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无序，搅弄云卷云舒。平静的江面翻起层层褶皱，沾满倾洒降落细碎的金粉，波光粼粼。
周钟言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夏末的夜晚里，她是曾趴在他的背上说过，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一样遥远。
当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小姑娘的一时“义愤”之言，没有放在心上。
可事实证明，他这个徒弟并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得罪了她的徐佑石没能成功捱过这个冬天……
行贿者的妻子实名举报——打从一开始就带着八卦的天然色彩，嗅觉灵敏的媒体咬死不放，这件事每一步后续都在热搜上安了家。
徐佑石妻儿的事，在热搜上挂了一天又一天，虞湘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望着江面，神情复杂。
成群结队的候鸟自他们头顶的天空飞过，了无痕迹。
周钟言表情淡漠，声音也没什么情绪，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酒桌上，我替你怼回去，还搬出了虞主任的名头，逼着他们道歉。大概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
虞湘眼神颇冷：“翻不翻篇，得由受害者决定。是你们达成共识，就能说了算的吗？”
“……”
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周钟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没判断错。
虞德臻和方念的女儿，绝不可能会忍气吞声。那晚，他反反复复地追问，就是不信，不信虞湘竟然会选择委屈自己。
只不过，虞湘的演技太精湛，骗过了他。周钟言回想起，自己对她的一番“教育”，自嘲地笑了。
“我预想中你会当场掀桌翻脸，但我错估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挺沉得住气，留着秋后慢慢算账。”
闻言，虞湘眉心一蹙，她为天成“顾全大局”，为他周钟言“斩草除根”，落在他眼里，居然成了心机深沉。
她冷哼一声，眸中有火。
周钟言：“徐佑石小看你了，他在监狱里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的覆灭会是因为那顿酒。”
“呵——”虞湘语气不善，“周大律师的境界居然跟徐佑石一样低。如果他锒铛入狱还在琢磨自己怎么翻的车，而不是好好忏悔自己这些年中饱私囊，侵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深感自己罪有应得。那我只能感叹，监狱对犯人的改造教育，不到位啊。”
虞湘眼神阴冷，话里带着刀，“而且，用不着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我替你挑明了吧。你是想说，我小题大做，想说不过是调侃我几句，不至于的。”
周钟言皱眉，“你知道徐佑石妻子孩子的事吗？”
“……”
虞湘别开脸，这是一个终将无法回避的问题，她轻描淡写地答：“听说了。他老婆拽着儿子跳了楼。”
“那可是两条人命！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飘飘？”
“哦，你希望我以什么样的语气来阐述呢？心怀愧疚的始作俑者吗？”虞湘故作平静，挑挑眉拔高她的气势，“还是在你眼里，这两条命就该记在我的头上？”
周钟言叹口气，“我不是在审判你，你用不着这样。”
“可你已经在心里给我定了罪。”虞湘不客气地说。
徐佑石的心理素质差到完全不匹配他所干下的恶行。
接受调查没多久，徐佑石便扛不住招供，坦白了大大小小一系列的事，远远超过虞湘掌握的情况，其中就涉及到了他的岳父，也是他曾经的领导。
除此之外，徐佑石在婚外情问题交代更是彻底。他有几个秘密情人，有单位的已婚同事，也有学校的学生，甚至还有未成年……
在他落网后，网上有人匿名爆料他职场性骚扰，大量污言秽语露骨猥琐的微信短信聊天记录被曝光。全网传得沸沸扬扬。
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相继出事，徐佑石的老婆受不了刺激，选择带着孩子一起跳楼。
前一天还群情激愤的网友，瞬间懵了，又转头开始“网暴”被扒出私信“问候”过徐佑石老婆的网友。
……
事态的发展，以离奇诡异的速度远远出乎虞湘的想象。
虽然谈不上后悔，可她不得不承认，起初，她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扳倒徐佑石和令人生厌的“跟班儿”，除了为自己出气和为天成“除去隐患”，最大的原因是——她心中隐隐对那晚酒局上其他女孩的同情。
