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妙宜近几日总是半梦半醒，睡得很不安稳，往日那些刻意忘却的亡国记忆再次在她脑海中回放。
今夜的风很大，向这座小院袭来，吹得本就破旧的门窗“哐哐”作响。
噩梦搅的她彻底没了睡意，元妙宜索性穿上衣裳，坐了起来。
看着外头的夜色，月朗星稀，元妙宜推测现下最多不过四更天。
睡在隔壁的嬷嬷打起了鼾声，显然是睡得极熟。
元妙宜将门窗关牢，悄声走了出去。
狂风将元妙宜的头发吹乱，大的不合身的衣衫此时也灌满了风，向前迈步都变得很困难。
元妙宜在外面走了许久，只觉得风好像消了些。
面前有一扇雕花木门，伸手推开木门的刹那，屋内明亮的光线打到了她的脸上。
他抬眸看来，小姑娘鬓发杂乱，像是在草地里滚了一圈，整个人都很瘦弱，只有一双眼睛是圆圆的。
元妙宜理了理散在一旁的头发，抬头正好撞上沈珣的那双眼睛。
原本躺在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伤口已经愈合。可因为失血过多，他们村子里这边又没什么贵重的补品，一张脸仍旧是有些苍白。
但是比起元妙宜刚捡到他时，却要好上许多。
沈珣坐在桌前，身后站了几个陌生的成年男子，此时正一脸警惕的打量着她。
屋内也被重新收拾了一翻，似是要将他在这里的痕迹全都抹了去。
元妙宜说：“你是还没睡？”
见沈珣点头，元妙宜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又突然收了回去，紧张地看了看站在沈珣身后的男子。
沈珣看在眼里，对着身后站着的一人说道：“你们先下去。”
那人面带犹豫，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公子。
这个地方，最好还是不要过多停留。
沈珣看出了他的顾虑，“放心，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等到几人退了出去，屋内的压迫感散了去。元妙宜这才在沈珣身边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却没再去伸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你还发热吗？”
沈珣摇了摇头，“不发热了。”
元妙宜好像松了口气，“前段日子你躺在床上，高热一直退不下去，李大夫说你可能活不长了……”
沈珣没出声，稍显稚嫩的脸庞上，一对眉毛紧紧皱了起来。这些日子，她时常跑来看他，他不是不知道。
这个小姑娘很奇怪，时常在他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前些日子，他高烧不退，意识清醒却睁不开眼。
小姑娘却以为他睡着了，时常在他耳边说些奇怪的话。
只是，天上不会掉馅饼。
沈珣始终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好，哪怕是他的父母。
沈珣侧了侧头，再次看向她：“你救了我，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先前她不提，沈珣猜测想是她以为他孤身一人，并不能从他这得到什么。
想到这，沈珣又补了句，“今日有人来接我，我家里还算富贵，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么明显的暗示，她应该能听懂了吧。
果然，元妙宜在摆弄桌上垂下来的流苏，听到这话手顿了下，“你要走了？”
沈珣没出声，只静静地盯着她，想着她会提出什么要求。
这些日子，她对他还算不错。
就算她想要的有点多，那也没关系。
他一贯不喜欢和人扯上关系，在临走前满足了她的要求，自此他们就两清了。
“我什么都不要，既然有人来接你了，那就快些走吧。我看着外面风刮的大，想是不久就要落雨了。这边都是山路，一旦落了雨，就不好走了。”
她是什么意思？
沈珣耐着性子，最后问了句，“你真的不要些什么？”
元妙宜笑了笑，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沈珣有些抗拒，想要抽回去，但不知道怎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这小孩，怎么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问，小小年纪就成了小唠叨。看你这个个头，我应该是比你大上几岁，你就当是姐姐照顾弟弟。我救你，就没想着你的报答。”
沈珣这次看了她许久，半晌也没说话。
元妙宜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错开视线，“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元妙宜起身，拉出一个抽屉，熟练地找到一根蜡烛点燃，将那根蜡烛换了下来。
烛光打在沈珣的脸上，他眉眼间传达出来的情绪有些精彩。
他有些迟疑的说，“你是姐姐，我是弟弟？”
元妙宜头都没抬，显然是默认了。
沈珣好似气笑了，“这位小姑娘，您今年多大了？”
元妙宜将伸手对他比出了一个数字。
沈珣见着她比出的数字，硬生生扯出一个笑，但还是友好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多大了？”
元妙宜之前只觉得沈珣的年纪比他小，但是具体几岁倒是没估算过。
眼下认真地想了想，沈珣的个头，和宫里的八弟差不多。想到这，元妙宜伸手又对他了比了个数字。
沈珣只觉得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你，你，你真是……”沈珣想了半天，才发现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俩，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她没问，他自然不会主动说。
自然，她问了，在这个形势下，他也不会说实话。
