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是天成所的主任，也是陈旸的亲舅舅。这事，除了他俩，全所只有周钟言知道。

    大概是中了基因彩票，蒋家姐弟生得格外漂亮。与之对应的，是他们格外贫穷的家庭。动人的美貌隐藏不住，姐姐嫁给了当地有名的富商。陈旸出生后，生意更是做得蒸蒸日上。

    不同于舅舅，陈旸生来就长在蜜罐里。青春期搞叛逆厌学，就知道在外面跟着那帮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们瞎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蒋家姐姐是管也管不了，打也打不动，只好告诉弟弟。

    蒋天听了后果断回国，一脚一脚踹，一巴掌一巴掌扇，硬是把陈旸打回正道。后来，蒋天亲自盯着陈旸学习，做主替他选了法学，又逼着他拜周钟言为师。

    蒋天谋算着，忠正仁厚四个字，但凡陈旸能从周钟言身上学会几分，也不枉费他的一番辛苦。哪怕学不会，可有周钟言在旁边看着，也断不会走上邪道。

    青春期的阴影太深，天知道陈旸有多怕他这位笑起来风流，动起怒来下死手的舅舅。陈旸被打得蜷缩着身体，不敢跑也不敢反抗。

    幸亏黄樱跟着一起来的派出所，跑上前紧紧抱住蒋天的胳膊，不停柔声劝着。

    蒋天这才收了手。

    旁边的虞湘看得膛目结舌。

    陈旸是主任的侄子？

    黄樱正抱着主任？

    她不是师父的相亲对象么？

    满心疑惑的虞湘下意识看向周钟言的方向，才发觉他已经走了过来，面上冷得能结一层霜。

    他看一眼陈旸再看一眼虞湘，“可以，两个徒弟一起惹事混进派出所。真有本事。”

    虞湘心虚，蹭地收回视线，一声不敢吭。

    此时，办案民警将蒋天叫进去做个笔录，看着蒋天的背影，虞湘终于搞明白为什么蒋天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儿。

    为了替张岚出口气，虞湘要陈旸给她搞辆车，越豪越好。陈旸特别爽快，二话不说就让人整了辆布加迪给她开。

    陈旸平时几乎把“富二代”三字刻在脑门上，虞湘理所当然认为他就是车主。借车时，她还问了句，车要是出点问题，他心疼的话便算了，当然维修费用她全包。

    陈旸回了她仨字儿——“尽管造”。

    此情此景，虞湘怨念地瞪了陈旸一眼。

    陈旸极其无奈地摊摊手。

    他也不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办案大厅里随着那几位未成年的家长出现，此起彼伏的打骂声在大厅里交替响起。虞湘眼睁睁看着周钟言把陈旸喊了出去。陈旸在他旁边低着头，乖乖汇报的样子，让虞湘深深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她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她为什么非要最后再激对方一下呢？虞湘瞟了眼粗声粗气跟父母对着嚷嚷的小孩，忽而羡慕，她可没有青春期叛逆期作为借口，更没有斩不尽的血缘关系供你“胡作非为”。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她低头，是张岚攥紧了她的手。

    虞湘反手回握住她，笑着示意：放心，没事儿。

    今天的事，是她草率了，三个月的时间愣是没发现陈旸和主任的关系。

    但她并不后悔。

    张岚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北方小镇，家里开了家小小的粮油店，那里的学生能读完高中已经算是高学历了，更别说是女孩。要不是从小她就没从第一的位置上掉下来过，老师再三保证她是名校的苗子，还有个弟弟的她，也不可能会被父母供到现在。

    她要读研、要考公，要求一个端得起吃得稳的铁饭碗。

    她的人生经不起半分风险，更豁不出去。

    这一点，虞湘早就清楚。她紧紧握住张岚的手，张岚的忍气吞声她能懂，可周钟言有句话说的对，底线是绝对不能突破以及被反复挑战的。

    如果张岚不能反击，那就让她来。

    没过多久，蒋天的笔录便做好了。民警一边带他出来，一边同他讲：“后续有什么消息或者手续，我们再联系你。”

    “好的，麻烦您了。”蒋天说。

    虞湘支楞着耳朵听着二人的对话，貌似主任已经跟砸瓶子的那人家长和解了。她不满意地撇撇嘴，按照她的计划一定不会轻绕了对方。

    但……

    虞湘瞄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周钟言，只得作罢。

    一行人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沉默已久的周钟言忽然停住脚步，安排蒋天和陈旸把张岚安全送回家，自己则和虞湘回去取陈旸停在芮尔庄园的车。

