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谢恒殊十四岁那年,太医院院正为他请平安脉,照例在医案记下身体康健神完气足之类的话。可这一次,和以往却不大一样,因为第二日太后就送来了两名教导人事的宫女。

    那两名宫女长什么样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年纪比他要大,说话做事中透出来的端庄死板倒是让他印象深刻。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却也默许了两个人的存在。到了夜里,一名宫女站在床前跟他说一些男女敦伦的大道理,另一人则跪侍在一旁。

    殿中昏暗,只余桌案边的一盏灯。一个人开始解衣裳,另一人则向他的腰带伸出手,他忽然觉得浑身不适,打开了宫女的手:“退下。”

    两名宫女微愣,而后两人调换了位置,似乎是以为他更中意另一位。

    谢恒殊彻底没了耐心:“我让你们都出去,以后不必再来。”

    两名宫女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能这样回去向太后复命。太后以为他不喜这两名宫女容貌平平,还把人喊过去教训了一番,告诉谢恒殊这两名宫女是来教他周公之礼,不是引诱他沉溺于美色的,容貌不出众就好。

    谢恒殊挨了通训斥,心里对此事愈发反感。太后坚持一段时间后仍是“妥协”了,又挑了两个宫女送过去,一个娇俏,一个清丽,都是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这两位宫女来启和殿是抱着做人上人的心思,谁知谢恒殊这回依旧不上心,对两个美人视若无物。二女私下合计一番,再这样下去太后恐怕很快就会对她们失望,等到新人送来,她们也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于是二女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她们也的的确确等到了一个好机会——谢恒殊病了。大约是受了凉,又或是吃了什么不相宜的东西,服药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她们收买了近身伺候的宫人,偷偷潜进卧房。

    谢恒殊昏沉之中感到有人在解他的衣服,手指拂过他的胸膛,他微微睁眼便看见两名几乎□□的女人向他靠过来,娇声软语:“殿下,您流了好多汗。”

    谢恒殊原本就在病中,行动不如以往利落,冷着脸呵斥了一声:“滚开。”

    二女打了个寒颤,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怎么舍得退缩,垂泪道:“请殿下怜惜。”

    她们低眸垂泪的瞬间错过了谢恒殊眼中凝起的杀意,往前伸去的一只手尚未触到他的衣角,眼前便是刀光一闪,刀刃贴脸划过,瞬间削下来一只耳朵。二女当场尖叫起来,四处闪躲。

    谢恒殊枕下放了把匕首,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他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嘲讽,眼中是不加遮掩的厌恶。

    两个女人,一个伤了胳膊一个没了耳朵,抱在一块抖如筛糠。

    谢恒殊从床上坐起来,他越是发怒,面上反而越是冷静,又因着生病,走动起来身形禁不住微微摇晃。他勉力站直,苍白的指尖压着刀柄,雪亮的刀尖上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血:“谁让你们过来的。”

    丢了只耳朵的宫女忽然发声大哭起来:“殿下,我们本就是过来服侍您的,您不要我们,太后娘娘就会送新的人过来,您为何不肯让我们服侍啊!”

    被砍伤了胳膊的宫女精神恍惚,喃喃地补了一句:“我们一直喝药调养身子,就是为了能替您孕育子嗣。”

    守夜的小太监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一时之间不知该是推门还是装作没听见,心里琢磨着小郡王没经过人事,要是一时失了分寸闹出人命来可就难看了。小太监左思右想,扶正帽子,拔腿将吴福全请了来。

    吴福全在门口一听便知道不妙,推门便看见这副骇人的情景,心中惶惶:“殿下!这是怎么了?”

    谢恒殊看向他,目光冷得惊人:“谁把她们放进来的,打死为止。”

    还在吴福全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太监一下子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往地上一歪,猛地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小太监前不久才认了吴福全当干爹,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想着放两个邀宠的侍妾进屋当不得什么大事,为贪那一荷包碎银倒将命送了进去。

    吴福全双股站站,哪里还记得这个干儿子,只恨不得啃上去将这小畜生的骨头都给嚼烂,低头领命:“是。”

    谢恒殊没有在多看那两个宫人一眼,吴福全忖度着他的心思,一边使唤人抬水过来,一边堵了那两个宫人的嘴丢到见不着人的地方去。

    谢恒殊自幼习武,但他身份尊贵,从未真正动手伤过什么人——刚刚是第一次。血腥味让他觉得恶心,怒火上头导致的晕眩更让他想吐,谢恒殊坐在浴桶之中,几乎克制不住那股要杀人的冲动。

    这样大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谢恒殊也没打算瞒。他本来身体就有些不舒坦,那晚上一闹,病得愈发重了,太后过来看他,说了一句:“还是心性不稳。”

    被两个爬床的丫头闹成这样,太后听了很不高兴:“你究竟为了什么不高兴?她们不够漂亮,还是不够听话,就这样不合你的意?”

