呓语,他在梦中用吃了大半月风沙的嗓音低声反复地抚慰她,直至天明。

    因此他现下正定着眼看苏念奴,企图分清如今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他摒住呼吸,试图先起来去找一趟顾净言。身体撑至半途,苏念奴已经睁了眼。

    “将军醒了?”她昨夜熬得辛苦,声音仍带着沙哑,她觉得听着难受,又赶忙闭上了嘴,爬起来扶着他。

    赵破奴裸露的肌肤被她触碰,身体不自觉狠狠一抖,僵在了原地。

    “我无事。”他抽过床边的衣衫,笨拙地穿戴着。

    苏念奴动作微顿,慢慢收回了双手。站在他身侧,她自觉地低声回禀着昨日的事:“我昨日接了陛下圣旨入府,因将军伤情严重,得李沐大人同意,才留夜看顾。”

    她先是解释了自己在此处的缘由,又接着道:“顾姑娘与李大人担心将军病情,昨夜与阿炎大人一起守了很晚,还有军医与陈医正,如今都在府上。我现在就去请来诊脉,将军可再......”

    宽大的衣袖被轻轻拉住,令苏念奴不得不停了下来。

    她微微抬头,看向侧着脸并不愿看自己的赵破奴。晨光透过雕窗打在他的侧面,高挺的鼻子落了小半的阴影,总有几分武人的凶恶与刚毅。

    “这些事,无需你处理。”几个字落音,他把目光落在她被烫伤的手上,微微一凝后又松开了手。

    苏念奴沉默,有些无所适从。

    “那我先去通知顾姑娘......”

    “不必。”他站了起身,高大的身躯立马挡住了窗外的光,就像一座山,“你先去休息,我能处理。”

    苏念奴看着他缓步走出房间,在回破落西院休息和厚脸皮跟着他之间陷入了两难。

    权衡了一阵,她最终选择了第三个选项:去后厨。

    苏念奴当了一世郡主,自然是不懂下厨的。只是她一贯聪明,知道自己如今寄人篱下,得主动找事忙活。

    与厨仆闲谈两句后,她要来了一些水洗漱后,才询问了一些饮食的问题。

    苏念奴这才知道,原来如今府上的奴仆几乎都是赵破奴从西北带回来的,加起来不足五人,其中连个女婢都没有。过去将军府仅有一个管事和一个奴仆守着。

    而昨夜老军医说将军此番高热不退,如今又在洛京,必要精养些。因此不再让他进食西北粗粮,需买些细米熬粥,煮些清淡小菜润胃。西北人无辣不欢,如何能懂此话,正犯愁就碰见了苏念奴。

    苏念奴虽不会下厨,但谈及饮食却有几分话语权。她自少在洛京长大,而洛京美食向来精贵,她还算能提点几句。

    为厨仆简单提供了几个菜名后,她还仔细吩咐到外头买一些洛京人惯用的调料,反正这一厨房的辣椒,如何也不能给赵破奴吃。

    厨仆走了一个,苏念奴打算留下来帮忙做些早食,却被人嫌弃地推开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乖巧地坐在了一旁,看着厨仆逐渐变快的手脚,不再说话打扰。

    她目光追着忙碌的厨仆游走,心里盘算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如今她与赵破奴满打满算,也已经算是有过三次交流。可思索下来,她是完全捉摸不了这位少年将军心思的。若说李沐等人对她是带着恨意,那赵破奴待她,却冷淡得十分怪异。

    但无论如何,讨好这群人,总不会错。只是怎样才算讨好,她得认真琢磨琢磨。

    一个人胡思乱想着,厨仆就把事情忙活完了。

    她赶忙上前协助他把早饭送到赵破奴的院子。

    此时的小院里,赵破奴正坐首座,由老军医为他诊脉。听顾净言把昨日之事仔细回禀后,他的眉心越皱越紧。

    “将军。”老军医面目无波地喊了他一声,“静心方可诊脉。”

    赵破奴松了松拳头,浓墨般的黑眸转向看着李沐,嘶声道:“她是我带入府的,你若有怨,尽可怨我。”

    李沐目光含恨,反问道:“将军为何要救她?”

    这一问,令老军医也抬眉,忍不住看下赵破奴。

    被齐刷刷地盯着,赵破奴却垂眸不语。手指匿在袖下,缓慢且用力地捻着,指腹缓缓发疼,才缓缓道了实情:“你们都应知道,我长在洛京。幼时苦困,曾受她施恩。今日搭救她,不过为报恩。”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若是如此,似乎也算不得失了恩义。只是为此不惜顶撞皇帝,罚跪宫门,这恩情是否报得大了些许?

