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宽广冷清，两边种着行道树，悬铃木上结生出黄色绒毛的小坚果，像小铃铛一般在夜空里摇摇晃晃，掉落在虞湘的脚边，被尖尖的鞋头穷极无聊地踢跑它。

    虞湘在等周钟言开口。

    立秋后的夜，温度骤降，偶尔有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冷风。虞湘穿着无袖的小裙子，风一吹，禁不住“嘶”了一声。

    声音很小，混在夜风中难以注意。

    旁边的周钟言停下脚步，侧过身，面无表情地脱下外套，一言不发又不容拒绝地披在虞湘身上。俩人肩颈交错，他抬头时，虞湘耳边冷不防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直击在她心脏最柔软的神经。

    虞湘忽地抬眼，直愣愣地看进他寡淡黝黑的眼底，“你会对我失望么？”

    周钟言睫毛微颤，“顶多是错愕。”

    想想那次中诺银行饭局后，他曾对虞湘的评价——性情太过温柔，再看看今天她的处理方式。怎么能不错愕呢？

    虞湘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小声抱怨：“当律师得有脾气，得有攻击性，这可是你教我的。”

    风中传来周钟言一丝轻笑，意味难明，紧跟着的是他的一句：

    “凭颜值脚踩两条船，也是我教的？”

    虞湘：“……”

    她不信他不知道那是为了吵架气人说的假话。

    虞湘用鞋尖踢了脚地上的小坚果，看它咕噜咕噜滚进路边的排水渠里。坚硬的鞋子边，刮蹭着走了一路磨得红肿的脚跟。

    “别踢了。”周钟言看穿她的不满，“我没觉得你想替朋友出头，有什么不对。”

    虞湘狐疑地看他。

    周钟言：“但做法太不可取！用戏弄侮辱的方式报复回去，这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还故意挑衅，去刺激他们，这就是拿自己的人身安全在赌，就算赌赢了能真正教育到这些人吗？”

    虞湘眼珠向上翻了一下，又抑制住，想反驳又没胆，整个人欲言又止。

    这种躁动的状态被周钟言看在眼里，“事儿都做了，还不敢解释了？”

    虞湘脱口而出：“教育那群混蛋，是学校、监狱和寺庙要去做的事。我有什么义务管他们！”

    周钟言拧拧眉：“那你的朋友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呢？我应该为此承担什么责任吗？”

    “你不愧疚么？”

    虞湘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反问道：“因何愧疚呢？”

    “能阻止却没阻止。能挽救却没挽救。”

    “呵。”虞湘冷笑，反唇相讥：“你对好人这么苛责，你不愧疚吗？”

    她呼出一口气，“全国每天由受害人出具的刑事谅解书数百上千份，有几个嫌疑人是真心祈求受害人原谅，又有多少是为了量刑从轻呢？他们愧疚了吗？嫌疑人父母在法庭上大言不惭替自己孩子开脱，他们愧疚了吗？可即使是这样的人，只要改过自新好好做人，都能被夸浪子回头弃恶从善。”

    萧瑟的风吹过额头的碎发，月光洞穿虞湘明晃晃的控诉。

    “而我呢？我没有漠视没有鼓励，甚至没有放过他们，却要被要求愧疚。难道要我苦口婆心地跪在地上，手把手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用尽余生盯死他们不再作恶，才算尽到了一个好人的义务？”

    一辆大货车倏忽而过，留下掀起的冷风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打断虞湘的慷慨激昂，也让她冷静了许多。

    明明她最不想在周钟言面前这样。

    虞湘叹息，音量跟着降了三分，“给好人松松绑吧。想作恶的心，即使是和观世音菩萨在一起也阻拦不了，又何必归责于一个无辜的第三人。”

    胸中郁结的气，一口气抒发了个痛快。

    可虞湘始终不敢看向周钟言，等了三十秒没等到他的反击，虞湘才转转眼珠，瞟过去，猝不及防撞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像微弱的火苗遇上沸腾滚动的水。

    她读不懂那眼里翻滚涌动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质疑不是轻蔑也不是嘲讽。或许有一丝她熟悉却又不敢肯定的情绪。

    那是委屈？

    没等她问，周钟言忽然转身快步前行，将她甩在身后。他敛尽感情，只是垂在腿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

    虞湘纳闷：不是，你反击啊？你骂我啊？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冷风里，她望着周钟言的背影，跟着跑了两步，脚磨得生疼，灵机一动，顺势蹲在地上，手捂着脚踝：“哎呦喂~”

    没反应？她又加大声音，“哎呦喂～”

    果不其然，周钟言停下脚步。

    虞湘黝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她就知道他吃软不吃硬。

    周钟言冷着脸走回来，单膝抵在地面，移开她覆在脚踝上的手，细细察看。夜太静，虞湘甚至能听见他匀和平缓的呼吸声。周钟言的侧脸，眉眼鼻错落得特别好看，虞湘忽然这么觉得。

    她拼命屏气，不想被他听出呼吸里的慌乱。

    虞湘的皮肤，细腻透亮，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高跟鞋的边缘稍有些硬，没几步，就能蹭出一条明显的红痕。