    谢恒殊面色沉沉,并不开腔。

    太后习惯了亲孙子的脾性,所以并不生气,她刚强了半辈子,到孩子面前仍是软和下来:“罢了,总会有一个合你心意的。你早早诞下子嗣,我也放心。”

    子嗣。

    他今年十五岁,尚未议亲便要谈论子嗣,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太后太着急了,急着证明这个身体健康的孙儿能够打破皇家子嗣艰难的传说,急着为自己添上一分筹码。

    谢恒殊只觉得可笑,他是什么人呢?到了可以诞育子嗣的年纪,就要乖乖跟个脸都没认清的女人躺到床上去。

    太后自认在嫡亲的骨血跟前已经一让再让,却全然忘记了,谢恒殊从来都不是听话乖巧愿意任她摆布的孩子。

    ·

    谢恒殊躺在床榻之上,望着顶上的承尘一言不发。

    他对男女之事的观感一开始便极差,浓郁的脂粉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怎么想也美妙不起来。后来遇到阿菱,有“裙下臣”在其中转圜他才勉强接受和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亲密接触。

    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以至于隐隐压过了渐生的情愫。直到虫蛊从他体内拔去,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并不是由“裙下臣”带来的。

    身旁一个人软软地挨过来,谢恒殊瞥过去一眼,她托着脸看他:“生气了?”

    谢恒殊被她一挨一瞧,心中郁气散了大半,以前那些事却仍是懒怠提起。一半是因为光想想都觉得膈应人,另一半则是在她跟前总想着存些面子,病中被侍寝宫女堵在床上这种事太丢人。

    阿菱猜不出谢恒殊心里在想什么,但谢恒殊生气是很容易便能看出来的,现在大约是心里有些不舒坦,并没有冲谁发作的意思。想通这一点,阿菱才敢靠过去:“我问你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就觉得这事被传得有些奇怪,你要不想多说就不说了。”

    她话音诚恳,谢恒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江菱衣,你怕我吗?”

    阿菱眼神微颤,谢恒殊抬手扳了下她的下巴,迫使她对上自己的目光:“说实话。”

    阿菱张了张嘴,又有些泄气,垂着脑袋低声道:“怕啊,能不怕吗?”

    谢恒殊哼笑一声转开眼:“我可看不出你哪里害怕。”

    阿菱嗫嚅着道:“郡王府没有人不怕你,出了王府也一样,我当然也……”

    如果是以前听说谢恒殊曾砍伤过侍寝宫女,她一定会被吓到,但是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觉得里面会有隐情。阿菱的心好像无端端塌下去了一块,她突兀地收住话音,她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看待谢恒殊的。

    当局者迷,阿菱呆呆地发愣,谢恒殊半天没听见动静,扭头打量她,忍不住在她粉腻的腮上拧了一把:“傻样。”

    谢恒殊:“知道怕就好。”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真想看看这丫头到底是什么做的,简直一点良心都没有。他的确让不少人见过血,可什么时候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她倒好,把他看成洪水猛兽。

    谢恒殊自顾自生了一会儿气,忽然想起来,他确实冲她发过火,还把人给骂哭了。

    在广阳府,拿花吓唬燕盛燕回那一次。

    她哭得像什么似的,一点声音没有,眼泪挂珠似的往下流,他当时心里被怒气搅得翻江倒海,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些心疼。

    谢恒殊把人搂到怀里,闷声道:“你怎么这么记仇呢?”

    阿菱已经习惯被他搂着了,听到他跟自己说话就微微仰头,纤长的睫毛冲他眨了眨,谢恒殊看得心痒,低头在她左眼上亲了一口,

    阿菱没跟上他的思路:“我哪里记仇了?”

    谢恒殊不答腔,抱着她亲了一会儿,阿菱浑身酥软,伏在他的胸口缓着呼吸:“明天出宫吗?”

    谢恒殊:“嗯,明晚。”

    他话锋一转:“你不喜欢这儿?”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阿菱徐徐吐出一口气:“不喜欢。”

    谢恒殊握着她绸缎般的头发,心情渐渐转好:“为什么,住得不舒服?”

    阿菱摇摇头:“待着很别扭。”

    谢恒殊若有所思,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

    郡王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谢恒殊将将看上一眼,府中管事便远远迎上前来:“殿下,周二公子来访。”

    谢恒殊:“他来做什么?”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往后伸去,阿菱犹豫着要不要扶他,谢恒殊等得不耐烦了,反手握着她的胳膊将人带下来。

    管事跟在谢恒殊身后:“周二公子说有要事找您商量,现下正在会客厅等着您。”

    自从他让人填了清闲居的荷花池后,周二与他便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至少明面上看着十分太平。因着裙下臣一事谢恒殊还让人盯过周二一阵,不过前些日子也撤回来了,深夜上门拜访,周二脑子坏了?