    顾净言身为义妹,自幼跟着他到平陵,关于他对苏念奴的隐晦之心倒是更了解一些。因着担忧此事导致大伙儿生了罅隙,当即点头,应和道:“我想起了,兄长此前曾提过有贵人相助,原就是她。”

    赵破奴撩起眼皮看她,并未答话。

    “既然是恩人,将军府确实不可欺辱她。”顾净言顺着话续道,“既然看着生厌,那便尽量少见就是。横竖我们军务繁忙,也不见得需要与她日夜相见。沐哥,阿炎,是不是?”

    两人被点了名,心中却仍有怨。

    但此事也确实难办。人送入了将军府自然需养着,一个罪奴,又是女子,想来也吃不了多少粮。他们作为男人,欺辱她确实也算不得大丈夫。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昨夜之事,仅此一次。我为报恩而救人,若你们执意要把人折辱,我情何以堪。”赵破奴也无甚心情等两人点头,当即拍了板,“此事皆是我私恩,绝不祸及平陵,大可放心。”

    话方落音,未等来李沐冷脸反驳,就见苏念奴入了庭院。

    她不敢出声打扰,在门前把手上的东西给了厨仆,安静地站在外头,听着厨仆回禀:“将军的早饭还得等会儿,粥还没好。”

    顾净言感到气氛不对,现下见人进来打岔,赶忙上前挡着桌上的早饭,一边吃一边劝:“兄长,你伤没好,得认真养,旁的事就别操心了。”

    赵破奴皱眉,双眼一落,瞥见了屋外正垂着首,湿了半衣的苏念奴身上。眉目正拧着,方要开口门外又来了人:“将军,云引之求见。”

    苏念奴微怔,而后眉眼微弯,原本敛起的神情也轻轻松了下来。

    “嗯,请吧。”赵破奴回道,“你们都下去。”

    正嚼馍嚼得起劲的李沐等人听了也不反驳,点着头一人抱起一碟排着队退了出去。

    苏念奴抿抿唇,最终还是决定随着厨仆一起离开。

    她如今是妾室,确实没有资格面见外男。

    “你......”赵破奴突然扬声,目光从她难看的双手移开,“若是愿意,可以留下。”

    苏念奴停下脚步,其他人亦然。

    他并没有指名道姓,可大家莫名都知道这句话在对着谁说。

    苏念奴与云引之,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金童玉女。不同出生士族高门的谢珩钰和王令茹,他们二人是在门阀之外的贵人。又因两人关系匪浅,京中时常会有流言,说这二人早有婚约。

    远在西北只知道战事的武人,本是不该对这些糜乱之言感兴趣。可对赵破奴来说,云引之并不陌生。

    因为他曾在洛京如疯子般尾随他数日,只为寻到他一丝不好。可得出的结果却适得其反。

    云引之是天下富商,身上不但没有沾染半点俗气,还因文采斐然,容色霁月,被称为大魏雅才。他为人亲和,善谈参宴,所到之处皆有赞叹。

    他心中所想在表面并不显,苏念奴就更是无从得知。

    她只是向前两步,将将站在门外停下,神色重新敛起,双眸漆黑且认真:“将军若想我见,那便见;不想我见,那便不见。”

    赵破奴知道这不是她的实话,却依旧感到胸前被羽毛荡过,扫出了一片痒。

    “那就留下。”末了又顿一顿,“坐着。”

    这个答案并不算意外。苏念奴从容垂首,应了句是。

    身后已跨出房门的李沐却满脸恶色地别过脸,头也没回地走了。

    。

    苏念奴本是想着云引之是想以拜访之名与她见上一面,倒没想到他还捎送了不少东西,仿佛是个担忧她远嫁的娘家人。

    望着一箱箱往屋里送的衣物首饰,她有些愣眼,甚至不解。此举实在太过,若惹了赵破奴生气,她的日子怕是不好受

    可云引之顾不得这么多。他虽表面风光霁月,实则私底下常常财大气粗。在昨日得到苏念奴被莫如玉一顶小轿送到将军府门前遭辱,他便已有几分按捺不住。还是身边的泅嫣拉住他,让他给苏念奴采买置办些东西,才好上门探访。

    今日见了人,他也立马皱起了眉,对她一身的行头十分不满。但碍于赵破奴在,他也不便多言,只得朝坐在首座的男人行礼:“念奴入府匆忙,未能置办嫁妆,引之迟来,还望将军莫怪。”

    赵破奴看着奴仆还在搬的木箱,而后问:“这些,是嫁妆?”

    “引之是我义兄。”苏念奴忙开口辩解。她确实需要置办些东西。云引之这个借口,实在找得恰当。但看着后头还在运进来的东西,她颇有些头疼,只好问:“义兄可列了清单?”

