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澐睁开眼时便是一愣。
只见她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年,少年见她突然醒来,也是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你你你……”
她分明还在停客镇的镇子口不远处,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勾起陈年回忆的旧梦罢了。
卜澐坐在原地没动,只是微微仰头,沉声问道:“你是谁?”
少年身着鸦青色的衣袍,背后负剑,腰间挂着的两条玉坠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还想问你是谁呢!”少年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道,“别坐在这里。”
“为何?”卜澐同样看着他。
“我这是为你好!算了,不同你这等小丫头多说。”少年盛气凌人,冲她道,“天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家去吧,当心晚上被妖怪抓走。”
说完,他似乎是故意要吓卜澐般,做了个傻乎乎的鬼脸:“吃的连渣都不剩!害怕了吧,赶紧走!”
卜澐:“……”
少年见她不为所动,正要上前拉她一把,可刚迈出一步,余光就瞥见了卜澐身侧放着的长剑上,他一愣,当即用灵识去感应,这才发现卜澐竟也是个修士。
得,遇见同行了。
少年讪讪一笑:“咳…那个,原来是同道中人啊,姑娘,你师傅呢?”
他看卜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便认定她是跟着师傅来的。
卜澐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少年吸吸鼻子,“你师傅怎么让你一个人来援助我们,忒不负责了吧!要不你跟着我师傅吧,我师傅那可是顶厉害的!你是不知道——”
“逢春,你又在胡言乱语了。”一名灰衣老者走来,老者须发皆白,身形削瘦,走近了看却是慈眉善目。
少年立刻道:“我哪有,师傅你就是厉害!”
老者随即呵斥他,却不见半分真的生气,反倒是柔和的瞧着卜澐:“小友不必搭理他,他胡闹惯了。”
“嗯。”她本就不爱搭理不相干的人,“他方才说的妖魔可是真的?”
老者疑道:“小友不是来援助我们的吗?”
“我无门无派的,只是云游至此的散修。”
“原来如此。”老者多了几分夸赞,“姑娘如此年轻便已有这等韧劲,实乃让人佩服。”
卜澐心道我恐怕比你不知道大了多少,她摇摇头:“修道之人样貌年龄都不作数的,我只是偏爱年轻些。”
少年撇嘴:“听你这话还以为你是什么大能呢。”
“逢春住口!”老者呵斥住了他,旋即对卜澐道歉:“我家徒儿失礼,小友不要在意。”
“无妨。”卜澐颔首,“我自觉有些能耐,既然遇见了,我便同你们一道看看去。”
反正她也不知下山之后要干嘛,她只是不想再停在原地,哪怕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还有路可走。
老者并不拒绝,只是也当卜澐还小,便和气的指了指少年:“我名齐宜,道号善睦,这是我徒儿苏阳,小字逢春,不知小友叫什么名字?”
“卜澐。”她道,“我并未取小字,也没什么道号,就叫我卜澐就好。”
齐宜顿了顿,试探道:“虽说小友无门无派…那可有引路之人?”
若是放在百年以前,散修中不乏有大能存在,可自从修界平定,各大门派逐渐建立起了秩序,散修们也都有了落脚之处,现如今出门在外还无门无派的,都是会被同行不耻嘲笑的。
卜澐自然不知这些,她欲言又止,末了干脆道:“引我入道之人早已…陨落。”
齐宜神色一凝:“抱歉。”
就连苏阳也收敛了表情,他抿起嘴,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看着卜澐面无表情的脸,硬是什么也讲不出来。
卜澐自己并不在乎气氛,她询问道:“你们知道此地的妖魔是什么吗?”
苏阳抢答:“是游丝!”
游丝是怨气所化,并不狠厉却很是难缠,算得上是比较常见的妖魔,也是大多数修士未成长起来时就能挑战的。
卜澐扫了一眼神色激动的苏阳,心中了然,齐宜大约是想用游丝来历练他。
游丝遍地都是,可唯独这里不应该有。
“停客镇有知树留下的法印,寻常妖魔靠近便会受到驱逐,游丝只是怨气所化,进了镇子就会消散。”卜澐道,“你们的情报应是错了。”
“知树?”苏阳疑惑,“那是谁啊?这么厉害吗?”
齐宜却是思虑片刻:“知树…季知树……你说的可是季见青?!”
“什么什么!季仙君?!”苏阳这下也不疑惑了,两眼放光,“知树就是季仙君吗!”
