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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与门钥匙

    费尔南达一直等到阿尔贝托从墓园里出来才把手指夹着的烟掐灭。她抖了抖身上的大衣,确保没有烟灰留在上面。橱窗里倒映出她疲惫而冷淡的脸,隐在一副大得夸张的墨镜下。一只灰色的鸽子机械地啄食着路面上遗落的食物残渣。她抬起靴子用力碾了那根烟头几下。

    玛卡莲娜倚在她那辆银色的阿斯顿马丁的车门上,越过街上来来往往忙着准备圣诞节的麻瓜们,对着街角一家古董店旁的她点头示意了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费尔南达挑起眉,朝她挥了下手。并不打算过去。显然这是独属于她们的一种微妙的默契。她不知道玛卡莲娜是怎么从这么多人当中一眼认出她来的——连她的父亲阿尔贝托都做不到的事。

    她看着灰色头发的中年男人走到自己的妻子身边,低头由着她拢紧自己脖子上的棕色围巾。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他替她打开车门,等她进去后自己再上车。一只戴着红色宝石戒指的手夹着一根烟探出车窗,烟头燃起的那一小点暗红色的光随着他发动汽车,终于也消失在了傍晚的远处。

    日落墓园位于肯特郡七橡树镇镇中心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一个对麻瓜们来说怎么也算不上理想的安葬地的地方。但对于巫师来说却隐蔽得恰到好处——吊唁时碰到麻瓜的概率大大降低。费尔南达往墓园深处走去,长及脚跟的黑色大衣包裹着她的身体,像合拢起来的鸟的翅膀。空气中浮动的食物香气长久消散不去。她想到玛德琳以前最喜欢吓唬孩子们的话——平安夜还在外面乱逛的人都不是好人。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今晚她既是思念成疾的女儿、又是不为人知的贼盗。

    茱莉娅的墓被打扫得很干净,墓碑前已经放了几束小苍兰和马蹄莲。费尔南达把带来的白色玫瑰放上去,它们在她的伸缩手袋里待了很久。“可能有点蔫。”她说。她从里面又拿出一瓶杜松子酒、两个透明的高脚酒杯,和一把开瓶器。夜色渐渐弥漫开来,笼罩在墓园上如雌鸟护雏的羽翼。

    “每天睡觉前我会列出十件我做到的不可能的事,这一件会排在今晚清单上第一位。所以平安夜快乐,妈妈。”她屈腿坐在地上,两只手拿着装酒的杯子对着碰了碰,一杯放到墓前,然后就着手里另一杯酒灌了一口。酒的纯度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期,辛辣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费尔南达皱起脸,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作为我认识的酒量最差的人,这东西一口就能把你放倒吧?”她的笑声很快被冷风卷成干哑的咳嗽声。平复好呼吸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对着尾端暗红的光点出神。“你要原谅我没有戒烟到底。”她说,语气像一个把成绩单展示给家长看的孩子,虽然她很少有这样的经历。“这样我就再也不和别人提校庆日你放我鸽子的事了。咱们扯平。”

    她望着墓碑上的文字,慢慢将点燃的烟头按进底部写有身份信息的文字刻痕里。随着她低声念动咒语,细而幽亮的秘火从底部刻痕里生出,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碑上所有的文字蔓延。她站起身退后了几步。碑后亡者的安息之地开始下沉,泥土不断陷落,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母亲的棺木显露在夜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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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尔南达就着月光仔细观察手里的戒指,觉得自己到现在才发觉它的不同实在迟钝了点——因为工作缘故连戴婚戒都嫌碍事的人却常年戴着手里这一枚,如果没什么值得探索的奥秘加持,她都替自己的父亲委屈——从外观来看哪一点都无法和阿尔贝托找遍了佛罗伦萨的珠宝匠定制的钻石婚戒相提并论:戒托上嵌着的欧泊石成色很一般,即使有月光映照也遮掩不住自身的黯淡。她环视了一圈才在素银制成的戒环内部发现了一行很小的刻字:

    To believe is to see.

    所念皆成真。

    她在脑海里搜索过和茱莉娅有关的少得可怜的记忆后低声叹了口气。那些久远的片段对于她解读信息并未起到多少作用。她对这句话的认知仍然停留在把“眼见为实”(To see is to believe) 倒过来写了一遍而已。证明什么?证明她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开始推崇麻瓜的唯心主义?

