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兰香入水，尤为浓郁，留在唇喉，又散于无形的空气间隙，让茶香冲淡了杨若婷话语里的尖锐。
面对她对自己“草率”的指控，周钟言无意辩解，品上一口茶，任由她接着说下去。待她说得口干舌燥，又为她倒满茶，不疾不徐地说，“你不也很喜欢虞湘？”
杨若婷无奈：“虞湘，聪明有灵气，我当然喜欢，也完全理解你想着重培养她的心情。可是，老大，咱们所里有十几号实习律师，人家都在看着呢。你一次又一次为她打破先河，又是免面又是破例提请上会，偏爱大发了，会让别人质疑天成用人的公正性。底下的律师，有样学样，都搞偏爱偏好，甚至资源倾斜，那所谓的团队规则，就会成为废纸一张。”
茶几上，刚煮的一壶水沸了，咕噜咕噜冒着泡。
周钟言表情淡淡：“如果你认为是我的偏爱和破例，才让虞湘变得特别，那就错了。她本就有一无二。”
“……”
杨若婷闭着眼翻了个白眼，外面传老大本质就是个恋爱脑，这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时至今日，你还觉得虞湘优秀得一骑绝尘，只是因为她比其他人要聪明吗？”周钟言用茶夹取出壶中的茶渣，再用玉质的茶则盛茶入壶，期间抬眼看向她，一脸“自己动脑子想”的嫌弃劲儿，“她比别人多点什么？”
杨若婷小心翼翼：“嗯……基因？”
“……”
周钟言唇角僵住，把茶夹往桌上一丢，吞了口茶水，他也需要败败火了。
在杨若婷充满求知欲的注视下，他说：
“虞湘从大一开始，每年寒暑假雷打不动地在她爸的律所实习。元崇巨大的案卷归档室，就是她的天然法律图书馆。各类案件的头脑风暴会议，她参加的不尽其数。这是其他实习律师望尘莫及的程度。”
“拼爹的年代啊。”杨若婷喃喃自语，沉思一会儿，又发出灵魂一问，“她到底为什么来咱们所啊？”
“这不重要。”周钟言转回话题，目光如炬，分毫不差地盯着杨若婷，缓缓开口，“区分天才和普通人，到底在保护谁，明白了吗？”
一秒、两秒，杨若婷恍然大悟。
其实今年实习生们的资质不差，只是在虞湘的降维碾压下，显得蠢到一无是处，就是白纸一张。恰好虞湘又是个“卷王”，出活儿质量奇高，律师们为了自己省事，当然都愿意把事交她干，一循环，其他小孩们更没机会出头。
一个个，在虞湘耀眼光芒下，蔫巴巴的。
现在，强行把她拉到执业律师的竞技舞台上，作为对手，大家不自觉会为她的优秀，贴上“客观因素”的标签，实习律师的评价标准自然会回落到它应有的水平。
这一招，确实高。
可转念一想……
“那虞湘惨了，直接沦为众矢之的。”
说完，杨若婷就后悔了。
她做作地端起茶杯，小口抿着，掩饰尴尬。可老大无动于衷的样子，显然早也料到了。瞬间，她又心疼起虞湘，顺便耻于自己竟然妄自觉得老大会喜欢虞湘。
热腾腾的茶杯上空，水雾，聚拢又飘散，反反复复。
那清清冷冷的声音才响起，“福兮，祸兮。生长痛，免不了。”
……
熬了整整两个大夜的虞湘，顶着厚重遮瑕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在提请会上风风光光大获全胜。
她在原有方案的基础上，增添了设计院初步评估为危房的报告，对比了多家权威机构针对工程质量标准问题发布的数据，运用大数据分析已有的全部判例，拆解证明了在各个风险点上自己方案的可行性，极其顺利地通过了会上律师的盘问。
当然，如果忽视会上谢律最后的那段发言。
会上，迟迟没有人再对虞湘的方案发问，眼看就要通过，全程沉默的谢律忽然开口：
“也许是你没有实务经验，在你的方案里，完全没有考虑到委托人的诉讼成本问题。再审和民事审判监督程序不收取诉讼费，如果能成功，会大大节省委托人的成本。而你又要另诉又要打执行异议之诉，多产生的费用可不是小数。其次，多线并行，律师和律所承担的风险也会增加。但凡哪条线出了意外，你的计划都会夭折。你能保证在委托人承担了更高成本的情况下，这时候，不反过头找律师和律所的麻烦吗？”
“……”
她说了一大堆，却没引起场上任何人的附和，只有一片寂静。
在这种会上讨论诉讼成本，多少有点无理取闹了。
大家心知肚明，谢律是为什么。
虞湘小声嘀咕了句：“直接认输呗，最没有成本。”
