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婷淡淡地瞥了虞湘一眼，站得久了，脚腕开始发酸，她扶着腰，倚着吧台。
“天成的工作，又累又卷，压力又大，说是透支生命在上班也不为过。为什么大家还愿意留在这里？足够赚钱呐。养家，要的是实打实的钞票，不是老板高呼几声公平正义的口号，让他们去跑断腿，得罪人。实现公平正义固然重要，但不该践踏在牺牲别人的一日三餐上。”
虞湘清楚自己不配被称为圣母，也没对这世道抱有什么该死的期待。普天之下，会做这种“愚蠢”傻事的人，她也只认识一个周钟言而已。
她仅仅是不希望，连绝无仅有的唯一，也变了。
见虞湘颇有感触的样子，杨若婷说：“刚才这番话和那个问题，是老大对去年离开男孩说的，我想，你也该听听。”
“呵，该说……出乎意料嘛？”虞湘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落在杨若婷耳中却成了她对周钟言的嘲讽，杨若婷眉头紧锁。
“你是在对老大失望么？因为他不够善良？不够正义勇敢？不够……像个好人？”
虞湘：“……”
杨若婷被虞湘的无话可说激着了，心里替老大不值起来。全所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老大在培养虞湘上有多用心，生怕她行差踏错一步，就是虞德臻来带也不可能更上心了。
即使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虞湘终有一天是要走的……
“也许你觉得，一个拯救别人于水火之中的人，很英雄很了不起。”杨若婷鼻子闷闷，说话有些哽咽，“可在我眼里，那个连带着我们命运也全背负在肩上，想让我们赚钱赚得有尊严，活得顺遂安稳的人，更难得。如果老大这类人多些，说不定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险于水火了。”
杨若婷运了口气，平缓道：“所以，他凭什么被你轻视和指责。”
接二连三的臭骂，让虞湘懵圈。
有种地球升级了新系统，而她还在用着几百年前的老系统一样的卡顿感。
周钟言是有魔力吗？他帮，就上神坛被敬佩；他不帮，还有拥趸者振臂高呼替他发声。而她，只是在学着周钟言的样子，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不服气。
她嘟囔了句：“明明只有我在被指责……”
那边杨若婷在水池里涮了涮水杯，将茶包扔掉，重新给自己做了杯美式。她不打算再跟虞湘多说，人若是没心，说再多也是白搭。
端着咖啡临走时，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又说：
“直到今天你还跟谢律有隔阂。她是气你抢了案子，酸过你，那是因为那段时间她在离婚争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必须证明她比男方有经济能力。这份难处，我知道老大知道，为什么善良的你却从没发现呢？”
虞湘：“我……”
望着杨若婷的背影，一种酸涩和苦楚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蔓延开来，直至填满。
虞湘独自在茶水间里待了很久，她回到工位时，对面的陈炀：“你还好吧？”
“没事。”
过了一会儿，陈炀收到一条微信。
【虞湘】：你知道谢律家的事吗？
【陈炀】：怎么又突然提到谢律了？
【陈炀】：她离婚的事？之前她说过几回，闹得挺凶。她老公为了不把孩子给她，偷偷把孩子送去老家，不让她见。那段时间，谢律着急上火，快急疯了。
【陈炀】：咋啦？
【虞湘】：没事。
虞湘放下手机，脸色很差，突然觉得屋里有些冷，披上了外套。坐下时，她顺手拿起了放在桌面鼠标旁边的耳机，就要往耳朵里面塞，又停下，若有所思地盯着手心里的小小耳机。
办公室里从早到晚吵闹得很，她讨厌死了这份吵闹，耳机能替她阻挡大半。
她把耳机举到眼前，像是在观赏一件举世珍宝。
善良是不是种天性，没法后天习得？她开始怀疑起来 ，就像她骨子里的漠不关心，刮不干除不净。
……
天成律师事务所里，随着周钟言和虞湘的“翻脸”，陷入了诡异的氛围。
周钟言虽说平时也不常爱说笑，好歹能看出来心情尚佳，可最近说是“地狱使者”也不为过，一出现，周围温度都要降下几度，整得办公室里很阴间。
虞湘就更明显，以前像个太阳花，冲谁都乐呵呵，现在跟“枯死”一样。除了工作就是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种快要跑路的感觉。
大家都能看出来俩人在置气。
虞大小姐有虞大小姐的骄傲，周大老板有周大老板的脾气，谁也不打破僵局。
所里的人，为了不受牵累，最近天天抢着出外勤……
虞湘坐在工位上，埋头工作，抬手用笔敲了敲她和陈炀工位间的挡板。
“有何吩咐？”陈炀闲散道。
一份诉讼方案被递过来，出现在陈炀脑袋上，“帮我问问老大还需要再改吗？可行的话，我发给当事人了。”
