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

    将近九点多钟，林应准终于从酒桌上解脱出来，掏出手机准备喊代驾的功夫，他发现有三个来自于沈芷的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

    【你好，这位姐姐晕倒了，有两个好像是记者的人一直拦着她问问题，她很害怕。我们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有接，所以发个短信给你，下面是姐姐的医院地址。（我们都是学生，所以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你记得带钱付一下医药费）】

    沈芷醒来时，林应准正坐在她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手机上编辑着些什么。

    她这次似乎是真的被吓得很严重，醒来后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甚至，都不能称她的动作为“看”，因为她分明就是虚无的视线、虚无的脸庞。

    “想吃什么吗？我去给你买点。”林应准口调故作轻松，只字未提采访的事。

    沈芷只是麻木地睁着眼，不发一言。

    林应准摸了摸她的额头，语气松泛：“我去买点粥回来，等我。”

    他知道她现在其他的一定吃不下去，所以也没为难她，就买了她应该愿意吃的粥。但是，等他再回来，病床上却空空如也。

    她连手机都没带。

    林应准原地站了片刻，拿过手机，追着跑了出去。

    她没走远，走不远，就只是沿着路边，头垂着，脚步一下轻一下重，像是漂浮在空中般穷途末路。

    突然，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的手心靠下处已经蹭出血，上面沾着灰尘和一些小石子。林应准小心翼翼地替她拍干净，又掸了掸她的裤子，将她抱了起来。

    她没有挣扎，像提线木偶一样顺从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掉眼泪。

    好像体内所有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一路开车回城南，路过巷子门口，林应准看到了泼在地上的三鲜面。

    毫无章法地弄脏地面，隐隐还残留些味道。

    回到家，林应准先用清水把沈芷的伤口清洗了一遍，再把桌子上她放得整整齐齐的他送的创可贴给她贴上。接着，又掀起她的裤腿，检查她膝盖有没有受伤，好在因为有裤子的遮挡，膝盖就只是红了一点而已。

    他把她的裤子放下，再次认识到，她真的瘦到一点肉都没有了。

    怪不得总觉得她像是飘着一样。

    林应准抬手把她抱到床上，坐在她旁边，“你睡吧，我来收拾东西。”

    沈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林应准也没问她要带什么东西，反正既然是搬家，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好了。但是一收拾才发现，她是真的没什么东西。

    整间屋子空得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这时，他听到房间里似乎有什么细细簌簌的声音，他动作停了下来，知道这声音的来源是他的后方。

    沈芷蜷缩着腿，迟缓地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小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林应准甚至都不敢看她，就只是听着声音，心里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挥散开。他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感受，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是的，恐惧。

    “沈芷，你听我说，你没有错，你什么错都没有，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沈芷，和你没有关系……”

    她的眼神毫无情感地落过来，干涸的唇瓣仍然嗫嚅着，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了，林应准只能模模糊糊听到“早知道”三个字。

    她的视线又渐渐落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

    林应准蒙住她的眼，声音在空旷的屋内竟横生出些一往直前的孤勇来：“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相信我，从现在这一刻开始，都会好起来的，有我在。”

    她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逐渐趋于平缓。

    或许是折腾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沈芷靠着他，竟然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林应准把她平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又陆陆续续把屋内其他的东西都收好。

    最后，就只剩她这床。林应准瞥见旁边的床头柜，想着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别到时漏了。

    结果一拉开，里面只有一只匕首。

    甚至仔细看那刀面，还能看见些血迹。

    红的有些发黑的，丝丝绣味的血迹。

    他猛地想起她刚才好像是往这看了一眼。

    如果，如果他今天没有来，他都不敢相信她一个人回到这个房子里会发生什么。

    林应准轻轻拉过她的左手，拇指刮在那凹凸不平的刀疤上，动作很慢、很慢。他将她的袖子一点一点往上推，只到臂弯处，他就没有勇气再往上了。

    不仅是手腕处，整条小臂，上面密密麻麻地交错分布着各种各样的伤疤，新的、旧的，长的、短的，已经结了痂的，还是鲜红的肉的……

    林应准只在新闻采访中见过这样可怖的手臂。

    直到现在，他才得以确定，她不仅自杀过，还有自残的倾向。

    现实生活种种无奈，她什么都控制不了，但她自己的身体、她的皮肤，她可以控制。

    她在自残中寻找快乐与意义。

    *

    林应准言出必行，沈芷搬进他房子的当晚，他就出去住酒店了。

    小区旁边就有一家酒店，林应准也没收拾什么东西，反正酒店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妨碍不了什么事。

    每天早上，他买了早饭回来，两人一起吃，吃完林应准去上班。十点时回去送她去植物园，他会陪她在植物园待一会，然后一起去吃中饭。下午，沈芷会在家里看一下午的书，等着晚上林应准回来带饭再一起吃。

    这样风平浪静过了几天后，沈芷在又一晚吃完饭后，林应准准备去酒店时，喊住了他：“盛、盛准。”

