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开始，为了年底结案率漂亮，法院的工作像是被按了4倍速播放一样，容不得你喘息片刻。

    之前左等右等开不了庭的案子，全扎堆儿在这两个月里。律师们几乎上午还在城东头开庭，下午就得跑到城西头质证。所里有个姐姐曾经开玩笑说，她跟在会计师事务所的男朋友，明明在同一栋大楼里工作，却硬生生谈出了异地恋的感觉。

    高负荷的工作中，就算不刻意找事，摩擦也少不了。虞湘懒得给自己找不痛快，非要现在同周钟言“论论道”，她很有自知之明，再也没插手过黄鑫的案子。偶然听杨若婷谈及，进展顺利。

    十二月初，虞湘陪同陈炀拿着律师调查令去外省调证。

    在车管所等了一下午，手机等没电了，才拿到证据。虞湘刚回到酒店，给手机充上电，微信立刻弹出十几条消息，未接来电也不少，她还没来得及点进去，一个电话顶了进来。

    周钟言打的。

    虞湘犹豫了几秒，接听。

    “你是不是还在安清市？”周钟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是。”

    周钟言顿了一下说：“徐老师病危了。”

    虞湘大脑和心脏同时空了一拍，一片空白，像是灵魂逃离了身体一秒，才渐渐听清周钟言后面的话，“徐老师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虞湘努力让心脏和大脑恢复工作，冷静地说：“你把医院的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订最快的航班飞靖海。”

    她挂了电话，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像是大脑迟迟没处理完这条讯息。

    ……

    安清市飞靖海的航线短，虞湘一落地就奔向一中心医院住院部。徐教授病房外的通道里冷冷清清，半个人影都没有。

    虽说徐锦华教授无儿无女，可她在庆南大学教了大半辈子的书，桃李满天下，尽管平时严苛古板，但哪个学生出点事，她总是第一个出面帮忙。按理说，不该没人探望，这般冷清。

    虞湘疑惑地敲响病房的房门。

    房门缓缓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虞湘看到他的那刻，鼻头当即一酸。他是徐锦华教授的丈夫，教国际法的张维教授，只不过是半年没见，他却像是突然老了七八岁。曾经那么在乎体面得体的老绅士，此时，消失殆尽。

    他惊讶：“虞湘啊，你怎么来啦？”

    虞湘一开口，是压不住的哭腔：“听说徐老师病了，我来看看她。”

    “进来说。”

    虞湘走进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睡着的徐老师，鼻尖酸得难忍，眼泪顿时蓄满眼眶。徐老师穿着医院宽大的蓝白色病号服，瘦得快要衣服的前襟和后背贴在一起，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皮皱在一起，身上插着好多条管子。

    眼泪顷刻之间夺眶而出，她拼命抑制，告诉自己不许哭，不要惹张教授难过。可实在不能接受，短短半年的时间，一个好生生的人竟然会变成这样。

    她背过身去，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张教授拍拍她的肩膀，“孩子，别哭，生老病死，在所难免。”

    “徐老师这是怎么了？”

    张教授：“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

    虞湘眼泪扑簌簌地掉：“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你老师不想让人知道。人嘛，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挺好。”张教授宽慰着她，走到病床前，轻声唤着：“锦华，锦华。醒醒，有学生来看你了。”

    徐教授睫毛颤抖，眼球微微转了转，缓缓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小周来了？”

    “不是小周。是虞湘过来了。”

    徐教授说话气力很虚：“哎呀，还让她跑一趟，小周啊，话太多。”

    张教授笑着把病床摇起来，虞湘也过去帮忙弄枕头，撇撇嘴有点儿埋怨着说：“您病了也不告诉我。”

    说完，撇着嘴又掉下眼泪。

    徐教授半躺着，脸上没什么血色，伸出扎遍小针孔，青青紫紫的胳膊，温柔地帮她拭去眼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个动作让虞湘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她穿着学士服带着学士帽，兴奋地跑去找徐老师，闹着让老师给她拨穗。法学院毕业拨穗向来是由院长亲为，但她觉得徐老师最能见证和认可自己学有所成。

    那天的徐老师，也如此刻一般，她笑著骂自己幼稚，却温柔地认真地拨过学士帽上的帽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外面很大，任你飞吧。”