    但若是传闻中失败的炼金术士茱莉娅-斯拉格霍恩存在万分之一的概率得到过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还有什么比她手里这一小枚石头更接近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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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翻掘过后的泥土显出一种不同于往的鲜艳墨色。费尔南达把戒指放好,用魔杖手柄敲了敲石碑。一阵车轮碾过般的轰隆声中,伴随地面的震动,泥土扑簌往下掉落,飞速还原之前的掩埋过程。酒精作用下这一切都化为麻痹她神经的梦境般的屏障。

    但是有尖细的呜咽声撕破了这层薄膜。

    一团亮红色火焰从暴雨般砸入墓坑的泥点中撞进她失焦的视野。行动先于大脑,她退后一步,魔杖紧紧攥在手里,直直对着逃出桎梏后明显也受到惊吓的那团东西:一只红色狐狸。感觉到她的敌意,它的两只前爪抓进泥土里,弓起后半边身体——一副十足戒备的样子。

    不知道它刚才是怎么在她启动秘术后溜进墓坑里的。

    “别紧张,小朋友。”费尔南达发出安抚的嘘气声,听起来很像茱莉娅招呼鸽子开饭时的声音。对于她来说,鸽子和狐狸也没什么区别。

    狐狸用警惕的眼神盯着她。她这才看清它嘴里叼着一枚赐福安魂用的祷告银币。费尔南达犹豫了。她知道有些巫师的阿尼马格斯是狐狸,她的一个远房叔叔就是出色的黑狐化形者。冬天出来觅食的狐狸也不是没有,但她选择最能避开人群的时间点来到这里,她不希望出现除巧合以外的任何情况。“平安夜出来乱晃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说,“而且这里有一个小偷已经够了。”她举起魔杖。

    她的显形咒刚念了一半,就被空气中发出的爆裂声打断,虚空中一个人形物体掉落地面,同时掉下来的一个茶壶盖子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受到惊吓的狐狸呜咽着叫了一声,松开嘴里的银币,飞速地冲上去叼走茶壶盖子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墓园的灌木丛后。

    ……好吧,这的确只可能是一只狐狸。

    费尔南达看着站起身清理袍子上泥灰的里德尔,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觉到他用沉默遮盖住的狼狈。汤姆-里德尔是一个骄傲的人,她希望这个意外的小插曲只是在可控范围内小小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自尊心。

    里德尔咳了一声,把她原本分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脸上。他对着她的视线张大眼睛,这在他脸上是不常见的表情,意思是你最好也解释一下现下发生的显然不常见的事。

    好吧。“运气不错,汤姆。”她叹了口气说。

    “运气不错?”里德尔模仿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盖耶小姐,你打算用门钥匙谋杀每一个来喝茶的客人吗?”

    “我很抱歉,尊贵的先生,”她眨巴着眼睛回答道,“那是一个故障了的等待销毁的门钥匙。请告诉我,是哪一个家养小精灵端的茶?红色鼻子的还是戴海狸毛框眼镜的?”

    “戴眼镜的。”

    “那是莉莲,她总是乱丢茶壶盖子。”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好像是替孩子给老师道歉的家长,“她准是又把做成门钥匙的那个盖子和其他杯子洗一起了。”

    这个时候天开始下起雪来。费尔南达抬起头,看着墓园黯淡路灯下映出的飞雪身影。“我们没理由不庆祝一下——这个门钥匙的故障程度很可能导致你在传送过程中肢体异位。”想到叼上盖子溜得飞快的那只狐狸,她补充道,“我猜这是它能承受的最后一次折腾了,它已经只剩下茶壶盖子本身的功能了。”

    她本来还想说请他喝一杯作为补偿,但她马上意识到这句话已经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一个颇让她感觉棘手的地方。

    里德尔的目光落在墓前两个高脚杯子上,一杯空了,一杯盛满了透明色的液体,很容易推测出她在这里做过什么事。他的视线回到费尔南达脸上,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他自认为可以暖化到任何人的包容与耐心。

    “我妈妈,”她解释道,然后伸手来回比划了下,“这是汤姆。妈妈、汤姆。”好像真的在介绍两个人认识。

    情况似乎更糟了。她在里德尔脸上看到了让她头皮发麻的异常体贴的安慰与同情的表情。他会不会以为她有心理健康方面的问题?平安夜一个人跑去墓园的想妈妈的可怜女孩。

    于是她指了指一旁的墓碑、示意他看上面的文字:

    茱莉娅的黑加仑蛋糕:

    1/4茶杯量(170克)黑加仑

    1/4茶杯量(170克)葡萄干

    两茶匙白兰地

    两茶匙甜葡萄酒

    1又3/4茶杯量自发面粉

    3/4茶匙肉豆蔻粉

    1/2茶匙丁香粉

    1/2甜胡椒粉

    两小块黄油

    一小杯(225克)红糖

    半个用来碾挤出汁的柠檬

    四个鸡蛋,打碎

    小半盏(60g)杏仁粉

    1/4茶杯量乳脂或牛奶

    ——茱莉娅-斯拉格霍恩  1902.08.14—1937.11.05

    “这种自制的食谱换个人做总是笨手笨脚的,我总是记不住,然后浪费时间一次次回来核对配方,”她说,“真可惜你吃不到她亲手做的,和圣诞节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非常——”她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总之我替你遗憾。”

