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一个

    尤婉叙的眼泪,多数时候是作为筹码一样的存在。

    或装柔弱,或装可怜,用来博取旁人的同情与心软,以达成目的。

    她在孟扶京面前掉过的眼泪,几乎都是这个作用。

    然而此时此刻与往常不同。

    孟扶京敏锐地嗅到,眼前的姑娘自内而外都透出一股心伤、自哀的感觉。

    像是浑身利刺都软顺了的刺猬,认命似的等着被野兽吞食。

    他心里一阵突突的抽疼,很不是滋味。

    他宁愿尤婉叙的泪珠子里满含算计,也不愿她如此消沉难过。

    “出什么事了?”

    孟扶京语气里带了几分急,步履带风掀起衣袖蹁跹。

    将要落到尤婉叙肩上的大手直挺挺悬在了半空,欲落,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徽奴……”

    他喉咙微微发紧,音色也失了真。

    尤婉叙的泪珠颗颗滚落,无声地连成串。

    “国公爷,您知道麽,”她吸了吸鼻子,强憋着哭腔但架不住满心酸楚,“尤荣贞她和我一样大,同我一日生辰。”

    尤婉叙脸颊泛红,嘴唇显出不和谐的白,往日薄薄的眼皮也透着粉,浓密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

    “再有一月,便是我十五岁生辰了,”松闭的嘴唇微张,红润之色从她的唇心向外扩散,“今日用晚膳时,仪宾张罗着要给尤荣贞大办及笄礼,却没想起我来。”

    尤婉叙深吸一口气,憋了好一会才缓缓倾吐出去。

    “是他强硬着要娶我娘亲的,也是他将我娘亲弃之如敝履的。”

    “奴家能站在国公爷面前,实在是老天爷垂怜。”

    那段往事,尤婉叙是上京前才听大伯母说起的。

    尤婉叙的祖父与外祖父,是挚友。

    当年闵氏一族倾覆,祖父冒死救下了她母亲闵禾安。

    并偷偷给闵禾安安排了尤家远房亲戚的新身份,保她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祖父本看中了一户江南清流人家,想让闵禾安嫁去。

    偏偏尤忠不肯,他喊着自己与闵禾安青梅竹马天生一对,想方设法搅黄了她原定的婚事。

    还硬是磨得祖父松了口,允了二人的婚事。

    婚后,尤忠与闵禾安琴瑟和鸣,江南人户还曾传诵过他们是天作之合,定能白头到老。

    可人心少有不变的,尤忠上京赶考,竟同丧夫不久的允真县主一夜风流,有了夫妻之实,一时传闻如夏日梅雨连绵不绝。

    “他为攀附权势,决意入赘郡主府,为与我娘亲和离,即使被家族除名也在所不惜。”

    在尤婉叙眼里,尤忠当年倾尽全力求娶闵禾安,简直就是个笑话。

    屋里进了细冷的风,如发丝穿梭烛光内,挑起她眼里多姿的摇曳。

    孟扶京早听过这一段前尘,可这时再从尤婉叙口中听一遍,却淌起无名的悲酸。

    “然后呢?”他明知故问,想让眼前的姑娘倾诉一番,好叫心中不在淤积着愤懑。

    尤婉叙讥讽一笑,擦去泪:“我娘亲被诊出身孕那日,她收到了京城托回来的信件,是一封和离书。”

    “她是兴高采烈地拆开,然后险些小产。”

    她抬起眸,细长的眉颦蹙一起,比捧心西子还惹人怜。

    “奴家不愿上京城来的,大伯父和大伯母待我极好,有如亲生女儿一样。”

    孟扶京上前两步,把住尤婉叙擦泪的手,语气罕见地轻柔:“徽奴是想来的。”

    霎时,尤婉叙愣怔无言,杏眸缓缓睁大,眼眶酸涩如被卤水泡过,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滑。

    孟扶京清明的目珠里,照映出的,是她无处遁形的内心。

    尤婉叙恨尤忠。

    可她想要父亲,

    这是尤婉叙深埋心底多年,从不敢言说的愿望。

    “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他多少会记得我,会对我有些感情,思念也好,愧疚也罢……但他那时候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

    尤婉叙咬着牙不肯再哭,气息紊乱起伏,濡湿的小脸恨不得整个埋进孟扶京的掌心。

    她不过是个才要及笄的姑娘,再聪慧再有成算,也难排开小女儿家的心思。

    尤婉叙的心思也是极简单的,她想要的不过就父母皆在身侧,家人和睦喜乐,这样是天底下最普通的日子罢了。

    可她却觉得自己贪心。

    “国公爷,是我贪心麽?”

    “不贪,”孟扶京拖起尤婉叙的脸颊,“孤说过,徽奴要什么,孤就给你什么,”

    他鲜少会会心地笑,这会竟跟个少年郎似的,笑得如三春阳,和煦暖人。

    “孤巴不得徽奴在孤这儿,多贪墨些,好让孤有理由从你这小嘴里撬出些话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尤婉叙被孟扶京惹得乱了神,心里竟空了不少。

    她立马推开孟扶京的手,嗔了他一眼,侧开身自己抽出帕子揩泪。

    “徽奴不哭了?”孟扶京嘴角的笑变坏了,他微微弯腰,凑近了道,“孤还没哄够呢。”

    “国公爷真是闲的,您兴致来了要哄人,去大街上喊一喊,保准有的是姑娘扑上来,何苦来奴家这没趣的人跟前讨没意思?”尤婉叙跟猫儿似的傲着,没好气地呛声道,“妩子那审出来了麽,江南行宫里住着谁查探到了麽?您有这空同奴家玩笑,不如查查事儿来的实在。”

    孟扶京摇头。

    “孤近来,有比这些重要千百倍的事要办,”他又走回无光的角落,再进入尤婉叙视线时,他手上捧了个包裹,“徽奴打开瞧瞧。”

    尤婉叙半信半疑地接过,掀开四角,入目的赫然是一件白青骑装。

    做工精良,竟还是苏绣的。

    孟扶京半倚书案:“可有人抢在孤前头送了?”