离她最近，负责播放PPT的陈旸听见了，嘴角一阵抽抽，想笑又不敢笑。
远在会议桌那端的周钟言，敲敲桌面，示意虞湘回应。
虞湘十分摆烂地说：“我承认是增加了成本，确实是我能力有限，想不到低成本低风险，还有可能搏到高收益的诉讼方案……”
突然，她被轻踹了一脚，不用想，也知道是陈旸。
她调整状态，提了口气，认真地说：“但我是基于委托人的意思。涉案房屋十五天后即将拍卖，委托人委婉表示过，因为行政规划的原因，未来两年，这块地皮可能会增值。中断拍卖，拖延时间，委托人肯定愿意承担执行异议之诉的费用。而另诉那部分，我们主要为了拿到鉴定报告，可以选择降低诉讼标的来减少诉讼费。”
谢律不置可否。
周钟言：“天成鼓励律师之间的良性竞争。如果你觉得她的方案不够好，可以要求二次提请上会。”
谢律整个人朝后靠，贴着椅背，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突兀又意味深长地轻笑两声，“人家背着个智囊团都想不到办法，我怎么能想……”
“砰——”
笔被无情丢在桌上，周钟言冷着脸说，“直接表决吧。”
……
明面上是虞湘赢了，可被谢律这么一搞，她像是吃了一口苹果却又发现半个虫子，不得劲儿极了。
散会后，她回到工位，看着办公桌上铺得满满的，提案准备的材料，忽然心里空落落的。她又不是真的迟钝……
赵律的不友善，谢律的阴阳怪气，还有那句“背后的智囊团”时，大多数人那副“我都懂，但我不说”的嘴脸，她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实习律师小田拿着一沓子材料跑过来，焦急地说：“湘湘，救命救命，你快帮我看看我哪算错了。赵律非说，我算得跟他不一样。”
虞湘搓了把脸，提起精神。
“我看看。”她接过小田的文件，可转身就看见自己凌乱到无处下手的桌子，“去你那吧，我这儿太乱。”
小田的工位是在整个办公区最角落的位置，他们之前常调侃小田幸运，分到全场最佳摸鱼位，谁都看不着她在干啥。
工位布置得温馨又可爱，放着很多造型别致的回形针盒子，卷宗整整齐齐搁在书架。虞湘刚一坐下，还有点不适应。她翻了翻材料，对小田说：“你把证据里，入职时间离职时间还有年假的数据，找给我看看。”
小田道了声好，站在一边仔细翻着。
“我直接在你电子版上改，行吗？”虞湘又问。
“可以。”
虞湘动了动鼠标，电脑从睡眠模式苏醒。
屏幕亮起，睡眠前的画面停留在了一个微信聊天页面，群名称是“苟富贵，勿相忘”的微信群聊。
而这个群组，最新的一条消息是：
「天成贾鹏」：虞湘也太过分了！这就把谢律的案子给抢了？
很快便有人回复他。
「天成刘若溪」：老大发话让她做方案，谢律也不敢真去跟她抢啊。
「天成王柏」：那是怕老大吗？那是怕人家的好爸爸～
「天成贾鹏」：仗势欺人！
「天成赵雅心」：我听大婷姐刚刚说，虞湘会上表现真的很厉害，让我们好好学习学习。人家也确实有真东西。
「天成王柏」：你要是虞德臻的女儿，也那么厉害……
「天成贾鹏」：1
底下跟着一串的1。
小田听着旁边连翻页的动静都没有，抬头一看，就瞅见电脑上的群聊信息，下意识伸手就想去关，还没摸到鼠标，就被虞湘瞥来锐利的眼神吓到，讪讪收回手。
她无语地遮住脸。她是多欠的手，才会把这个群设为消息免打扰。但凡她有消息提示，能看一眼手机呢？
「天成吴洋」：说实话，虞湘这几个月也帮了我们不少。唉～
「天成刘若溪」：搞不懂她放着元崇的大小姐不当，非来跟咱们竞争挤名额干嘛？
「天成杨倩」：可能是冲着老大吧？
「天成刘若溪」：你也觉得他俩之间腻腻歪歪的？
连老大的谣都敢造，你们知道屏幕前的是谁吗？这话题走向让小田不忍直视，她都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眼看着虞湘的神情冷到睫毛上能凝结出霜，周边的气温连降了两度，眼底浸满寒意，粉嘟嘟的鼠标被捏得像即将尸骨无存，可下一秒，出乎她的意料 。
虞湘滑动鼠标点击到“聊天信息”页面，再点击加号，选择了她自己的微信。
群聊页面：
你邀请天成虞湘加入了群聊。
瞬间，一切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