    “又磨到了。”周钟言自言自语。

    他调了下自己的方向，把宽阔的背朝向她，单膝抵着，胳膊肘搭在另一条曲着的膝盖上。他随意地拍拍自己的肩。

    “我背你。”

    “不用。慢点走就行。”

    虞湘说着就站起身，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拉下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冷。”

    他温热宽厚的大掌贴着她大臂内侧。虞湘不爱运动，虽然瘦，但大臂的肉松松软软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捏了一下。

    俩人皆是一怔，虞湘披在身上的外套都险些滑落。周钟言松开她，不自然地侧过头，让她穿好衣服，赶紧上来。

    虞湘也不再矫情，弯下身压在周钟言背上，手臂紧张地勾着他的脖子，“我不轻的。”

    她刚说完，周钟言已经双臂夹着她的腿，轻轻松松站起来。

    让她那句嘱咐显得极为做作。

    虞湘穿的裙子原本也只到膝盖上面，这姿势，裙子更短了，漏出一截大腿。周钟言愣是一眼都没朝下看，手掌握成拳，尽量避免冒犯她。

    虞湘在背后有些无措僵硬，勾着他脖子的小臂也只敢浅浅搭着。周钟言的外套太大，她穿着，袖子里只露出一节手指，耷拉在周钟言颈前，伸出又收回，不知如何是好。

    这瞬间，她觉得八岁的年龄差很大，大到她慌里慌张，而人家却面不改色。

    可若她还保有一丝律师的理性和清醒，就不难看到周钟言红得滴血的耳朵，听到他快速无序的心跳。

    马路上的路灯间隔二十几米，周钟言背着她，从一个光圈的昏暗走进另一个光圈的明亮，平稳，踏实。

    时间越长，虞湘越觉得周钟言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

    特别像她小时候，爷爷院儿里那颗苍天大树，花败果掉，香味褪去后，残留下淡淡的木质香。那股木质香柔和又绵长，闻着，就能想象夏日的热烈和春秋的温暖。

    她觉得周钟言身上就是那样的。

    沉默，漫长的沉默，久到虞湘觉得这一晚大概是听不到周钟言的反击了。

    忽然，听见。

    “以前……我帮过一个人，可惜他没走正道，害了其他人。”清清冷冷平平淡淡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虞湘向前伸头：“然后呢？”

    “不止内疚，还很后悔。”

    虞湘趴在后面，明明看不到他神情，可他的落寞是那么显而易见，愧疚感几乎从短短的几个字里满到溢了出来。

    片刻沉思后，她问：“你帮他是为了让他害人么？”

    “当然不是。”

    虞湘又问：“那你帮他这件事本身，违反法律和道德吗？”

    周钟言沉默后，摇摇头。

    “但你仍然内疚。”

    “如果我没帮他，他没能力害任何人。”

    虞湘不解又担忧的眼神瞟过去，近在咫尺的侧脸，一如六年前初见的样子。

    高二那年。

    津源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门前，是她头一次见到周钟言。她在人群中，微不足道。周钟言的面前是各路媒体记者的麦克风和摄像机，身边是一位白发苍苍佝偻着颤巍巍的老人。他的大掌搀扶着老人的手肘，陪她走过一中院门口那么长又那么高的阶梯。

    威严的、空旷的又孤独的画面里，他劲挺的身形像是把老人的命运一同背负在自己身上。

    那个时候的周钟言有着明亮张扬的自信，大概是不会有今天这般自我怀疑的时刻。

    虞湘挥去记忆的袭击，反问：“在你的是非观里，负罪感第一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嗯？”

    “是法律。”

    她说：“法律给少年犯，高龄犯罪者和精神疾病者‘优待’，如果他们再犯，难道不是因为法律没给他们应有的惩罚，让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刑法的制定讲究谦抑，要求罚当其罪，但重典重罚不是更能震慑和遏制二次犯罪？第二就该是医生。他们居然去救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罪犯。给他们生命，不就是剥夺其他受害者的生命？第三必须是刑辩律师，他们替被告人的每一次争取，不都是在替他们争取再次害人的机会？”

    “诡辩。”周钟言半天吐出两个字，他明明不是这意思。

    “周钟言。”

    虞湘第一次连名带姓，这么严肃地叫他全名，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善良的人在为偶然发生的事，争抢罪名瓜分责任，自责懊悔。可实实在在的犯罪者却在不知悔改，死不认账。这场景，不可笑么？”

    她在他颈窝呢喃：“善良不该是自虐和自苦。不然，凭什么要求和教育，人要保有善良呢？”

    周钟言微微侧头，声音传来：“如果避免不了自虐和自苦，你会想保有善良么？”

    虞湘思索着，手肘撑在他肩膀上。

    “人心难测，也左右不了。可我守内心的道义，既不求自虐也不想自苦。我只管无愧于心。”

    “你内心的道义？”

    “有恩必偿……”她停顿了两秒，脑子里乱极了，声音小了许多，“……有仇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