    谢恒殊没什么兴致应付他,但周二上门他又不能不见,压了压眉心:“人呢?”

    管事小心:“在听雨堂,周二公子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曾尧大步朝这边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谢恒殊脚步微顿,撂下一句:“知道了。”

    听雨堂地方不大周围景致却好,平时常作会客所用,从周二公子被人请进去起,案上的茶已经换了三盏,他一口未动。

    一见到谢恒殊,周二便站了起来:“郡王。”

    周二此人,永远一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的姿态,平时甚少能见到他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谢恒殊打量他一眼:“什么事,说吧。”

    周二:“有两名贼人入我府中行窃,我遣人四处搜寻,才追到了郡王府上。”

    谢恒殊目光骤冷:“你的意思是我窝藏盗贼,还是我派人去你府上偷东西?”

    周二:“不敢。我是来提醒殿下一声的,既然那两名盗贼已经潜入您的府中,极有可能正躲藏在某处伺机作案,理应好好查探一番才是。”

    谢恒殊不与他废话,直接喊来曾尧:“府中可有异常?”

    曾尧:“府中侍卫照例在各处巡视,并未发现异常。”

    周二猛地往前迈了一步:“王府后门那边还留着血迹,怎么可能没有异常?”

    曾尧除了谢恒殊的话谁也不听,既不答话也不往周二公子那里看一眼。

    周二反常得很,谢恒殊逼视着他:“看来二公子是想亲自搜查我的府邸了。”

    事情就麻烦在这儿,周二的脸色慢慢沉下去。即便是寻常官户人家都不会乐意让人搜查,更何况陛下御赐的郡王府邸,无凭无据就要搜府,说出去恐怕能捅破天。

    周二满脑门的官司,又要跟个不爱讲道理的人交涉,额边青筋猛地跳了跳:“殿下,你我各退一步,我只要那个女人。”

    谢恒殊打量了眼他的神色,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什,踱步坐进圈椅里:“各退一步?周麟,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周二目光阴冷:“听闻殿下此行带回来一个孩子,凑巧的是,燕家上一代家主膝下正有一双儿女,不知其中可有关联。”

    谢恒殊:“世人皆知燕氏余孽已被我斩杀在菩萨庙中,二公子还有什么高见不妨一块儿说出来吧。”

    周二:“谢恒殊,勾连燕氏那可是欺君之罪!”

    周二色厉内荏,他手里没有谢恒殊收养燕家遗孤的证据,只是猜测,哪怕猜不对,往谢恒殊身上泼这么一盆脏水也够他受得了。

    谢恒殊:“周二,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你将燕氏门人献给太子,这事是太子帮你瞒下来的,否则你现在还有命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

    大长公主一家与东宫联系紧密,太子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将那名燕氏门人秘密处决,对外瞒得滴水不漏,根本没把周二扯进来。既是顾念情分,也为笼络人心。

    要不是谢恒殊一早便让人盯着周二行踪,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他微微冷笑:“究竟是谁意图勾连燕氏,你想清楚了吗?”

    周二目眦欲裂:“你……”

    他在堂中站了半晌,仿佛是再想不起一件能拿出来压秤的事,怒容满面拂袖而去。

    ·

    那边阿菱刚进正院,便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落锦一脸忧心地迎上前,阿菱开口便问:“两个孩子还好吗?”

    落锦怔了一下:“挺好的,在屋里休息。”

    阿菱松了口气,一边往卧房走一边问:“那你怎么这副表情?”

    落锦:“姑娘,您还是进来看看吧。”

    阿菱推开门,彻底呆住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薛衡一脸苦涩地坐在地上往身上倒药粉,金繁露垂首坐在矮榻上,听见门边的动静猛地抬起头来。

    两个人都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薛衡虚弱地开口:“江姑娘,我们被周二公子追杀,借你的地方躲一躲。”

    阿菱吓了一跳:“周二公子追杀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薛衡:“此事说来话长,都怪周二……”

    金繁露:“是我的缘故,我会尽快离开。”

    薛衡急了:“你傻呀!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离开郡王府,你走不出三步就会被周家的人给吞了。”

    金繁露一扭头,散乱的发髻往左边歪去,她的模样很是狼狈,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该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吞就吞吧,我不怕他!”