在所有人上演的一出好戏里，她们作为整个画面里最漂亮的背景板，按照领导们的“旨意”，半拉半推将她拽进饭店，附和着领导们一起劝她喝酒，像极了帮凶。
或许是同性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共情，虞湘固执地认为，那并非她们的本意。
她们没有自己这般幸运。
有一个哪怕得罪客户也要把她护在身后的领导，以及替她震退恶意的家庭。为了更好的生存，她们选择妥协，甚至是被同化。
周钟言想的没错，她所受的委屈，比起她加诸在徐佑石身上的报复，是“小题大做”是“不至于的”。可徐佑石之流掌握权力一天，受害者便源源不断川流不息……
她的“庇护所”，不该只用来庇护她一个人。
天边的云彩悄无声息，层层叠叠积压在他们头顶，近到快要坠下来似地，围过来像是争抢着要看戏。
周钟言重重地吐气：“徐佑石触犯法律，罪有应得。可如果他的罪行是被公安、检方正常调查，没有媒体、网络的大肆参与，也许事情不会闹成这样。”
“这些污糟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检方呢？”
“犯罪是有隐蔽性的，发现犯罪也需要契机。”
“没有契机怪没有契机，有了契机又不敢承担后果。”虞湘觉得这话听着都好笑，眼前这个人说的话自相矛盾，她眼睛直直注视他，语气肯定：
“你这不是善良，是怯懦。只有做错的事才会伴随流血和牺牲吗？做对的事，也会。而你现在胆小到完全见不得血了。”
周钟言皱眉：“流的是……别人的血。”
“……”
虞湘无话可说，破罐破摔：“对！好！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泄私愤搞得别人家破人亡，可以了吧？”
说着说着，真急眼了。
周钟言咂摸了下嘴，“冷静点。”
虞湘唰地回头，脸上写着“你冷静了？”
周钟言也心虚，没再吭声。
天边渐沉，起风了，岸边的野草被吹得哗哗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周钟言才重新开口，带着点语重心长：“你也是学法的，应该知道，一个社会真正要解决吴老太太的困境和徐佑石之流，终究得靠规则制度法律的不断完善，而不是一个人的同情心和朴素的正义感。”
“你太理想主义了。”
虞湘叹息，“且不说，法律本身就具有滞后性。即使你口中完美的规则存在，达成它总要时间。那些倒在半路中的人，他们就该死？该被牺牲掉？”
“……”
虞湘在周钟言的沉默里，拢拢外套，走到车门旁，打开车门，迎着风，微微眯着眼：
“之前，我们是同路人，我能顺你一程。抱歉，现在我们不是一路了。”
说完，她跳上车。
启动，倒车，驶上大路。
周钟言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虞湘开着他的车，扬长而去。
……
工作日下午三四点，正是最忙的时候。
虞湘家的大门突然开了。
刚放寒假，窝在沙发上休息的张岚被这毫无预料的开门声吓了一跳，她差点以为是小偷偷摸进来，困意全无。
下一秒，虞湘神色阴沉，急轰轰往卧室里小跑。
“咋啦？你咋这个时候回来了？”
张岚一边问一边追过去，进门就瞧见虞湘提了个行李箱搁在地上，从衣柜里快速翻衣服扔进去，又走到梳妆台，一股脑连看都不看直接装起来。
“你这是出差呀？还是回家啊？”张岚又问。
虞湘如梦初醒，好像才发现她似的，“我得立刻回趟津源，机票都买好了。”
张岚慌了问：“家里咋啦？”
“跟我家没关系，回去调查点事。”她把缠在一起的充电器全塞进一个小包里，丢进行李箱里后，神情颇为严肃认真，转头对她说，“周钟言有问题！”
张岚惊讶地啊了一声，“税务问题还是男女问题呀？”
“……”
虞湘手下动作停顿，没好气地看向她：“我都要急死了，你还在这儿开玩笑。”
张岚咯咯乐了。
最近几个月在天成做兼职，周钟言也算是她半个领导，她能看得出来，周钟言是个心里很有数的人，断不会干出格的事。
“那你说，他有什么问题？”
虞湘气得扔下手里的衣服，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说的很对啊。”张岚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你确实爱管闲事。”
“……”虞湘无语，“你站哪边的啊？”
立刻，张岚很有眼力见儿地不说话了，在嘴边做了个拉锁的动作。
虞湘站在床边义愤填膺，细数了周钟言今天的种种“罪行”，究竟变得有多冷漠，有多是非不分。
张岚听完，沉思了一下：“听了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虞湘气得捶床耍赖，“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张岚：“哪有那么完美的人。你喜欢一个人，想跟他谈恋爱，是要跟他亲亲抱抱举高高。又不是让你渡他成仙成佛，要那么善良，那么悲天悯人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