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院子里还有个总角小童,看起来十岁出头的模样,和这妇人一样满脸漆黑,两个眼睛大而明亮,镶在碳黑的脸上,好像一个鬼娃娃。

    小童一见有生人,慌忙跑到妇人身后,又歪出脑袋来偷看。

    拾风雨抱拳解释道:“冒昧打扰,我二人没有恶意,只想借宿一晚而已。”

    妇人将两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人皆是利落地束着发,实在看不出是不是夫妻,于是说道:“借宿倒是可以,只是我家只有一间空房,不然你们还是找别人家去吧。”

    拾风雨脸上似有羞赧,开口说道:“我们二人已结为夫妻,一间房正好。”

    妇人还是有些为难,但这两个人均手拿宝剑,她带着孩子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领他们进了屋,又转身去空屋子收拾,留下那小童在屋里玩。

    小童不像妇人机警,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偷偷蹭到两人身边,伸手去摸配剑。

    花锦怡笑着问:“可是喜欢这把剑?”

    小童缩回手,仰头看着她不说话,噔噔几步跑远,坐回小矮凳上抠着手,不管她怎么喊都不应。

    不一会儿功夫,妇人回到屋里牵起小童的手,转身对两人说:“空房已经铺好了被褥,入夜后两位就早早歇下吧,听见什么声音都别管,只管睡你们的。”

    拾风雨问道:“大嫂,我们二人走过不少地方,从没见过如此古怪的县城,敢问为何如此?”

    妇人垂眸,似是思索了一瞬,抬头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拾风雨和善一笑,说道:“你可知道红羽军?我夫人的师傅正在军中,因此一路北上赶去投奔。”

    听了这话,妇人一改先前的戒备,而是面露欣喜问道:“可是红羽军要打到这了?”

    拾风雨摇摇头,斟酌着说:“我们此行是要去肃州地界,红羽军恐怕不能到这里来。”

    妇人的脸又恢复了苦色,走到门口向外望了望、听了听,回来时将房门关紧,揽着小童轻声说:“我看你们不像县衙的人,便说与你们听听,但切不可多生事端,连累了我们孤儿寡母。”

    妇人娓娓道来,几年前,釜窑县还是个富裕的县城,家家户户以土窑烧制用具为生,直到附近山上有了山匪。

    那帮山匪也不是什么走投无路的苦命人,而是临近几个县村的村霸地痞,他们原先只敢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占山为王后变得肆无忌惮,不仅打家劫舍,看上哪家的姑娘媳妇还会公然抢夺,县城里家家自危。

    乱世之下,善人都能成恶人,发生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花锦怡只是疑惑问道:“县令不管吗?”

    妇人咬牙切齿,愤愤不平说道:“那狗官不仅不管,还与那帮恶人勾结,哪家有些余钱,便让山匪去抢,看上哪家的姑娘,便指使山匪去劫。”

    说着,她掏出一条布巾,用水沾湿些,往脸上一摸,略显苍老黝黑的脸上显出一条白道,“我每日脸涂黑炭才能保全,你们看我好像四十好几,但其实我才刚刚二十有二,实在是怕糟了他们毒手。”

    她说着话,眼里氤氲出泪来,抱紧儿子,声若泣血:“你们一说起红羽军,我便想起我家丈夫,他看不惯山匪的恶人行径,暗地里集结了不少人到州府去告状,可惜还没出发就有人泄露了风声,官匪一同派人镇压,走投无路之下,他听闻红羽军英勇不凡、爱护百姓,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去投奔,自此便杳无音信了。”

    妇人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拿布巾抹了抹,小童看见母亲哭泣,圆圆的眼睛瞬间通红着流出泪来,泪水冲洗着脸上的黑炭,在脸上画出曲折的沟壑,嘴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这孩子竟是个哑的!

    拾风雨与花锦怡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劝好。

    太阳好像一下子就落山了,屋里变得黝黑黑的,妇人突然反应过来,催促道:“你们快去休息吧,若是听到纵马声和呼喊声也别开门去看,就当作没听见,安安静静地睡一宿就好。”

    说完,她抱起孩子为两人引路,将他们带到隔壁的小厢房,自己匆匆返回屋中关紧房门。

    拾风雨向院墙外看了看,只能看到对面的人家同样紧闭的大门,这县城虽有人居住,但却毫无人气,到处透漏出诡异之感。

    他关上房门走到床榻前坐下,抬起桃花眼盯着花锦怡,修长的手拍了拍身侧的被褥,语气轻佻:“娘子,快来歇息吧。”

    花锦怡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里知道他之前谎称夫妻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时恐怕又是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她越是害羞不自在,他便越发得寸进尺。

    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她当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抬起小脚踢他的腿,嘴里驱赶道:“我看这大嫂贤惠能干,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好供你在地上对付一晚。”

    拾风雨一看逗她不成,委屈控诉道:“这床虽不大,但好歹也够咱们两人睡了,连日赶路辛苦,此时又值秋日,你怎么忍心让我睡地上。”

    花锦怡怒目圆瞪,正要说话,只听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想起刚刚妇人的提醒,两人不再言语。

