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皇帝携两位皇子与臣子到宴,百官与女眷皆跪伏参见。

    赵破奴不过左右逡巡一遍,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苏念奴。

    她正起着身,眼眸一抬便撞上了他的,清清若水,剔透娴静。在与他相视刹那却骤然生光,微微弯起的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心生欢喜。

    赵破奴喉结微滚,分明已经确认她并无异样,却依旧移不开眼。

    过去他随义父进宫参宴,也曾遥遥窥望她高贵风仪。只是他从不曾得到苏念奴目光片刻驻足。想来她久居洛京,饱受争议与赞叹,又怎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目光。

    可就在此刻,她在奢华的琉璃宫殿内凝望自己,面目含笑,只为他一人。

    只为他一人。

    赵破奴被这个认知骇得猛然一惊,背部生出热汗来。他眉心一跳,慌忙别过了眼,不敢再看她。

    两人相视过程并不短暂,但也算不得长久。坐在苏念奴旁侧的妾室见了,面上含讥讽之笑,道:“昔日长平郡主对谁都是冷眼相待,如今成了妾室,倒是学会讨好人了。”

    苏念奴侧目看去,面色已经淡了下去。她只轻轻撇了那妾室一眼,并没有答话。

    “怎么,难道苏氏你还认为自己比在座各位高贵不成?”

    坐下一席皆是朝中官员带来的妾室,其实苏念奴并不认得。于是她放下了茶盏,缓声道:“各位是妾,我也是妾。家中大人与我相视,我回以笑礼,何错之有?夫人笑话我,实则也是笑话自己,何必。”

    她的语气很是寡淡,也不甚亲切。说过后又自己斟茶,关注着首席之上皇帝与赵破奴的动态。

    “你与我们如何相同?你是罪人之后,我们哪怕没有高贵出身,也是大魏良民,与你此等叛国之徒,怎可相提并论。”

    苏念奴忌讳他人谈及父亲冤案,但现下也没法发作,只是薄凉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敢问夫人是哪家大人的妾室?”

    “我是谁家妾室,与你何干!”那女子对着她仍有些发憷,不敢报出主家。

    苏念奴正欲说话,就听见皇帝身侧的宦官高声问道:“妾室苏氏何在?”

    她神情微敛,不再看那纠缠不清的妾室,站了起身。

    皇帝召见她此前并非不曾有过。相反,过去皇帝对她与阿弟甚是喜爱,偶尔也会赠她一些珠宝华锦,惹人羡慕。

    但这是她自被贬罪为妾后,第一次面见皇帝。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她走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更端庄稳重。就连发上的东珠金簪,也不曾有半点晃动。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面上脂绯唇红,似笑非笑,眸色清正地凝视前方,稳稳停在了殿前行礼。

    皇帝看着她,久久不语。过后竟低叹一声,似有怜惜:“比起上次进宫,似是清瘦了一些。”

    苏念奴淡淡一笑,眸间竟泛起淡淡的水光,却不曾落泪,答道:“妾下不过罪臣之后,何以得陛下挂虑。”

    不见便罢,如今见了,又听她如此说着,皇帝愧欠之情便愈浓。可众人面前,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凝视她良久,始终不见她清白的水眸对自己带有仇恨之意,他总算放了心,侧目指向赵破奴。

    “赵卿身上这披风的绣样,是你描的?”

    苏念奴早知会有此问,遂恭顺应是。

    “取自何意?”