“仙君……”
卜澐一时怔愣,忽的想起那人曾说的玩笑话。
“澐澐,你说我这么厉害,平定这么大的乱子,百年以后会不会有人崇拜我啊?”
他说这话时身后是一望无尽的青山,雾气弥漫,卜澐只能看清他上扬的唇畔。
会啊,她想。
你看,人世匆匆已过经年,你也被人尊称为仙君了。
无边的酸软涌上心头,她捏紧了指节,沉默的点了头。
“可…”齐宜似是不敢确定,“季仙君不正是身陨于这停客镇吗?”
他自己都死在了这里,又哪里来的法印护停客镇周全?
“不,他明明是陨于……”
记忆迎来大片的空白,卜澐侧了侧脖颈。
陨于哪里?
季见青陨于哪里?
如被人敲了当头一棒,卜澐顿觉头疼欲裂,她后退几步,伸手扶上了额头。
苏阳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喂,你怎么了?”
卜澐再抬眸时,瞳中生出些许血丝:“…怎么死的?”
“啊?”
“知…季见青是怎么死的?”
苏阳有些被她吓到,求助的望向齐宜:“师傅。”
“小友莫急。”齐宜也觉得卜澐莫名其妙,他解释道,“传闻季仙君百年前路过停客镇时偶遇大妖害人,于是奋不顾身与其鏖战数月,最终与妖物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那她呢?她又为什么活着?
若真如齐宜所说,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季见青去死?
卜澐惊觉,自季见青陨落的百年间,她从未主动回忆对方是怎样死去的。
就好像她没有经历过般,如同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梦,清醒之后她便与刻着对方名字的石碑两两相望。
自那时起,她就告诉自己,知树死了。
也是从那时起,她留在了山上。
…山。
卜澐远远眺望而去,问道:“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苏阳着实是跟不上她的思维了,瞥了一眼,没好气道:“桐山啊,季仙君就是在桐山打出名号的,你不知道么?”
桐山知灵树,公子季见青。
“停客镇挨着桐山……”卜澐没来由的慌乱起来,“他为什么要回桐山……”
景和十八年的那场飞雪中,究竟还掩盖着什么独属于季见青的秘密?
记忆落幕那刻,他神情悲悯。
是因为预见自己将埋葬于此地么。
可桐山之上,石碑之下,并没有季见青的身躯。
守山数百年,卜澐知道那只是可悲的衣冠冢,但季见青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你哭什么!”苏阳紧张兮兮的撒开手,“我可没用力啊!”
卜澐一愣,指尖在眼眶轻轻擦过,沾染几分湿润:“我哭了吗?”
“小友可是身体不舒服?”齐宜给了苏阳稍安勿躁的眼神,关切道,“不如打道回府休息休息吧,这里有我与逢春就好。”
“抱歉,我不能留下了。”卜澐欠身,“我有些事要处理。”
“你要不去找个灵医瞧瞧吧。”苏阳压低声音,“可别是脑子坏掉了…”
“逢春!”齐宜怒斥。
“知道了知道了,我道歉,道歉行了吧。”苏阳说着,对卜澐看了一眼,“对不起。”
卜澐淡然的将他扫视一遍,看得苏阳背后发凉:“…干嘛,我都道歉了。”
卜澐指了指他身侧背着的乾坤袋:“给我一张空白符纸做道歉礼。”
“……”怎么有人要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
苏阳嘟囔着从乾坤袋拿出三张符纸,大气道:“喏,都给你!”
倒不是他小气,而是空白符纸跟废纸团子没什么两样,修士出门带的都是画着高阶咒术的符纸,再不济也有隐身术、疾行术这种小手段的,谁闲着没事带空白的。
就连他手头这三张还是他自己想偷摸着学画符才塞进乾坤袋的。
卜澐却只从他手中抽出一张:“我说只要一张。”
“哎,你这人——”苏阳还未发作,就立马被齐宜揪住了后领,“住嘴。”
苏阳扁了扁嘴,不甚服气,却不敢当面顶撞,只能冲卜澐撒泼:“你会画符吗你就要空白的,知道画符有多难吗?学得会吗你,真是的……”
卜澐本要转身就走,听他这么一念叨,反而不动了,她对苏阳眨眨眼:“我还真会。”
说完不等苏阳反应,她就咬破食指指尖,行云流水般画完了符纸——是张可以称之为完美的传送符。
苏阳:“……”她是故意的吧?她就是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