    拾风雨推着她稳稳躺在床上,自己则靠坐在床尾,大有一副就这样对付一晚的意思。

    没多久,马蹄声渐渐远了,也听不到有人言语,四周重新恢复了静谧。

    拾风雨双眼紧密,两手将剑抱在胸前,头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

    想起这几日风餐露宿,晚上若是有风吹草动,他还要起来查看,常常一夜都睡不踏实,花锦怡心里的确有些不忍。

    她伸出腿轻轻碰了他一下,没反应。莫不这几日辛苦,累得他这么快就睡着了?既然如此,花锦怡不再纠结,也闭上眼睛睡了。

    不多时,待她呼吸平稳,拾风雨才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飞身消失在夜色中。

    半夜,花锦怡恍惚间惊醒,睁开眼便看见拾风雨正在轻手轻脚地关门,月光皎洁,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门发出轻轻的啪嗒声,拾风雨转头看向床榻,生怕将熟睡的女孩吵醒,却看见女孩正撑着上半身,懵懵懂懂地看向他。

    他轻笑着坐到床边等她问话。

    “你去干什么了?”花锦怡凑得近些,气声询问。

    拾风雨躬身垂头,也用气声回答道:“你好像一只小兔子。”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手臂一痒,好像被兔子咬了一口,是花锦怡的小手正拧他胳膊上的肉,可惜肉太紧实,拧了半天都没什么用。

    不再逗她,他正色说道:“我跟着他们到了县衙,他们给了县令一匣银子,我看着能有三百两。”

    “这么多!”花锦怡感叹,想必是做了权钱交易,请县令继续庇护他们,不将这事报给朝廷。

    “只贿赂县令怎能堵住这幽幽之口?”她问道。

    “县令自然还要贿赂上峰,只要一级一级都打点好了,再多的口也能堵住。”拾风雨见怪不怪地说道。

    在他不甚在意的语气里,这事好像变得稀松平常,花锦怡顿时觉得心有戚戚。

    读书时,她学的是典籍著作,讲的是壮志为国。流落在外时,她只算计如何求生,学些人情世故。如今再回头看看,山匪横行、烧杀村民,害得她流离失所,鬼面人步步紧逼、阴谋尽显,那光头伙同双印通县令诱她害她,反被县令充入县狱打个半死,皆是因为这群人视人命如蝼蚁,竟觉得人命可以任由自己随意打杀。

    可笑的是,她自己真如蝼蚁一般,在巨人的脚下夹缝生存。而巨人,是无数个贪财媚权的县令,是州府收受贿赂的高管,是民生多艰时晋怀二王府上为了玉石争执的奴仆,也是京城戒严时被黑甲军簇拥着随意进出的公主。

    这世间有无数的巨人,也有数不清的蝼蚁。

    “你原来也是为这些人做事吗?”长久憋在心里的疑问在这一瞬间脱口而出,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微蹙着眉头等他回答。

    拾风雨静默了一瞬,仿佛读懂了她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摸出包袱里那张鬼面具,翻过来给她看。

    月光下看得不甚清楚,他又拿起她的手,覆在面具内侧的凹陷处,隐约能摸到几笔刻画,是一个“六”字。

    “我那面具丢了,你猜猜这是谁的?”

    他神情没落,没等她说话就自顾自地回答道:“是陆名的,他原本姓秦,但穷奇卫皆是罪人之子,只能舍弃本姓,按数字称呼,他便为自己取了这个混名。我从小被他抚养长大,早已将他视为父亲,几年前,他们说他死在浑江,没人为他收敛尸身,只将他的面具带了回来。我领命到昆仑山去,找人的事不上心,整日循着浑江找他,我不信他已经死了,又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怎能曝尸荒野,连个安眠的地方都没有。”

    情到深处,他嗓子哽咽,眼睛湿润,反射出柔和纯净的月光,双手紧紧握住面具,像是用尽全力去隐忍。

    “可惜我还是没找到他,或许他已经被江中的鱼虾、或是山间的野兽分食。而我,遗失的面具被那县令献给怀王,教怀王发现了晋王私养穷奇卫,晋王一气之下下令劫杀,幸好有你相救,不然我恐怕也难逃一死。”

    花锦怡心中惊愕,没想到鬼面人竟是京城晋王的私兵,而那双印通县令则是怀王手下,她的铜币究竟有何来头,竟引得两王相争。

    拾风雨打开话匣,像是终于有人可以倾诉般接着说道:“陆名日日为晋王做事,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他说他儿时也曾励志报国,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未曾想却被恩情所累,为了报恩终日带着面具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我们都没有权利做自己,不过是王权之争下的棋子罢了。”

    他转头看向花锦怡,眼角低垂,眼中似有期盼和怜悯,颤抖着问:“他死时可有痛苦?”

    花锦怡被他言语中的浓情感染,想起陆名托付的剑和松开的手,竟也品出了他终得解脱的愉悦,于是说道:“他将剑交给我后,任凭江水裹挟而去,从容释然。”

    一滴情泪终于从拾风雨的眼中滑落,他无声地笑,又慌忙撇过头,像是怕她看见,语气平静地说:“那把剑你要珍惜,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珍宝。”

    随即说道:“明日咱们出县后再偷偷返回,将那些脏银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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