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中的讽刺之意直达楚禾心底，他慌张地跑到宋遥身前，欲拉起她的手，却被她侧身避开。

    他望着落空的手，张了张双唇，却只说出了最苍白无力的一句：“阿遥你听我解释。”

    宋遥敛了下眸，声音很轻：“好，我听，你说。”

    她就那样安静的站在原地，模样是楚禾从未见过的温顺，她将所有的锋芒都收了起来，只为等他一个解释。

    可楚禾的解释注定要让她失望。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他的解释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当时情况特殊，你的身份又……我当时是要……身份不能……”

    “好了，不用再说了，”宋遥启唇打断了他：“楚禾，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

    她明白他最初的刻意接近，明白他之后的真心相待，也明白他为何隐瞒身份，可……可那又如何呢？明白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手腕上，白绸已经被摘掉，仔细算来，姐姐已经离世三年有余。

    按理说，她腕上的白绸也该摘掉一条了，可她舍不得，放不下。

    楚济还活着，大仇尚未报完，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就此放下呢？

    宋遥复又敛了下眸，眼中只剩下冷漠。

    她后退一步，朝着楚禾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宋遥在此谢过小王爷近段时日的照拂，今日一别，愿你我，后会无期。”

    她不再踌躇，转身打开房门，快步离去。

    楚禾紧跟在她身后，随她回了房间，见她重新背上黑色布袋，戴上黑纱帷帽，拿起辟星刀。

    自始至终，他都挡在房门口，寸步不离。

    直至辟星刀出鞘，刀刃对着他，黑纱之后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让开。”

    声音是楚禾未曾听过的冷漠。

    楚禾不肯让，上前挡在刀前，沉声道：“阿遥，我是骗了你，可也只在这一件事上骗了你。”

    “你当真要拿刀刃对着我吗？”

    宋遥勾了下嘴角，直接抬手，一掌将他推开数步。

    待楚禾回过神来时，辟星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之上，他甚至从宋遥身上，感受到了隐隐的杀意。

    但他认识的宋遥不是这样的，她生于战乱，厌恶杀戮，除了谈及仇人时，他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过杀意。

    楚禾不知她的态度为何会发生如此剧变，但眼下已无转机，他若还想留下她，便只能赌一赌，赌他认识的宋遥还在。

    他望着小姑娘，无声地向前，往她的刀尖上凑了凑。

    小姑娘下意识地将刀尖移开些许，凝眸盯着他，眉头微蹙。

    楚禾微松了口气，他终是赌赢了。

    他站在原地，不避不躲，任由刀刃架在脖颈上，说：“阿遥，你要杀我，得给我个理由吧。”

    小姑娘笑了笑，讽声道：“楚济，算不算？”

    楚禾下意识皱眉，几欲开口斥责她的无礼，却在触及她眸中寒意时停下，双唇微张着。

    “弑兄之仇算不算？”小姑娘又笑了笑，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一声又一声地质问他：“夺姐之仇算不算？”

    算的，自然是算的，楚禾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宋遥的目光。

    刀刃仍抵在他的脖颈上，她手上微微用力，便在他脖颈上划出一条细长的小口，鲜血渗出，宋遥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问他：“楚禾，你还要帮我报仇吗？”

    楚禾闭上眼，浑身力气散去，险些未站住、跌倒在地。

    一阵风袭来，吹起黑纱的一角，将宋遥的话送入楚禾耳中。

    她说：“这可真是我出生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小姑娘收起刀，抬脚往外走，却在经过楚禾身侧时，被他拉住了手腕。

    这次，她没有避开，甚至没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他把话说完。

    他的声音微哑，低声哀求她：“阿遥，你不是说不走了吗？”

    宋遥笑了下，她垂眸望向两人相连的手，她腕上白绸仍在，他的已不见踪影。

    时至今日，她才知晓，原来他那条白绸，是为姐姐系的。

    宋遥蓦地想起，那年楚济登基，姐姐被册封为后，哥哥曾问过她，将来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她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只无声地望着故作潇洒的北离。

    北离见她不回他，便自顾地说了句：“我家小二儿，可要这世间顶好的男子才配得上！样貌自是不提，才学……”

    她启唇打断他，声音平淡：“哥哥，我不想嫁人。”

    她后面还跟了一句，惹得了北离的一声训。

    她说：“情爱二字，伤人入骨钻心，我不喜欢它，也不想懂，更不会去爱。”

    可她偏偏懂了，还去爱了，也因此，承受了它所带来的伤。

    宋遥平静地抽回自己的手，薄唇微启，声音很轻：“楚禾，情爱太伤人，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它。”