又过了许久，细小的蜡烛只剩下了一半，屋外也传来了轻声地催促声。
元妙宜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沈珣平复了会，已经冷静下来，开口直接点破：“你有话要说？”
元妙宜说：“既然有人来接你了，你就快些离开吧。”
毕竟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剩下的话，元妙宜在嘴里嚼了嚼，没说出口。
沈珣以为元妙宜在赶他，愣了下，这次他没再多问，只说了句，“好！”
沈珣挑开车帘，天色将亮未亮，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元妙宜站在门前，直直地望着他马车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瘦弱的身躯在狂风的洗礼下，好像随时可以倒下。
沈珣将车帘放下，叹了口气，心里忽地有些难受，感觉空荡荡的。
他明白了什么，这个小姑娘是真的不想要些什么，或许，她太孤独了，只是想要有个人能够陪陪她。
而现在的他，是做不到的。
****
元妙宜拿着锦帕，伸手去触那朵金线绣成的芍药花。
原本，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它了。
这些年里，和过去皇宫有关一切，在她这里，都成了不可触摸逆鳞。
再看到这块锦帕时，她本以为自己会难过，亦或是喜悦，总之不会像现在一样，平静。
如此的，平静。
来上京这些日子，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再提起过去的那些事。
真的是，恍若隔世。
可是那些旧臣还在，她仍旧不能摆脱他们的掌控，可她如今却慢慢松懈下来，元妙宜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惧意。
沈珣站在一旁，将元妙宜的一系列神色变化看了个清楚。
顷刻之间，她又重新覆上了那层厚厚的外壳，甚至比之前还要坚固，向外冒着刺。
元妙宜抬头看向他，“谢谢你，能让我再次看到这块锦帕。和姨母商量好了，不日家父家母便要进京了，我便也搬出去了。”
她在把他往外推。
沈珣低下头，恍若未觉，看着她，“那明日我陪你去接姨夫姨母好吗？”
元妙宜也看向他，眼神平静且清透，“前些日子，姨母说要给你相看妻子。我跟着看了看，都是顶好的姑娘，与你很是相配。”
这话一出，周围静极了。
沈珣没说话，手掌忍不住地握紧，眼眶涨得通红，身形晃了晃，声音有些抖，“元妙宜，我的心意就这么不值钱，所以你才这么作践我！”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说这些话来刺我的心。”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这次却没敢伸手抱住她，停在她身前，他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元妙宜，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自己。你到底背负了些什么？你在怕什么？我说了我永远会在，你到底怎么才会相信？”
这话的语气不对，元妙宜看向他的时候，他的泪水已浸满了整张脸。
元妙宜心中一痛，低下头不忍再看，沈珣却不如她意，伸手强硬地扶住她的头。
“看着我，元妙宜，你认为不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我好，可是，你觉得现在的我过得好吗？”
元妙宜愣了愣，但还是说道：“你不懂，青少时的情爱当不得真的，时间会淡却一切，那时你会觉得，元妙宜不过如此。”
沈珣沙哑出声：“元妙宜，你真狠心。”
“你说了这么多理由来拒绝我，到底是因为怕我受到伤害，还是担心多一个软肋。你怕你承担了一切，最后却只得到了背叛，而你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了。”
沈珣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泼醒了她。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她被多次背叛，背叛对她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她最不怕的就是背叛。
可为什么，一想到如果是被沈珣背叛，她的心会比之前还要难受呢？
若是沈珣也和那些人一样，唯一的温暖也失去了，她怕是会疯掉。
她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她选择了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她就不会失去。
元妙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悄然发生了变化，压在心口上的石头也已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缝。
沈珣终于没忍住，还是把拉进了怀里，用力地抱住她，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怜惜，“我的傻姑娘，你怎么这么傻啊。”
元妙宜似是愣住了，一动不动，“元妙宜，我喜欢你，沈珣是真的喜欢你，若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确定。或许是从你救我的时候开始，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时候没把你带上。”
“你之前经历了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问。但这句话一直算数，你在我这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你，你就永远可以当你的元大小姐。我喜欢你，就会一直喜欢你，这辈子我绝对不会负你。”
