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四十分，飞机落地津源市机场。
刚一停稳，便有乘客着急地站起身，取下行李箱走到前面排队，等候开舱门。
虞湘坐在位子上，礼貌拒绝邻座男士捎她一程的邀请。她拿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看着信号格忽明忽暗，等待着狂轰乱炸的微信提醒，然而手机只在她的手心里震动了两下后，再无动静。
眉梢微挑，她有些意外。
起飞前，虞湘把接下来两天，她十几条待办清单一口气全给陈旸交接了出去，附言“你报恩的时候到了”，顺便让他替自己朝周钟言请个假。
陈旸那么懒的人，居然没有冲她鬼吼鬼叫？虞湘点开微信里，她和陈旸的对话框，他只回了两条。
一条是他和周钟言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图上是周钟言要放客户鸽子，交代陈旸替他去顾问单位开会，晚上再替他去个饭局。
另一条只有四个字：
一丘之貉。
虞湘两指捏着手机，转了一圈，嘴角微微抬起，周钟言，你也做不到真正的无动于衷啊。
一走出机场，虞湘远远就看见张政尧穿着银灰色的大衣等在接机的地方，冲她挥手。虞湘点点头朝他走过去，她回津源的事，只告诉了张政尧。
走近后，张政尧自然而然地接过虞湘手里的行李箱。
“不是说要等到过年才回来？”张政尧一边推着行李箱往外走，一边眉眼含笑问她。
虞湘：“回来查件事，还想见个人。”
“谁？”
虞湘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姑姑。”
“……”张政尧眼眸一转，对上她眼底的认真，脸色微变。他没吭声，沉默着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打开驾驶座的门，驶出机场停车场。
张政尧不耐烦地把手机扔进扶手箱里，哐当一声，动静大到虞湘转头看了他一眼。张政尧伸手掏回手机，老老实实放在手机支架上，问：
“又为了周钟言？”
其实不用问，答案也显而易见。她对自己都没兴趣，又怎么会对他姑姑有兴趣？虞湘真正感兴趣的是，姑姑的身份——《探勘日报》前任主编。
虞湘没否认：“最近几天发现，周钟言对律师同情当事人，极其抗拒。这合理吗？我思前想后，问题一定出在孙军的案子上。你姑姑应该是除了几个当事人外，了解最全面的。”
身处几千米以上的高空，虞湘的心这些天前所未有的静，过去忽略掉的细节，周钟言隐藏的弦外之音，一点一点拼接组合在一起，指向了这桩本应了结的孙军案。
周钟言曾说过，他帮助过的人做了错事，他很愧疚……
先前，虞湘觉得按周钟言的性格一定帮过不少人，其中有人走错路，也很正常。也是今天，她才突然联想到孙军。
虞湘闭着眼睛靠在副驾驶坐上，眉间时不时一皱一皱，认真想事情。她突然想到什么，激动地直起身：
“我记得周钟言是从一四年底转到双辛市执业的吧，同时放弃了做刑事律师，转做民商。按理说当时他声名鹊起炙手可热，那么突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主要就查这段时间！”
“……”
张政尧无语地撇了下嘴角，“一四年，我就跟你说过他的决定，不正常。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我来着？”
虞湘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她还真不记得了。
那时候，他们每天说好些好些话，她哪能都记得。
“嘁。”张政尧捏着嗓子，学着她的模样，怪音怪调地说，“刑事案件有几个值得打的，被告人家属与其花大钱请个律师，不如请个心理医生，好好给他们解决一下心理问题。辩护词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套话。周钟言不做这种案子，我看挺好。”
说完，张政尧饶有趣味地盯着她，恢复正常语气：“忘了？”
虞湘心虚地蹭蹭鼻子，似乎好像有可能，她确实说过。
她尴尬一笑，“年轻了，浅薄了。”
张政尧手指轻快地搭在方向盘上，一脸“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的表情，瞥了她一眼：“你对刑事诉讼理解的浅薄程度，跟你对周钟言的迷恋程度一样，来得毫无道理。”
“是是是。”虞湘讨好的语气，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那你姑姑？”
图穷匕见。
这个套路，张政尧见识的次数多了。他摇摇头，无奈，“现在太晚了，明天早上我给你问问。”
“够意思。”
车窗外，一路的景色从机场边上的荒芜空旷，逐渐变得五光十色起来。车子开进市中心，凌晨一点多的时间，行驶速度开始越来越慢，虞湘觉得津源市不愧夜生活出了名的丰富。
自从她去了靖海市上学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心情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每次回来，都是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虞湘歪头靠在车窗上，发现舜玉路上的百货商场大楼外围了许多挡板，大楼顶部已经被拆除了一半。这家商场里有家火锅店，高中时张政尧常偷偷带她来。她惊呼出声：
