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秋，津源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将于本周四早上九点，第一次公开审理孙军案。消息一经放出，各方蠢蠢欲动。
周二晚上，张政尧从虞家门口刚出来，就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叫他。他回过头，正好看见虞湘瘦小的身体跪在一楼卧室的窗台上边，准备朝外翻。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伸手扶她。
虞湘胆大，直接跳下去，稳稳落在地面，拍了拍手上的灰。她朝右横跨两步，挡住张政尧的去路，步步紧逼，甜甜一笑：
“政尧哥。”
“……”
他们不是这么客气的关系，张政尧一听就知大事不妙，不敢应声，抬脚要跑。虞湘严防死守，他寸步难行。
张政尧硬着头皮：“又要干嘛？”
秋天的夜晚，院子里种的银杏树，叶子渐渐变黄，被萧瑟的晚风拂过，扇形的叶子飘摇着打几个圈儿落下。
十六岁的少女站在树下，马尾摇晃像落下的银杏叶，她微微踮着脚，仰着头期待地问：“后天案子开庭，你是不是要去？”
听了这话，张政尧心虚地朝屋里瞥了一眼，赶紧把她拉到银杏树后躲着，“小声点，别让你爸听见。”
师父的心眼太小了！周钟言一年前拒绝来见他的事，硬是记到现在，坚决不允许大家提起这个人。
虞湘唇角一勾，笑得狡猾，冲他支支下巴，“周四早上来学校接我。不然我就告诉爸爸，你偷偷去。”
“不行！”张政尧想也不想就果断拒绝。
这个案子背景复杂。半年前，就在津源市，周钟言在胡同小路里被人下黑手，砍伤了腿，好像差点儿落下残疾。在这么敏感又万众瞩目的时间，有人试图干掉委托律师，简直难以想象。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在开庭当天干出什么蠢事！
虞湘见他态度坚决，气急了，僵持不下，直接就要往屋里走，去告发他。
“你说你非去干嘛呢？法律问题你又听不懂。看帅哥啊？”他拽住她的胳膊，随手取下落在虞湘脑袋顶上的银杏叶，面不改色，懒洋洋地说，“他长得也不好看。听话，等我明天回来给你讲。”
说完，他趁虞湘没反应过来，直接松开手，朝大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用手指比了个长方形，银行卡大小。
他笑着挑眉，满脸写着：别忘了，我们互有把柄。
虞湘在原地气到跺脚，可又害怕惊动爸爸，不敢放声喊他。
……
周四早上晨间新闻速递时间，虞德臻照常打开电视。
今天津源市最大的新闻，无外乎是一中院即将开庭审理的孙军案。晨间新闻的主播正在连线一中院门口等待着的记者。
转播画面铺满整个屏幕。
虞德臻端着咖啡杯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王依依的唠叨，抬头冷不丁瞥了眼电视，眉头紧锁，这背景画面里，记者身后比比划划在吵架的俩人乍一看特别眼熟。
定睛一瞧！
这不就是自己的宝贝闺女和倒霉徒弟？
他俩这会儿不是应该一个在学校上课，一个在律所上班吗？
虞德臻一边盯着电视，一边在手机上打电话给张政尧。
电视画面里，张政尧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后，直接怼在虞湘脸上。虞湘吓得龇牙咧嘴，急忙朝他摆手，让他赶紧给挂了。
紧跟着，虞爸听筒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
虞爸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反了反了，翻了天了！
一中院门口，除了正常出入的律师和当事人，围满了各路记者和摄像师，电视台、报社和门户网站都有，“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法院门口少有这么热闹。
然而，此刻，张政尧完全没心情看热闹，心里有股浓浓的忐忑不安。
“完蛋。师父肯定以为是我把你带过来的。”他无奈地看着鬼精鬼精的女孩，“纯逃课呀，好歹你也跟老师请个假啊？”
虞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出现在这种场合极为扎眼。她估计是学校那边找到了她爸，打定主意要拖张政尧下水：
“让你跟我当共谋者，你不当。替罪羊，就这个待遇。”
张政尧极度怨念地看向她。
虞湘扭头忽视，掐着腰，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不答应带我来！一大早，校门口有多堵多难打车，你知道吗？”
张政尧啧啧两声，“恶毒的小女生。”