    她的轻功身法轻盈，转瞬便失去了身影，徒留楚禾呆站在原地。

    他垂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突然忆起那年皇嫂奉旨入京待嫁，他皇兄喝得酩酊大醉被母后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他在母后离开后跑去追问皇兄为何难过。

    那时，楚济望着他，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说：“因为我心爱的女子要嫁给旁人了。”

    可不过几个时辰之后，他便收拾好东西要搬去宫外的太子府。

    他跑去见他，被他单手抱起，听他欢喜地同他说：“我心爱的女子，要嫁给我了。”

    他那时很小，并不懂楚济为何欢喜，只好乖乖地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小禾，你将来娶的人一定要是你心爱之人。”

    “二哥，什么是心爱之人？”他懵懂地问：“那若你心爱之人不爱你呢，又要如何？”

    楚济愣了愣，抱紧他，声音很低：“那你就想办法让她爱上你。”

    可是，皇兄，楚禾缓缓闭上双眼，苦涩地想，若你心爱之人爱的是你，却和你隔着血海深仇，又要如何？

    江行发现宋遥离开后便急忙来寻了楚禾，未料刚入院门，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楚禾脖颈上细长的伤口。

    他急忙上前去查看楚禾脖颈上的伤，却被他一掌推开，回了句：“死不了。”

    江行只得老实地守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禾的脖颈，那上面，鲜血正在慢慢渗出。

    楚禾理都没理，只低声吩咐道：“备马，我要去见皇兄。”

    他赶至营中时，楚济已经歇下了，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选择闯入了楚济的帐中。

    楚济被他惊醒，仅披了件外袍便挥手斥退了拦着他的侍从们。

    他唇色浅白，面色憔悴，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单手扶着额头，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可询问他的话却还是温声的：“发生了何事？”

    楚禾无声地咬紧牙关，握紧了双拳，半晌，还是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皇兄，你当真杀了阿遥的哥哥姐姐吗？”

    此话一出，楚济当即愣在了桌前。

    他的反应无疑是在给楚禾肯定的回复，他顿时僵立在原地，无措地望着楚济，追问他：“皇兄为什么要杀他们？”

    楚济没有回他，过了许久，他才低喃了句：“原来，你喜欢的女子是阿遥啊！”

    他望着楚禾，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眸中，现在只剩下失望。

    虽不忍心，但他还是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小禾，对不住了。”

    “你的婚事，应是要被皇兄毁了。”他顿了顿，问他：“你，应该还不知道阿遥的身份吧？”

    “阿遥？”楚禾呆愣地反问他：“她有何身份？”

    “她是宋修的义女，你皇嫂从山林中捡回去的妹妹，”楚济的声音平淡无波，唯在提及宋林英之时放慢了一瞬：“亦是北漠的遥居公主，北离捧在心尖上的义妹。”

    楚禾踉跄着后退一步，震惊地望着楚济，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楚济曾经的那句：因为我心爱的女子要嫁给旁人了。

    他蓦地想起，那年皇嫂入京待嫁，要嫁之人，原是北离。

    楚济抬手拉开胸前衣袍，露出胸膛上的刀伤，声音仍是平淡无波的，仿佛在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另外，她对朕恨之入骨。”

    那道要了楚济半条命的刀伤映入楚禾眼中，也在他心口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刀，他张了张双唇，问：“阿遥便是那时的刺客？”

    楚济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楚禾盯着他胸前那道刀伤，半晌，躬身行礼，转身欲离开，却被楚济叫住。

    “小禾，忘了她吧。”他合上衣衫，那双不见血色的双唇微启，声音很轻：“单凭你是朕弟弟这一点，哪怕阿遥心里有你，她也绝不会应你。”

    是啊，她已经不会应他了。楚禾伫立在原地，缓缓闭上双眼，良久，他启唇回了楚济：“皇兄，她已经离开了。”

    他回眸看向楚济，不过三年，他的鬓角已生出白发，眉宇间再没有当年的意气，双眸中满是孤寂。

    他想，他皇兄活得已经很勉强了，他不能让他因为自己，活得更加勉强。

    于是，他扬起嘴角，朝楚济笑了下，道：“已是陌路，臣弟定会相忘。”

    他叮嘱道：“皇兄，你回去歇息吧。”

    晚来风起，夜色正浓，少年在星光点缀下上马重回盛京城，姑娘在月光照耀下没入山林，一路南下，未曾回过头。

    她最终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齐门山脚下，意识模糊之时，她似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她张了张双唇，唤那人：“沈大哥。”

    而后，彻底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