    “昔有骠骑将军孤征大漠,建郡燕勒,封狼居胥。以狼啸军破敌肠,是为祝福将军百战百胜,决胜千里,凯旋而归。”

    皇帝双眸微亮,对她的话极为赞赏,抚掌叫好。

    苏念奴又道:“图中苍狼凶悍,可依附将军衣袍之下,却被将军镇压,可见将军比之更为威武,大魏得将如此,自可长治久安。”

    赵破奴一行人对她这不带喘气的恭维所惊,一时间皆用十分意外的眼神看她。

    皇帝被她哄得高兴,忍不住给她赏了箱金子,罢了还道:“你这丫头,巧思不断,总能让朕高兴。就是......实在可惜了。”

    苏念奴只是恭敬垂眸,并不回话。她不觉得可惜,更以苏氏一门为荣。

    皇帝已经解惑,碍着身份也不好拘着她在此问话,很快便让她退了下去。

    看着她往回走的背影,皇帝嘱咐坐在下侧首位的赵破奴:“苏氏为人聪敏,形容端正,若非父辈重罪,也该嫁入世家大族之中。你既在朕这儿讨了人,便好生待她罢。”

    得到皇帝此话,赵破奴总算明白了他心中对苏鼎一案的想法,当然应诺。

    韩王坐在他下首,心中不由嗤笑。这女人,赵破奴本就宝贝得紧。若非如此,当初抓人进刑部大狱他何至于眼巴巴地把罪认了,不敢离她半步。

    韩王不知当初对于此事赵破奴早已对皇帝做了解释,但也并未出言讥讽。今日他是为了与赵破奴修补关系来的,自然不能再得罪他。

    遂笑着,不断对赵破奴举杯邀酒。

    一旁的王皇贵妃见状,不由笑着,开口与韩王一唱一和地恭维他。

    赵破奴心知今日由王皇贵妃办宴便是要缓和他与韩王之间的关系,只能来者不拒。

    前席尚在觥筹交错,苏念奴已经回到了下席之中。

    看着她缓步归来,方才与她生了口角的妾室更是心妒。

    闷闷不乐地吃着菜肴,又饮过几巡甜酒,侧目看着那处事不惊,神情淡然的苏念奴,心中更有火在烧。

    她出身不高,没有读过什么书,全然是仗着一张娇俏的脸被抬做了妾。平日里对大家仕女便有妒怒之心,如今见了她,就更难忍耐。

    于是她抬起酒壶,佯作醉酒般不经意全洒在了苏念奴裙摆上。雪白的裙摆被染了污色,湿哒哒地展露在众人面前,让小席的一众人都不禁停下了动作。

    苏念奴沉默不语,眸色泠然地看了眼那妾室,缓缓放下了银箸。

    “是我贪杯,一时晕眩,错手洒了酒水。大家同是妾室,你可莫怪。”

    “无碍。心中无耻,行为自有不端。”苏念奴起身,淡淡道。

    她不欲与这人争辩,更是懒得看坐下其他人冷下去的脸色,索性离席而去。

    皇帝已经见过她,想来也不会再召。她现在没了身份,确实没必要再留在此听一群莺燕相互攀比,虚与委蛇。

    出了殿外,她抬眼见星河灿烂,万里无云,殿中热闷之气瞬间被一扫而空,胸腔内全是冰凉的冬寒气息,不禁轻抒了一口气。只是腿部濡湿之感太浓,令她颇有些不适。

    她如今碍于身份并不能带摇雨进宫,更不要提她能有其他衣裳可更换。

    形容狼狈,孤身一人独处阑珊,一时竟也不知何处是归途。

    苏念奴有些疲倦,背轻轻倚在宫墙下,心中想着在脚被冻僵前赵破奴可能散席而归。

    “听闻你前些日子病重,今日观你神色,似乎好得很。”一道讥讽地低笑声传来,惹她侧过脸。

    高令茹正站在不远处,由一旁的宫婢搀扶着,笑得肆意。

    苏念奴直起身,依礼躬身后淡声道:“既已苟活,自该珍重。缠绵病榻,哀婉自怜这种事,你知道我做不来。”

    高令茹缓步走近时不由上下审视她,直至借着女婢手中的宫灯照见了她衣摆的酒污,才冷声嗤笑:“昔日眼高于顶的长平郡主,倒是也有被人欺辱的时候。”

    苏念奴被她提醒,垂眸拨了拨衣裙,行为并不曾有避忌,并询问道:“你与我身形相当,可有衣裙借我一换?”