就在此时，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旁边的摄像师们迅速把机器举起来，记者们现场播报，态度泾渭分明，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自从周钟言和《探勘日报》合作，线上线下双双造势后，对手也没有闲着，找了几家媒体开扒当年的案子。
最热的门户网站首页热门位挂着大标题“是谁在为奸杀高中女孩的罪犯辩护？”，枪口直对周钟言。
笔者以当年的判决为根据，揭露孙军在津源市红星区双瑛中学当保安时，对中学里本案被害人见色起意。案发当日，孙军值班，将滞留在校内做卫生的被害人强/奸后勒死。文章中着重写明，警方在受害者身上穿着的校服上提取到精斑，经检验，属于孙军，这是极为强有力的直接证据。而且孙军的几位同事证明，孙军平时就好色，曾多次对他们表示过，有强/奸女学生的意图。
文章中，笔者认为周钟言掀起铁证如山的旧案，是一场有预谋的炒作。
该份所谓“真相反转”的报道，让先前支持周钟言的网民大批倒戈，骂他黑心炒作律师，连带着《探勘日报》都被骂博眼球的无良媒体。
对此，《探勘日报》不急不躁，有计划地出了两篇专题报道，详尽叙述当年的案情，补充了很多细节。比如，当年勒死被害人的凶器并没有找到，由于孙军认罪，和那块精斑，才定了孙军的罪。再比如，被害人的遗体被精细处理过，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和□□，但校服上却有块精斑。还有，周钟言在警方做的大量笔录中，找到矛盾处，合理怀疑那件校服并不是当日被害人所穿。
纸媒的报道热度可想而知不如门户网站，但受众对象多为有思辨能力的专业人士，经不断发声，对立双方逐渐有分庭抗礼之势。
在网上，不断掀起骂战。正因如此，这桩案件才持续受到关注。
张政尧反应过来，大概是周钟言他们到了，担心虞湘的安全，径直把她带离到法院门口一旁的石阶上。
虞湘站得高，一打眼就看见，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走得很慢，右腿还有些不利索，任由着身旁闪光灯频起，没理会快要怼到他嘴边的麦克风，有种云淡风轻的松弛。
摄影师们对着他的腿一阵狂拍，被下黑手一事传得风风雨雨，今天算是盖棺定论。
他身形清瘦，个子很高，精致的黑色西装穿在身上，没添半分老成，更挡不住张扬的少年意气。待他走近时，虞湘方才看清他的模样，五官英气俊朗，清爽澄澈，像一株生机勃勃沾着露水的青竹，举手投足间又温文尔雅。
虞湘看了好一会儿，才狐疑地斜了眼旁边的人。
大骗子！
在张政尧成天讲的故事里，无一例外，周钟言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长得很不好看。
张政尧感觉到身边的目光，尴尬地蹭了蹭鼻头，“别在意这些细节。”
……
距离九点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孙军的妈妈迟迟没有到，周钟言不能独自进去，就在诉讼服务中心门口等她。记者举着麦克风，一窝蜂地围在他身边，让正常来法院办事的人，十分困扰。
周钟言脾气极好，同记者们商量，愿意到一旁空地上简短接受访问，等到孙军妈妈来了后，就不要再围在那里一直追问，打扰老人家。
《探勘日报》的记者也同意，大家挪了位置后，瞬间十几个话筒举到他面前。
记者：“周律师，您之前提出被害人身上的校服不是案发时穿的，现在有进一步的证据吗？”
周钟言：“这类问题，大家可以在稍后的庭审过程中得到答案。”
记者接着问：“周律师，对于部分网民对你的谩骂，你是否会不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
周钟言偏头一笑：“民众对权利和审判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对法律来说，是一个坏兆头。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有对案子的关注，即使是为了攻击我。”
现场不少记者跟着笑了。
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透着几分无可奈何，又可能只是他的陌然浅笑。
这时，声色阴沉的一个记者问：
“孙军曾经多次明确表述过要强/奸个女学生。对于这种透露出有明显犯罪倾向的人，您作为给他无罪辩护的律师，如何看待他？”
虞湘听得手心里攥出了汗。
犯罪……倾向吗？
回忆掀起几米高的巨浪，无处可逃的慌乱笼罩着她每一处肌肤，她不安地闭上眼。
八岁，她就有过杀人的念头，甚至清晰知道自己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这个念头，令她再也不敢翻开任何一本法律书籍，就连她爸的书房都不敢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