“这儿怎么被拆了？”
“拆两年了。”
“……”
张政尧心说：六年前你心就飞跑了，能注意到个什么。
这话太酸了，说出来不合适，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又开了会儿，车子快要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这个路口左转是虞湘家，直行是他给虞湘订的酒店。张政尧侧过头看虞湘：
“真不回家？”
虽然虞湘特地嘱咐他千万别告诉师父她回来，但他隐约觉得这事根本瞒不住，等师父知道，挨骂的还是自己。
虞湘极其肯定地点头：“我爸不喜欢周钟言。要让他知道我是为了周钟言的事才回来，得给他气出个好歹。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他们一家人，心眼儿一个赛一个的小。
一一年时，孙军案闹得沸沸扬扬。律师圈里周钟言的名字备受瞩目，尤其有张政尧在她爸耳边成天宣传。在周钟言到达津源市后，她爸曾经让人以他的名义请周钟言来家里吃个饭。
说是“拜码头”，江湖气稍显重了，但也算是为周钟言好。毕竟他的案子，是要在津源市律政圈闹翻天的节奏，有了虞家方家的默许，总归有好处。
但，周钟言不知是基于什么考虑，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自此，她爸算是彻底给周钟言记了一笔。
张政尧幽幽地瞪了虞湘一眼：“你就不怕把我气出个好歹？”
车窗外的红绿灯不明原因地频频跳闪，映在挡风玻璃上，斑驳陆离，忽而虞湘笑了。“听到你们都不喜欢他，我心里莫名有点爽。在双辛市，恨不得是个人都爱他周钟言，都要替他说话。让人也太不平衡！”
“……”
破晓时分。
昨晚忘记拉上窗帘，朝阳大剌剌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射趴在酒店书桌上睡着的虞湘。阳光刺眼，她眉头高高拧起，转了个头，偏向另一边接着睡。
她总共眯了也就一个小时。
昨儿晚上，她在网上检索孙军案的资料，尤其是二零一四年底左右的，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虞湘有种不好的预感，张政尧姑姑那里，可能不会有答案。这种事情，最好还是能找到孙军本人，当面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虞湘临睡前，在酒店配备的小本子上，写了好几个地址，才趴下眯会。
可能是窗户没关，屋里凉飕飕，她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里都透着疼，稍微动一下感觉就要散架。她直起腰来回伸了伸，忍着痛意，摸到手机抬起看了眼。
不管怎么算，请假的事周钟言肯定是知道了。
干干净净的微信提醒。
呵，果然，一条来自他的消息都没有。
冷暴力他是用惯的。
倒是张政尧给她发了条信息：姑姑同意了，上午十点我过去接你。
虞湘本来想回，让他去上班，把地址给她，她自己去就好了。但想了一秒，张政尧又不是周钟言，一定不会同意，只要他没庭就一定会过来。
她看了眼时间，扑通一声砸在床上，就再眯一会儿。
……
互兴养老院没有开在郊区或者景区里，反而开在繁华的闹区，占地不大，但胜在周围配套设施非常不错。张政尧的姑姑——张文雅，就住在这里，她先生八九年前去世，孩子全在国外，她退休后，自己拍板儿进了养老院。
虞湘和张政尧走过花园长长的走廊，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花坛里的花和头顶上的藤架。
“你怎么也不叫我？”
“打电话，你倒是接啊？”
“那你上来找我呀。”
“我倒是想，你登记住在哪个屋也没告诉我啊。”
“……”
一路吵吵闹闹后，虞湘终于在院里一颗梅花树下，见到了坐着轮椅的张文雅。她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头发银白色，高高盘在脑后，整齐利落，穿着深灰色的套装，带着细框眼睛，是个一眼看过去严肃又犀利的人。
虞湘不自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谁让她迟到了呢。
而此刻，张文雅忽然抬眼看见了他们，招招手。
“阿尧，过来。”
张政尧快走：“姑姑，您怎么坐上轮椅了？”
“上周不小心扭伤了脚踝，没什么事，他们太大惊小怪。”说着，张文雅的眼睛不住往虞湘脸上瞟，“你就是阿尧说要来见我的人？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张主编，您好，我叫虞湘。”虞湘礼貌笑笑，看了一眼张政尧后，决定开门见山直接来，“您不认识我，但肯定认识我的师父。”
张文雅：“你师父是？”
“周钟言。”
张文雅愣了一瞬，有些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也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