    除了黄樱，大家都听出周钟言的意图，不禁看了眼虞湘，默契地没吭声。

    可张岚终究还是不放心，她看周钟言脸色冷冷的，像是要责问虞湘的样子，但虞湘的脾气她最清楚，也就看着温和，说是一点就着都不算夸张。

    这时让他们单独相处……

    虞湘看出她的担心，拍拍她的胳膊，让她放心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是躲不过去。

    张岚只好跟着蒋天往停车的方向走，陈旸跟在她左右，秉持着遵守湘姐交代他好好照顾张岚的嘱托。

    在上车门前，张岚不禁回头看：

    寂静萧索的夜色中，树根顶起路面上的砖块，崎岖不平，昭示着自己的形状。月色微茫映照在他们的背影，那般挺拔，那般骄傲，俩人比肩而行，迈着频率相同的步伐踩在斑驳的斑马线上。

    恍惚之间，张岚觉得他们似是生来便应该站在对方身边，成为同行者。

    一刹那，她的心情复杂了起来。说不清是为虞湘高兴多一些，还是为自己哀伤多一些。只是感叹道，如果人生有剧本，有些人的剧本大概只有四个字——天遂人愿。

    2014年的圣诞节。

    张岚至今仍然记得，那晚虞湘腾红的脸庞，还有望向舞台上那个男人的炙热眼神。

    彼时的周钟言刚刚打赢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刑事再审案件，被告人无罪释放。作为该案唯一的代理律师，风头无两，春风得意。

    不到二十六岁的年纪，就能受恩师徐教授的邀请回馈母校办讲座，庆南大学，他是头一个。

    而正义的英雄事迹，总会在充满热血的大学校园里飞速传播。再加上他在校时学霸校草的名头，法学院院内院外，很多人慕名而来，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那场讲座，周钟言没着正装，不同于讲座海报上十足十的精英律师形象。简单的白色T恤加蓝色羊毛开衫，极为休闲，温柔又平和，全然没有荣归故里趾高气昂的傲慢。

    “各位学弟学妹们，大家好，我是06级学长周钟言。非常有幸和大家共度这个圣诞节的夜晚。”

    台下顿时一阵欢呼尖叫。

    谁能不喜欢帅气又谦和的英雄呢？

    讲座全程，张岚后座的几位姐妹，每隔两分钟就要感叹一次：“啊，好帅啊。啊，好温柔啊。啊，声音好好听啊……”

    张岚：啊，好贫瘠的词汇量啊。

    她敢打包票，外院来的女生们，有一多半压根听不懂周钟言讲的证据规则，解构的诉讼程序，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全程高涨的热情。

    张岚甚至开始觉得身旁这位眼神炙热的迷妹，简直在散发着理性与克制的光辉。

    那个圣诞节的夜晚，除了虔诚热忱的虞湘，和现场时不时骚动的气氛，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提问环节，最后的问题。

    “学长好。大家都说最好的刑辩律师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在通向监狱的路上，对这一情况您有何理解？”一位大三的学长问。

    此话一落，现场反应不尽相同。

    外行人感到好笑，内行人只觉得犀利。对于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周钟言，稍有不慎，便会被业界前辈们集体炮轰。

    虞湘露出担忧的神色，世人爱造神，更热衷于先把人奉上神坛，再拉他坠入无间地狱。

    在学生们期待的目光下，周钟言云淡风轻，陌然浅笑，手握着麦克风，缓缓移至唇边，头微微后仰，不疾不徐说：

    “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木质般沈着的声色回荡在大礼堂。周钟言右手抚着心口，向台下深深鞠躬，结束了回馈母校的讲座。

    全场掌声雷动，刚刚提问的学长钦佩地点着头，鼓掌坐下。

    他想，这是最好的回答。

    张岚觉得，比起那张让人怦然的相貌，凭着三言两语，还有眉间的浩然正气和一颗赤子之心，就能让人血液与之变得滚烫，才是虞湘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

    她望着虞湘眼角噙着泪珠，注视着周钟言下台离去背影的模样，哑然失笑：“既然这么喜欢，干嘛拒绝学习部让你去当你主持人的邀请。光明正大站在台上看，说不定还能结识一下。”

    直到周钟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虞湘方才回头，指尖向上抹去泪珠，眼中升起势不可挡一往无前的决心。

    “现在的我，还不足以与他比肩同行。但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