    实际上茱莉娅·斯拉格霍恩的厨艺很差,差到很难让她怀念。

    费尔南达笑得两颊的肌肉发酸,心想他怎么还是在用那种该死的自以为很体贴的眼神看着她?在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后,她决定识趣地投降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拉锯战。

    她装出一副很脆弱的受伤的表情。

    里德尔满意地放下心来。他喜欢事情朝着符合他判断的方向发展。他承认费尔南达是一个很难操控的对象,她看似脾气很好,实则滑不溜秋不留软肋,她也许是他相处过的防守最为坚固的女人,但万事万物皆有裂缝。就如今晚,他自觉是很好的走入她安全线以内领域的时机,他已经开始设想费尔南达对他的情感依赖可以在今晚达到怎样一个程度。

    但是——

    “吃过饭了吗,汤姆?”

    邓布利多的羊毛袜子啊,她为什么总是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圣诞节不留校的学生不参加平安夜晚宴。”他四平八稳地回答道,似乎在用平淡的语气委婉提醒她不应该继续找借口插科打诨下去。她有时觉得里德尔很像那种迷宫岔路口给人提示信息的谜语雕像,话里有话又惜字如金,如果走错路也只能怪自己领会错他的意思。

    但她的确感到了饥饿,空气里浮动的从附近人家飘过来的食物香气刺激着她对洛蒂和莉莲准备圣诞大餐画面的幻想。

    她捡起地上的安魂银币,想了想,对着茱莉娅的墓施了几个防护咒和驱赶动物的咒语。“我们回去吧。”她说,走过去想挽起他的手臂。

    里德尔示意她等他一会儿。他走到茱莉娅的墓前,从袍子里抽出魔杖,弯下腰对着石碑前几捧素白色的花轻轻挥动了一下。

    一只透明的蓝色夜莺从她带过来的那束白色玫瑰里探出脑袋,轻轻走了几步,然后姿态轻盈地飞到墓碑上停了下来,似乎找到了驻足的地方。空气中漂浮着它翅膀上振落来的幽蓝色光粒,像无数微型的萤火虫。

    “平安夜快乐,女士。”他轻声说。

    不出意外的话,这只魔法夜莺整晚都会在这里为茱莉娅-斯拉格霍恩守夜。

    费尔南达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看着汤姆-里德尔。她不知道他还有耐心学习这样细而小的魔法。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面具的存在,一个人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体贴与讨喜姿态,这种面具最终也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吧?她忽然很想知道里德尔对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习惯了对方的缺席后可以如对待陌生人茱莉娅一样把握得当地展露出自己的修养与温柔、还是始终能察觉到这一缺口的存在而显出若无其事的姿态?

    尽管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里德尔还是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点隐晦的怜悯。结合刚才自己所做的事,凭借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头脑,一点也不难猜出她在想什么。

    他觉得身上那些刺又立起来了。但比起以前,他已可以更为熟练地压制住那种立刻蛰回去的欲望。而且她的联想对于塑造出他想在她那里塑造的形象没有坏处。女人和男人的安全感同样需要某种对他人软肋的把控感的加持与强化。于是他适时地放低头颅、配合地流露出一点落寞的表情,作为给她信心的安定剂和甜味剂。

    “稳妥起见你还是销毁一下那个门钥匙的通路吧,除非你想在自己的房子里三不五时看到肢体分离的动物尸体。”他说,有点故意引开话题的意思。

    费尔南达笑着点了点头,低头往自己的伸缩手袋里翻找东西,“或者,”她拿出一柄米白色缀蕾丝造型颇有点浮夸的伞撑开来,示意里德尔到她伞下,“霍格沃茨新晋学生会主席也可以给我展示一下他抓狐狸的身手。”

    里德尔很自然地接过伞遮盖住他们头顶,有点惊讶她没有选择用幻影移形的方式回去。

    “我们用飞路粉,更暖和,还可以吓洛蒂她们一跳。”她的语调听起来很快活,“这会儿差不多就是她们扫壁炉灰的时间。”

    街对面就有一家她常用的出租公用壁炉的店。

    墓园的守门人是一个独居老头,走过他的小房子时,隔着厚厚的木门也能听到他震耳欲聋的鼾声。空了的酒瓶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停在他脚边。他在平安夜睡得格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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