    “国公爷本事通天,早该摸清了,何苦在这里明知故问?”尤婉叙摸着衣裳,喜欢得很,嘴上却还是不肯饶人。

    “孤晚了一步,是事出有因,”屋里温度还是没有多暖,孟扶京受不得寒,轻咳了两声,“这是孤亲自挑了料子,快马加鞭送去江南赶制的,里头还顺道捎来了封信,尤大夫人写给你的。”

    尤大夫人即是尤婉叙的伯母。

    一星烛火就要烧到尾巴上了,突然迸出前所未有的,亮堂的光。

    杲杲暖色附在孟扶京身上,也融进了尤婉叙心里。

    她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小手巴巴地翻着包裹。

    “怎么找不见呢……”尤婉叙把包裹翻了个遍,骑装都抖了两回还是没见着。

    她小嘴一瘪,目光幽幽地盯向孟扶京:“国公爷是诓奴家呢,还是又打坏算盘呢?”

    尤婉叙刚哭过,所以声音还唔哝着,跟呷了口蜜糖似的,腻腻地在唇齿间打晃,勾人采撷细品。

    “徽奴果然懂孤。”

    不过这次,孟扶京并没揣什么坏算盘,只是单纯起了心思想逗弄她一番。

    他从袖中取出信来,在尤婉叙面前晃了晃,成功引得人凑上前来,踮着脚就要来够。

    “我不要了,国公爷就当这信是我大伯母写给你的吧。”尤婉叙几次没得逞,也起了小性子,干脆甩了袖子坐回原处不再睬人。

    孟扶京见好就收,俯身,将信递过去。

    尤婉叙暗暗瞄着他的动作。

    见信就要送到自己手上了,她生怕孟扶京反悔,登时前倾身子就要去抓,

    可尤婉叙犹如喝了假酒,手不听使唤,拐了个弯抓上了孟扶京的袖子,用力一扯——

    孟扶京眼中,尤婉叙漂亮的脸瞬间放大,又逐渐褪去,独留了双慌张眨巴的双眼。

    尤婉叙的眼睛很好看,圆溜溜黑漆漆的,跟深林里的幼鹿似的,沾满了雾气的眼闪躲着与猎户对视。

    靠得太近了。

    尤婉叙不平稳的气息跟小扇子似的扫在孟扶京鼻尖。

    “国、国公爷,”她双手攥着拳,抵着孟扶京的胸膛轻轻使力往外推,“您别靠奴家这么……近。”

    尤婉叙本就混混沌沌的脑袋里,这会更是变成了一团浆糊。

    那年江南烟雨朦胧里弹琴的孟扶京,无数次出现在她少女春日小憩时梦里的少年郎,正含情欲休地凝着自己。

    尤婉叙手上松了劲。

    下一刻,唇上一触即离的软温让她心绪大乱。

    如果孟扶京此时试探她,她也许就藏不住事了。

    但孟扶京没空试探,更没心思试探。

    他满心满眼地盯着尤婉叙。

    看她脸色变得红润,犹如暮春时候饱满的桃。

    孟扶京情不自禁抬手,覆上尤婉叙的小手。

    他还想靠近。

    孟扶京顺从本心,鼻尖相碰时候,那张娇艳如雨夜粉樱的唇微微轻启——

    “别动,外头有人。”

    // // //

    今儿值夜的,是个叫喜儿的女使。

    她是齐嬷嬷的姑娘,被允真县主派来盯着尤婉叙。

    喜儿因为自家老娘是管家婆子,身子骨早就养懒了,脾气也大,哪里有心思好好做事?

    整日不是琢磨着抓尤婉叙的把柄,就是偷闲打盹颐指气使地叫别人替她当差,架子比主人家还大,日子好不乐乎。

    今夜当差喜儿本想偷懒,可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预感,敦促着她守在了卧房门口。

    尤婉叙点灯时,她鬼祟地瞄了一眼,见是在临摹诗贴,心下虽有不快但还是留了意。

    果然,喜儿打盹时不小心碰了头,刺痛叫她清醒过来,她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无意听见了一阵轻咳。

    一阵男人的轻咳。

    瞌睡立马飞去了三里地外。

    喜儿像打了鸡血似的爬起来,果真透过明纸看见卧房里有道暧昧的身影,修长挺拔,绝不是女子。

    那男人还俯身同尤婉叙面贴面……

    她激动得牙齿发颤,心跳咚咚的——

    喜儿拱醒了身旁另一个值夜的小女使,意思叫她盯紧了屋里,自个儿则摸去后面耳房,叫了好些人,把卧房周围能逃窜的门窗都把守了起来。

    随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允真县主屋里叫人。

    未出阁的姑娘家偷人,那可是大罪,要被沉江的!

    允真县主听了这消息,指使了齐嬷嬷先跟喜儿过去,自己则软手软脚地起身穿衣。

    她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尤忠,吩咐道:“再过盏茶功夫,记得叫仪宾起来,就同他说‘尤姑娘偷人,被抓了个正着,请他过去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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