    虞湘忍着眼泪，忍到心脏揪着疼。

    病床边上的张教授让虞湘陪老师一会儿，自己正好出去一趟。虞湘点点头，坐在病床边，垂头擦干眼泪。

    “我常听小周夸你，说你在他那表现得很好。”徐老师气不足，慢慢悠悠地说。

    “哼，前两天他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徐老师轻笑：“那肯定是你做的不对。”

    “您偏心眼儿。”虞湘鼓鼓腮帮子，“生病的事，也只告诉他，不告诉我。”

    徐老师用埋着针管的手轻拍虞湘的手背：“你，聪明也机灵。我不担心。”她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那孩子，傻实诚，我放心不下。”

    虞湘怎么会看不出老师满脸的忧心，故意开玩笑道：“周钟言可不傻。前段时间，我们团队出去团建，闲的没事打牌，他一晚上赢的钱快比团建花出去的钱还多。气得有个同事说要去举报，大家聚众赌博。”

    徐老师噗嗤一笑，苹果肌鼓起，皮肤撑起一点点，甚至感觉盖不住骨头。虞湘鼻尖又忍不住酸疼，她眼皮上翻，强行睁大着眼睛，不让眼泪积满，装着嘻嘻哈哈，继续挑有趣的事讲。

    “还有，周钟言开车居然有路怒症，他不好意思骂人，就在那边吭哧吭哧……”

    张教授在门外，听着屋里两个人的笑声，脸深深埋进掌心，泪水决了堤。

    ……

    来自双辛市的客机平稳落在靖海市平阳机场，周钟言拉开遮阳板，这里是他求学，初出茅庐的城市，也是他狼狈逃离的城市。

    他走下飞机，时隔整整四年，再一次踩在这片土地上，却是来看望病危的恩师。

    出租车师傅的口音很亲切，听到地址是去医院，便有一大段关于医院的故事讲给你，甚至不在意你听不听。周钟言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很多事又开始慢慢想起。

    临近大四的那年，周围的同学还在犹豫要考研还是工作，是端铁饭碗还是进律所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做律师，还要进靖海市综合实力最强的律所。而那一年庆南大学法学院可供选择的实习单位里，赫然出现了——浙壹律师事务所的名字。

    毕业后，他经过考核，成功留在浙壹。

    浙壹的主任曾这样跟他说：

    “你们学院每年都联系我，想朝我要几个实习的名额，我都拒绝了。在校实习那几个月，对律所除了麻烦就是麻烦，等通过司法考试，毕业以后再来面试也是一样的嘛。但是今年，徐教授亲自来见我，说有一个特别好的苗子，让我一定要提前看看。我这才答应给了你们学院几个名额。周钟言，你没让你老师的话变成大话。小伙子，好好干。”

    周钟言的回忆一点点浮现。

    执业没多久，他接了孙军母亲的委托，给律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四月，他的申诉状前脚提交完，后脚浙壹律所在靖海市律协的年检材料就出了问题。主任多年的人脉不是白积累的，更何况对方此举就是为了警告他们。于是，律所很快得到消息，这一切都是因为孙军的案子。

    律协卡住年检的报送材料，拒绝呈送司法局。年检不通过，整个律所全部律师的律师证都不能正常盖上年检通过的公章，那么法院检察院便不能收他们的委托手续。

    这一招，几乎是找准律师的命门。

    意味非常明确：

    要么让周钟言放弃代理，要么浙壹律所今年就不要开门营业了。

    就在那一刻，周钟言意识到孙军的案子并非只是一桩错案。它的背后是强大的几乎能吞噬掉他整个人的怪兽。对方强势又霸道，跨着省对浙壹出手，这是多大的权力，又有着多强的能量。

    而敌人的攻击尚未到达，自己人的阵脚已然乱了。

    一夜之间，所里大多数人都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好像一脚踹翻大家饭碗的那个人是他。每一个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写着——快点放弃吧，别害了大家。

    主任也没多劝他，直接告诉他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要么放弃代理，要么主动离职。

    他的工作全部暂停，直到他做好决定。在他离开主任办公室之前，听到身后的声音：

    “周钟言，在轨和脱轨，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但结果却天差地别。脱轨的人生，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那会是你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抿抿唇，眼底一片晦涩，迈出右脚。

    “还有，别再让徐锦华求我了，我不可能拿浙壹的未来陪你疯。”

    他的右脚僵在原地，被“求”字的字眼刺痛到不能呼吸，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

    周钟言转身，不再犹豫：

    “我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