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伯敲开书房门时,门内遍地纸团,他下意识想要念上几句,却在看到沈颐的脸色后及时收住。
他说:“世子,苏姑娘去找世子妃了。”
房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沈颐低应了声。
冯伯:“……世子当真想留下苏姑娘?”
沈颐抬眸看向冯伯,反问他:“为何不留?我要娶的本便是她。”
这话似是在同冯伯说,又似是在同他自己说。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女孩了!”冯伯的声音有些急切:“她逃婚在先……”
“你与她接触多久,怎知她不是了?”沈颐打断他,又问:“就因为她逃婚吗?”
冯伯沉默下来。
许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是,我与苏姑娘接触不久,不了解她。”
“可我与世子妃相处数年,知她勤俭持家,待人温和,时刻为世子着想,”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弄明白了一个道理,知足者常乐。”
“世子,我们得知足,能娶到如世子妃一般的女子已是祖上的恩赐,怎能轻易辜负?”
沈颐不想再听,扯开话题:“冯伯,明日驻扎在城外的大军便要进京,陛下要按军功进行嘉奖,我会很忙。”
言外之意就是他该退下了。
冯伯听得明白,但还是又啰嗦了句:“我方才去见世子妃,瞧她脸色不太好,今晨凉冷,她可早起在门口等了你许久。”
他转身想离开,却又看见了满地的纸团,没忍住又啰嗦了句:“这要是让世子妃瞧见,定要念上你几句。”
无双送走苏清影后,便拉着苏清欢回床休息。
她晨时受了凉,刚又动了气,身体有些发烫,隐隐有发烧的趋势。
无双便去端了盆温水,泡了条毛巾,而后捞起、拧干、叠成方块,轻轻覆在苏清欢的额头上,微微蹙眉。
苏清欢还在让无双给凤倾传信询问苏清影被抢光钱财一事,见状,也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低声解释:“只是有点受凉。”
无双没有应她。
苏清欢便老实地平躺在床上,半晌,她突然出声问:“无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娘亲死因的?”
瞧她刚才那副样子和之前在府门口的表现,怕是知道挺久了。
无双抿了下唇,眸光微垂,抬手比划:“从云秋堂回家后你昏昏沉沉那半个月,我问了公子。”
那真是挺久的了,苏清欢半阖上眼,嘴角微弯,体谅地说:“难为你忍了她这么多年。”
她话音一转,又道:“可她毕竟是姐姐的母亲,再忍忍吧。”
苏清影回到流芳院时,苏夫人正焦急地在厅内踱步。
见她回来,苏夫人忙迎上去,却被她退后两步避开。
苏夫人错愕地望着她。
苏清影盯着她,启唇质问:“重逢来,还未问过母亲,您怎会在舅舅家?”
苏夫人张了张双唇。
苏清影又道:“母亲,我想听实话。”
“南戎兵败,当年给我毒药的那群人撤离江南,”苏夫人低声回她:“我怕事情败露,你爹会为了给苏蓝报仇将我送到官府,便北上回了娘家。”
“可苏清欢怎会知道此事?”苏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带走苏蓝尸身的那两个人,分明是一副不会告诉她的态度!”
“怎么办?女儿,”她抓住苏清影的手臂,急切道:“我们要不逃吧,她一定会杀了我为苏蓝报仇!”
“不会,”苏清影抽回自己的手臂,声音平静:“她若想报仇,你活不到现在。”
“只是,娘,”她闭目平复着情绪,说:“你不能再留在王府了,明日动身回舅舅家吧。”
苏夫人震惊地盯着苏清影,不敢置信地问:“苏清影,你在赶我走?”
“是,我是在赶你走,”苏清影厉声喊道:“杀人本该偿命,欢儿都已经饶了你一命,你怎么还有脸留在她家里?”
“我若是欢儿,府门都不会让你进!”
“娘,别再让我知道你还做了其它对不起欢儿的事。”她睁开眼,看向苏夫人,目光冰冷:“否则,别怪我不顾母女之情,将此事告知爹,去换他一封休书。”
苏夫人被苏清影的话气得转身跑出了院子,岂料刚跑了两步,便被一把短匕首拦住了去路,她急忙后退,躲开了些许。
见状,无双收起了匕首,抬手比划:“离我家小姐远些,她顾虑太多,总念着你是苏清影的母亲,不想伤你性命。”
月光照耀之下,苏夫人清楚地看到她冷漠的神色,以及眸底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是真的会杀了她。
无双仍在比划:“但我没有顾虑,我是个杀手,手上人命无数,不介意再多上你这一条。”
“咚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沈颐烦躁地抱住头,怒喊道:“什么事?”
门外的侍女颤了下身子,道:“回世子,苏夫人方才收拾了行李,说要回家。”
沈颐仍怒吼着:“那就让她回去!”