    泅嫣上道地递了过去。

    苏念奴不敢独自打开,转手呈给了赵破奴。

    “你的嫁妆,为何要我过目?”赵破奴沉默一阵,又轻轻推了回去。

    此话一出,听着的两人都沉默了。互相对视了一眼,皆难辨此言真假。

    云引之朝泅嫣招招手:“你先去换套衣裙。”

    苏念奴犹豫着,并没有动。

    赵破奴看了一眼她是身上劣质的衣裙,思索了一阵:“先到净言的院子洗漱,我晚些为你找个院子住下。”

    他松了口,苏念奴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于是恭敬行过礼后,缓缓退了出去。

    云引之从容坐下,面容和善地笑着:“将军舍身救念奴于水火,引之身为义兄,应当谢你。”

    “我曾听洛京百姓传言,你与她有婚约,并非什么义兄。”赵破奴并没有接他的话,“我是个莽夫,云公子有话,不妨直白一些。”

    “我是来问将军一句,为何?”既要他直白,他便不再藏掖。

    那日他一时被苏念奴的话惊着,后来反复斟酌后,才明了苏念奴甘愿为妾也要进将军府的理由:你要去查镇国公的案子,为苏家翻案。

    他们二人既是知己,云引之便也知晓了她心中所想。依着她的性子,为妾会令辱她者痛快又如何,她向来是不介意这些的。如今摆在她面前,唯求一条活路,一条可救她出官奴所,助她为苏家翻案的路。

    威远将军,便是她唯一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自是要支持的。这便是他今日来此处的目的。

    他需要为苏念奴撑腰,更要为她问个明白。

    “不为何。”赵破奴却答,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若鹰,就连游遍九州的云引之也顿感炙热,“想做,便做了。”

    此话并非谎言。驭马狂奔回京,不惜万金救人,殿前不顾帝怒求娶,甚至只为她一句话跪于宫门至伤口复发。都只是因为他想做,便做了。

    他想救她。一如当年他跪伏在地,被人毫无尊严地一脚踩在头上时,她救了自己一样。

    这一切与陈逊无关,与苏鼎无关,更与平陵百姓和戍边战士无关。只是因为他想,他渴望,他要把深陷孤境的苏念奴重新拉上岸,如此才能饶过自己。

    他的神色太过坦荡,令云引之感觉他不似在说谎。

    “云公子若是担忧她在府上过得不好,将军府可任由你来去。”他又补充道。

    让她入府,本就不曾打算拘着她。

    “......”一贯口若悬河的大魏富商也难得被他噎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虽担忧苏念奴,但也万没有随意探望他人妾室的道理。

    “引之得此一诺,自然信将军高义,必不会行小人行径,刻意为难她。”说着,他取出了三张商行票号,推至他面前,语气松快了下来,“曾听闻西北军需紧张,筹备略有不足。这是一万五千金,是我作为念奴义兄,捐助给将军与平陵军的一点心意。还望将军莫要推辞,此后念奴托赖将军照顾。”

    洛京早有传闻,赵破奴作为乞儿将军,唯一的爱好便是收敛钱财。但云引之走南闯北,离了洛京所见所闻更多,并不会如洛京士族一般短见。

    往常赵破奴向陛下讨来的奖赏,其实都挪到了平陵充作军需。如今为了苏念奴一事,好不容易积攒的万余金也在前几日送入了官奴所。早在今日出门前,云引之就想到了他们西北军现下应当正愁着此事。他作为苏念奴知己,自然该把债务还清。

    可皇帝赏赐的,与私受富商的,性质大有不同。赵破奴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轻易接受这笔钱财。

    他垂下眼眸,看着印有各五千金的三张票号,沉默了。

    云引之见他如此,心中明了。于是从容地把票号收了回来,对他越发满意起来:“既然如此,念奴在赵将军府上,引之便彻底放心了。”

    赵破奴点了点头:“云公子不必担忧。”

    “如此,引之不打扰将军休养。日后若有任何需要相助之处,尽可以托人到云府传信。”他站起身,如兰芝玉树般清雅温润,正对着赵破奴恭敬鞠礼,“她性情刚强,行事若有不妥,还望将军看在引之的份上,多多包容。”

    赵破奴没再多言,直至目送他离去,才重新坐下,对着面前的一箱箱嫁妆发愣。

    在小院外头蹲了半晌的阿炎见人走了,又匆匆跑进来,见满院子打开的木箱,当场张大了嘴。

    西北军大多都是边陲百姓,日子过得虽算不上苦困,但也能吃饱喝足。走在平陵城大街,也曾见识过富贵人家的排场。再不济,他们也曾跟随主将到洛京,看尽士族繁华。但这样大咧咧摆在眼前的富贵,他们还是第一回见识。

    云引之这样挥手便能拿出一万五千金的大魏富商,给苏念奴抬来的嫁妆也是大手笔。而且他像是生怕赵破奴这些粗人看不懂嫁妆的贵重,除了前头十箱是供苏念奴穿着打扮的衣物珠宝外,剩余的竟全是真金白银的钱财,大白天也晃得人眼疼。

    一个妾室的嫁妆,按照洛京士族的规格也不至如此。

    他是担忧这偌大的将军府给不到她应有的照顾么?

    “阿炎,”赵破奴缓缓开口,“让元叔来一趟。”

    他站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隐去了心中不愿被人所察的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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