    她问得十分熟稔,似乎并不介意被高令茹接二连三的讽刺。

    高令茹看着她那张寡淡不起波澜的伪善面孔,面上的冷意更显:“你当初让他送那玉佩来时,可曾想过今日也会有求于我?”

    苏念奴听她此问,神色无辜:“我为你取来了多年求而不得之物,你不该谢我才是?”

    “苏念奴!”高令茹终于被她激怒,撇开了宫婢的手,快步朝她走了两步,“你就是想让我撕了你这张嘴。”

    “高贵妃一贯高雅,怎能如此歹毒。”苏念奴见她撕掉了伪装,唇角一翘便不想再与她纠缠不清此事,遂换了个话题,“难得见面,不妨走一段吧。”

    高令茹瞪了她一眼,却在苏念奴走了两步后跟上了步伐。

    宫婢见状忙上前继续扶着她,却被她推开:“罢了,又无外人。”

    苏念奴撇了她一眼,见她冷傲艳色的面容似乎有些恼,不由道:“进宫这般久,你倒是半点没变。”

    “你也不遑多让。”高令茹冷声呛道。

    “陛下待你似乎不错。你多帮我说些好话,以后我替我爹翻案了给你送好处。”她低笑着,神色难得放松。

    高令茹与她两眼冷对数年,对她的想法最是清楚。听罢也不惊讶,只是哼哼唧唧地答道:“翻了案你也翻不过我这座贵妃的高山,谁稀罕。”

    “我寻引之,去他书房偷些女仕图送你,还是可以的。”

    高令茹最是听不得她提此人,当即瞪她:“你还要不要处理这衣裙!”

    苏念奴扬眉:“原来你不喜欢引之的画?那我偷些诗篇给你。”

    这下高令茹彻底停了脚步,一脸不虞。

    苏念奴停下回头,就见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宫婢有些无奈与心焦地朝自己道:“郡......苏夫人,如今尚在宫中,您就别惹娘娘了。上回因为那玉佩,娘娘就哭得生了病,要是......”

    “谁准你开口说话了。”高令茹打断她,面色更加阴沉,“你去寻个暖炉,一会儿给她烘衣用。”

    见高令茹赶走了宫婢,苏念奴沉默看着她良久,不由叹了一句:“你啊,何苦......”

    高令茹抿着唇,答道:“我入这高墙,心有所爱而不得。心本就是苦的,哪来的何苦。”

    “你进宫之前我就告诫过你,一旦入了宫,你便不能有遗憾。”

    那年杏花微雨之时,她要入宫的消息传来,苏念奴便托人传过信。

    ——广仙折月柳,待君绝相思。

    可她在广仙楼邀来云引之饮酒至半夜,也不见她前来。选择入宫不与云引之袒露心意的是她,如今日日遗憾的也是她。如此活着,怎能不苦。

    高令茹听了,却忍不住轻笑。

    “我虽遗憾不得所爱,却并未遗憾入宫。”她的腰肢笔直,手提着明莹宫灯,追上苏念奴。她已许久不在外人面前谈及此事,只见是苏念奴,才愿意废舌倾诉自己之所想。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她背着名篇,拂手扶了扶鬓间被寒风吹落的碎发,轻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为了成为大魏皇帝后妃,巩固家族地位而入的宫。”

    此刻的高令茹一改作为宠妃的雍容与懒怠,面容虽娇美浓艳,眸色却傲然生光,如一株盛极的牡丹盛开在寒风之中,无论如何也不折其枝茎。

    她此生并不愿依附于谁生存。

    她要做的不是谁家的小姐,何人的妻妾。

    她是她自己,是心有鸿鹄之志,并甘愿为此舍身绝爱,推动大魏改革的高令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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