沈珣放开了她，俯下身，郑重地看向她，语气坚定而又真切，“以后所有的一切，你害怕的，不想面对的，都由我来扛。”
“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
“包括我。”
元妙宜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压在心里数十年的重石，好像终于松动了。
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到达了岸上，她忍不住大口喘着气。
他的话语像是鼓点，与她的心跳完美重合。
她是登州元氏女，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小山村里，她的贴身护卫，为什么会成了边塞公主的幕下之臣，她身上的破绽太多了。
她在他身边根本掩饰不了，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怕是已是猜到了五六分了。
可他却说，以后的一切他来扛，他知不知道这会是意味着什么？
沈珣低低的嗓音响起：“你只需要记住，我喜欢你，剩下的都不重要。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做的，那就是好好喜欢我。”
泪水糊住了元妙宜的双眼，她不想让沈珣看见她这幅狼狈的样子，推开身前的沈珣，抹着眼泪向外头走去。
她也不想给连枝她们看到，可是她更不想让沈珣瞧见。
沈珣没有防备，被她推的退后了几步，很快就回过神来。走上前拉住元妙宜，将她拉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沈珣温声道：“你看看都哭成花猫了？”
说着拿了块帕子，在她脸上细细的擦着，方才真的是哭得狠了，现下有些不受控制地抖。
元妙宜看着沈珣，见他双眼也肿的厉害，眼下一片乌青更是严重。
元妙宜忍不住出声，“沈珣，我……”
沈珣好像猜到了她要说些什么，先一步开口道：“没关系，这一切都是我愿意的。若是以后，我可以等，你若是还是不能接受我。”
下面的话似是有些艰难，可沈珣还是坚持说了出来，一字一句道：“那我认！”
“元大小姐，决定权永远在你这。”
元妙宜睫毛颤了颤，“沈珣，其实你不用这样……”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了冬青的声音，等了一会也没见有人前去开门，元妙宜站起身向外探头看了看。
恍惚间，有人影从自己身前经过，再看过去，沈珣已经将门从里面打开。
冬青见着沈珣，急声道：“公子，您快去看看吧，李大人要和那些异邦人打起来了，那边实在是顶不住了。”
元妙宜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也没看到连枝她们，心中好奇。
走到沈珣身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沈珣率先开口道：“这些日子，我会一直住在京兆府，在事情忙完前，我们不会见面。你，好好考虑考虑。”
冬青在一旁听的一头雾水，“公子，您说的什么意思啊。方才您突然离开，已经引得诸位大人不满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沈珣没答话，只是直直地看向元妙宜。
良久，元妙宜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这件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
等到沈珣走出去后，又是过了好一会，院门前才出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几人见着元妙宜，皆是一脸委屈的神情，“姑娘，奴婢可见到你了。”
这是怎么了？
连一向尊崇沈珣的连枝，都忍不住地向元妙宜倒苦水，“沈世子真的是太阴险了，居然故意把奴婢们们骗出去。姑娘，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元妙宜静了半晌，问道，“……沈珣，他干什么了？”
“沈大人派人说，夫人有事喊奴婢们过去，奴婢想着离开一会也不妨事。谁知道还没走到夫人院子，就被冬苍拦住了，怎么说也不让奴婢们走。”
元妙宜打量了下连枝，忽地指了指连枝衣裳上尚未抖干净的点心渣子，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连枝脸上一瞬间变得通红，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这还不是冬苍那个人，过于狡诈，不知道从哪变出一盒糕点，递给她们二人。左右如今也走不了，不吃白不吃。
元妙宜不知从哪里来的恶趣味，追问道：“怎么看着那么像西街的那家糕子铺里的云片糕啊，沈世子对“俘虏”这么好啊。”
“姑娘，您变坏了，这般打趣奴婢。您没事就好，奴婢说不过您，不和您说了。奴婢去小厨房看看，饭做好了没有。”连枝说着，对着元妙宜福了一礼，退了下去。
听着连枝这么说，元妙宜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没忍住轻笑了两声。
连翘走上前来，福了一礼，“姑娘，连枝不懂事，您别和她计较，方才轻易被沈大人支开，是奴婢的过错，下次奴婢一定会对沈世子多加警惕。”
元妙宜摆了摆手，脸上仍旧挂着笑，“没关系，不妨事。”
听着元妙宜这么说，连翘暗下有些吃惊，姑娘对于沈大人的态度好像开始有些改变了。
连翘试探着出声说了句，“姑娘，今日心情挺好的。”
过了许久，就在连翘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时，元妙宜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