府门口,无双望着匆忙逃走的苏夫人,心中满意,连带着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转身回了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书房,沈颐疲惫地闭上双眼,屋内一片静穆。
不知过了多久,他妥协似地站起身,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团,将之展开、撕碎,扔进废纸匣中,转身出了房门。
并趁着夜色,偷偷溜入了卧房。
且进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探床上熟睡之人的额头,有点热,他无声地皱起眉。
床上的小姑娘却翻了下身子,躲开了沈颐的手,又往被子里缩了下。
沈颐急忙收回手,将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捂热,方才又去探了小姑娘的额头,温度适中,他松了口气,躁动许久的心平复下来。
应该要走的,他垂眸望着床上的小姑娘,却抬不起屁股。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似乎是瘦了些。
定是没有好好吃饭,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头得去问问冯伯。
欲收回的手却被人勾住,她轻喃了声,拉着他的手覆住自己的眼。
沈颐试探着唤了声:“苏清欢?”
并无应答。
他松了口气,由她拉着,向后靠在了床栏上,无声地望着她。
意识模糊、思维混沌、彻底陷入睡乡前,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小的啜泣。
许是因为那声啜泣,沈颐整夜被困在了梦中。
他梦到他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悠闲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天空,想着要快点收复边关,好早点回去娶她。
可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他的眼前,她一开始是幼时的样子,他眨了下眼,她便变成了苏清欢的样子,他又眨了下眼,她却变成了苏清影的样子。
他皱起眉,侧了下身,突然不想回去了。
她却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启唇唤他:“夫君。”
他刚想发火,抬眸看向身边的小姑娘,她却又变成了苏清欢的样子,连衣服都变成了她素来爱穿的蓝色。
“你怎么来了?”沈颐弯起了嘴角,握住了她放在自己眼前的手,温声道:“不是说好了等我回去娶你吗?”
小姑娘不语,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抵在脸颊上,望着他,双目含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抽回被他握着的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说:“我来同你辞行。”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
“沈颐,我要走了。”
他慌了,急忙伸手去抓她,可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他呆愣愣的望着自己穿过她身体的手臂,声音发颤:“你要去哪里?”
她却不肯回话,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身体却逐渐透明化,任由他跪坐在一旁声嘶力竭地询问,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想要抱住她,却根本抱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怀里消失。
“你要去哪里?”
沈颐被噩梦惊醒,醒后下意识望向身边。
苏清欢仍在熟睡。
他颤抖着伸出手臂去触碰她,这次,他的手臂没有穿过她的身体,而是落到了她的身上。
悬起的心这才落回,他整个身体放松下来,迟来地感受到了从身体各处传来的麻意。
沈颐缓了许久,待麻意褪去,方才想起身离开。
谁知刚站起了身,苏清欢也跟着动了一下,他屏住呼吸,缓缓回头。
她仍在熟睡,只是因刚才的动作掀开了被子,露出了半个身子。
沈颐上前,替她重新盖好被子,视线却落在了她耳边的碎发上。
他微微抿唇,重新坐下,小心翼翼地编起了发辫,直到鸡鸣声传来,他方才回了神,拆开编好的发辫,起身,又为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开。
轻微的声响传来,装睡的小姑娘睁开了双眼,无声地弯起嘴角,她扯过被子掩住头,龟缩在被中,闷声笑了起来。
她摸着自己耳边的长发,缓缓闭上了眼。
直到骄阳东升,卧房的门被无双推开,她揪出缩在被子里熟睡的苏清欢,抬手比划:“皇后来了。”
苏清欢半梦半醒,先是打了个哈欠,而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睁开眼,呢喃着问:“怎么了?”
无双只得又比划了遍:“皇后来了。”
苏清欢猛地瞪大了眼睛,瞌睡全无,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糟了!
宋林英虽贵为皇后,但自幼丧母,父亲军务繁重,是被放养长大的,性子洒脱,一向心直口快,且说一不二,嫁与楚济后更是被他宠得无法无天,分寸全无。
她昨日初听到沈颐带着个女子回来后,当即便要出宫,却被随后而至的太后绊住,等她好不容易熬走了太后,又被楚济拦下。
楚济苦口婆心劝说了她一个时辰,终于打消了她出宫的念头,让她相信了沈颐自有分寸。
但今日刚睁开眼,她便醒悟了过来,沈颐若真的自有分寸,便不会带人回王府!
她怒视着身边还在浅眠的楚济,猛地将人踹下床。
而后气势汹汹地出了宫,杀到武忠王府,冲到卧房,不顾苏清欢的反抗,拽起人就走!
随即赶至流芳院,摆手一挥,便上来两个嬷嬷要将苏清影赶出去,丝毫不容许商量,皇后架子十足。
惊得苏清影手中筷子落地,呆坐在桌前,连起身施礼都已忘却。
苏清欢当即护在苏清影身前。
两个嬷嬷看着她,又看了看宋林英,满脸的为难。
苏清欢亦看向宋林英,问:“阿英,你做什么?”
“替你把这个不怀好意的女人赶跑。”宋林英的声音极其放肆:“清儿,你怕沈颐,我不怕,你不敢赶的人我帮你赶!”
她挥手示意那两个嬷嬷继续,别管挡在前面的苏清欢,将人给她赶出去。
无双对此很满意,她当初有多嫌弃宋林英日日跑到王府拉着苏清欢到处逛,此时就有多喜欢她!
此刻,她躲在众人后方,丝毫没有挪开脚步的打算。
苏清欢仍死护着苏清影,朝宋林英喊:“阿英,她是我姐姐!”
“那又如何?”宋林英愤怒地喊了回去:“是你姐姐便可以夺你夫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