    林应准往前走了两步，才迟缓地停下脚步，游移不定地望向她，“怎么了？”

    沈芷将下午翻看的几本书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好，无意义地重复着掖书角的动作，“你……回来住吧，反正我住客房，彼此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暂且先住在你这吗？”

    她话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小，掖书角的力气却变得更大。林应准听得清清楚楚，笑了起来，“当然可以啊，你喜欢我这？”

    其实谈不上喜欢，她对这些没有多大感觉，早就没有了喜好，也可以把厌恶闭口不谈。只是如果再另外租房子，他又要出钱，她已经欠他的够多了，再欠下去是真还不了了。

    她点头，笑了笑，“嗯，你这里很好。”

    林应准弯腰穿鞋，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悠闲自在，“行，那我去酒店把东西拿回来，你看你的书吧。”

    他酒店里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些工作上的资料。

    当初让沈芷搬过来，他就有过这方面的担忧，怕沈芷接触到他的工作，因而对他产生怀疑。

    但事发突然，林应准也没来得及顾虑那么多，倒是沈芷的边界感十足，从不自作主张地碰他东西。

    *

    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地过着，沈芷的胃口渐渐被林应准喂大了一点，终于不再是对吃饭无欲无求的状态了。

    林应准工作还是很忙，时不时要出外景，如果有时出外景的时间正好赶上吃饭，他就会提前和沈芷说好，点外卖给她吃。

    他点外卖的备注永远是放门口、不要敲门，然后等外卖员把照片发给他，林应准又会再等个两三分钟，才给沈芷发消息说外卖到了。

    他每天回去总是会给她带个小礼物，有时是小盆栽，有时是一本书，有时又是一块蛋糕……她开始渐渐敢于表明自己的喜好，会在林应准要给她买东西时，表达出她更喜欢这个，不太喜欢那个。

    他想过带她出去玩玩，但他工作实在是忙，稍微能挤出点缝的时间也全被吴天南的采访准备占用了。

    所以他打算等中秋节或者国庆节再抽点时间出来，带沈芷去附近的城市转悠转悠，兜兜风，好把她的生活丰富一点。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生活，对于沈芷来说，已经是够丰富的了。

    她笑起来的次数比之前多得多，幅度也更大，甚至连Q站的粉丝都察觉到不对劲了，有人在她最新视频的评论区八卦道：【up主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感觉讲解时的声音比之前听起来高兴多了，更有活力了。】

    沈芷不怎么看评论区，因此也没注意到这条评论。

    中午吃完饭，林应准特地叮嘱她：“今天晚上我有个很重要的工作，没时间看手机，我给你订了六点的晚饭，你到时候自己多留意一下，不要等我，早点睡。”

    沈芷点点头，跟在他后面送他出门，“你开车注意安全啊，再忙也不要忘了吃晚饭。”

    林应准嘴角漾起弧度，“知道了，进去吧，别人敲门不要开。”

    “知道啦，”沈芷轻轻地回，“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记住啦。”

    林应准拿过公文包，笑着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小玩意儿？”

    沈芷的眼睛亮了亮，扒着门道：“我想吃冰糖山药，扁扁的那种，可以吗？”

    林应准也倚着门框，声音清润：“当然可以了，你早点休息，我肯定给你带回来。”

    两人都靠着门，虽然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但距离还是拉得格外近。沈芷耳根子发烫，直起了身体，“那……那你走吧，拜拜。”

    林应准挑眉挺直背，终于离开。

    他说的特别重要的工作，其实就是去采访吴天南。他刚开始没什么特殊情绪的，但关部长他们都太能渲染了，硬是凭借着这样的氛围烘托把林应准都给搞紧张了。

    约定的采访地点定在了吴天南家里的书房，这样是为了把他的形象打造得亲和随意一些。吴天南在门口迎接两人，笑着夸关部长风采不减当年，又夸林应准帅得很标志，和他一起出境他压力很大，总体是还算宽松的氛围。

    这个采访，林应准不需要怎么出境，就只是开头和结尾弄个导入和总结，中间正式采访时，就只录他的声音，镜头对着的更多是吴天南和关部长。

    进入书房，距离原定的采访时间还有小半个小时，吴天南让人端了茶进来，闲适地为两人介绍起书房里他收藏的一些珍品。

    他为人温文儒雅，书房内几乎全是笔墨纸砚类，关部长笑着邀请道：“一直听闻吴先生您书法很好，不知今日可否赏脸写一幅送给我？我也算是借着采访的名头厚脸皮一回了。”

    吴天南爽朗地笑出声，大手一挥，“你看你这话说的，你想要那我就给你写！”说着，他回身在后面的壁柜上拿纸墨，林应准注意力也随之被带过去。

    然而，在他视线定格的一瞬，他看到了旁边小格子里的东西——

    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幅画。

    林应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那天在帮沈芷收拾行李时也看见过这个相框、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