“得嘞。”
陈炀认命地接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这俩人算是杠上，来来回回地使唤他。陈炀觉得，湘姐没必要这么生气，老板的话嘛，他一说，你一听，再接着我行我素死不悔改，何必较真儿。
两分钟后，他从周钟言办公室出来，脸上挂着欠儿了吧唧的表情。
“坏消息。你俩之前跟法院申请的律师调查令下来了，师父让你跟他去派出所调证。”
陈炀憋着笑，递给她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虞湘先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祈求他，“我们三个一起去吧？你来开车。”
“……”
“湘姐，你这样一点都不酷不飒不局气。”陈炀说不清是正经还是调侃，“委屈兮兮的受气小媳妇，跟你特违和。别逃避，去沟通去吵去骂，哪怕你把老大屋给砸了，都比你现在‘虞湘’。”
虞湘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
驱车前往调证派出所的路上，虞湘发现自己想多了，她跟周钟言之间已经不是，需要陈炀化解尴尬的问题，而是相对无言。
再一次轻飘飘地翻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吗？
这次好像不行了。
现在发生的一切，不只与现在有关，它同过往种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调证的一应手续交给派出所的民警后，他们就只用等着警官在系统里查询后调取给他们。不同的是，周钟言在警官办公室里等，虞湘则在派出所大厅。
基层派出所的大门常年二十四小时开着，不论多诡谲荒诞，可悲可笑的事都在这儿上演过。
世间百态，人鬼并行，再波澜不惊。
虞湘坐在大厅里无所事事，合眼休息，耳朵却始终支棱着听旁边的吵闹。
“那您也不能动手啊！”
“他先把鸭血倒在我身上。男人身上带血，晦气！我生意TMD怎么谈啊？还有，你少给我泼脏水，推了两把，算个屁动手。”
“是，店员服务不到位，您可以向我们投诉。衣服的清洗费我们也不会推诿。但您指着鼻子骂了十几分钟还不解气，脸上扇了好几巴掌，胸上还踹了一脚，脑袋也都磕出血。我们店员从头到尾可都没还手。”
“你少TM胡说！你看见我动手了？”
……
虞湘缓缓地睁开眼。
刚刚被带回的一群人，正站在大厅最中间。
最显眼的那位，额头上渗着血迹，脸上顶着特明显的巴掌印，身上还穿着火锅店打工制服，年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比她还小。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被打成这样，却是里面最安静沉默的。
反观，最嚣张的那个中年人。大中午的，身上一股子浓郁的酒气，打来了这儿，嘴里骂骂咧咧没停过。虞湘听他语气，还以为服务员鸭血直接浇了他一身，结果衣服上就一小片痕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带他们回来的警官不耐烦地说：“行了，都到派出所了，还嚷嚷个什么劲儿。”
警官让受伤的年轻人先找个地方坐，自己带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先去做笔录，省得两拨人放在一起，又打架。
大厅里空着的座位没几个，被打的男生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方才跟喝酒大叔争执的女生，身上同样穿着火锅店的衣服。她走到受伤男孩的对面，安慰道：“你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咱们先去医院。放心，我已经跟老板说完，他说一会儿过来。”
“没事儿。”
“那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目睹刚才那幕，大厅里的人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瞟过来，男孩垂着头，什么神情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虞湘看见旁边地面砸下几滴水珠。她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受伤男孩的双肘撑在膝上，大手遮着脸，眼泪成串儿掉下。
他哭得面无表情，脸上像是用熨斗熨过一样平整，肌肉没有起伏，瞧不出愤怒也没有委屈。眼泪似是有了自我意识，从空洞的眼睛里源源不断逃出。
她悄声，递了包纸巾在他面前。
“谢谢。”男孩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