    薛衡被她一句话堵得结结实实,气得双目通红当场哭了出来:“你,我,我……”

    阿菱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插话。薛衡左手裹得跟猪蹄似的,艰难地抬胳膊擦眼泪。

    金繁露声音更高了:“你哭什么啊!”

    薛衡屁股一挪拿背对着她,估计也是觉得哭出来丢人,吸着鼻子强忍泪意,整个人都跟着微微抽搐。

    阿菱上前安慰了一句:“金夫人,你别冲动,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郡王应该很快就会过来,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来。”

    金夫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声音低下来:“多谢。”

    阿菱摇头,再去看哭声根本压抑不住的薛衡,轻轻叹了口气:“薛公子,你别哭了。”

    薛衡好似伤心得厉害,抱着受伤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屋子里三个女人面面相觑,只听得见男人的呜咽声,谢恒殊一推门便撞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谢恒殊不明所以,他看了眼阿菱,阿菱讪笑两声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金夫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轻踹了薛衡一脚,勉强放柔了声音:“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薛衡也确实哭累了,金繁露一给台阶,他扭捏片刻就顺着下了,冲谢恒殊低了低头:“殿下。”

    金繁露跟着他行了一礼:“金繁露多谢郡王收留。”

    谢恒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薛衡:“你去周家干了什么?”

    薛衡:“我没去周家,是周二那厮追杀她,我无处可去,就带她躲到这里来了。”

    谢恒殊不轻不重地警告了一句:“我这里不是菩萨庙宇。”

    薛衡赶紧解释:“她是因为搜集了周二的罪证所以才被盯上,周二的罪行罄竹难书!”

    谢恒殊:“什么罪?”

    薛衡卡壳了。他今晚在街上乱逛,撞见一伙人在街市追打女贼,定睛一看发现被追的人是金繁露。薛衡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帮她,他随身带着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两个不通武艺的人竟成功冲出包围。

    薛衡想来想去,他熟悉的地方里只有郡王府能躲掉追杀,这才带着金繁露躲进来。金繁露只向他解释了一句,多的什么也不肯说,他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

    金繁露深吸一口气:“郡王,可否听我一言?”

    谢恒殊:“说。”

    金繁露:“周二公子府中姬妾众多,但这些姬妾的来历大多都不光彩。其中有一个叫重芍的姑娘,她的祖父曾位居翰林,周二公子诱拐官家女子入贱籍,依照律法,乃是死罪。”

    重芍?

    她的尸体被抬走的时候,阿菱还远远看过一眼,形容凄惨难以言表。阿菱紧张地向谢恒殊身侧迈了一步,若重芍真是官家女,杀她的人可是谢恒殊。

    谢恒殊知道她在想什么,捏捏她的手安抚道:“没事,要算也得算在周二身上。”

    良贱之差犹如天堑,谢恒殊把重芍从周府带出来的时候,重芍已是贱籍,周二才是那个逼良为娼的祸头子。

    谢恒殊转向金繁露,高高在上地睨着她:“死无对证,周二咬死了不认,你又能如何?”

    金繁露:“这只是其中一桩。周二此人癖好古怪下贱,清闲居里还养着几名幼女,对外说是买回来教习歌舞,其实那些孩子根本活不过几个月。京中的有一处慈幼局,里面养大的弃婴,许多都被送进清闲居。”

    阿菱瞪圆了双目,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只见过周二公子一面,但也记得那是个性情温和的谦谦公子,谁能猜得出画皮底下藏着只恶鬼。

    谢恒殊的目光随着她的讲述一点点沉下来,顿了顿才开口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金繁露:“周二公子的一名逃妾,就在我手中。”

    谢恒殊:“不对。”

    金繁露一怔,谢恒殊目光如剑:“你是富家千金,独身一人千里迢迢上京已经够奇怪了。不仅如此,还要以身犯险去查清闲居里的事,你和周二什么关系?”

    金繁露:“我家父亲想把我送给周二公子当妾,我不愿意,所以才只身逃出家门,又误打误撞发现了周二公子的恶行。”

    薛衡在听到金父想把金繁露送去做妾的时候就神色大变,不顾伤势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他把你送出去做妾?”

    金繁露生性骄傲,在人前自揭伤疤无疑于雪上加霜。可她是重来过一回的人,上辈子受尽薛二的折磨,与那些比起来,被家族当作献媚的工具又算得了什么呢?

    金繁露平视着前方,声音波澜不惊:“周二发现不对,要杀我灭口。不过他还不知道,所有的证据我都已经交给了御史程大人。”

    上辈子也是由这名程御史去告发周二的。她在清闲居过了五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才逃出生天,这一回,她要亲手将周二送上断头台。

    ·

    阿菱敲开一扇雕花木门。

    金繁露看着门外的她,似乎并不意外:“请。”

    阿菱走进屋:“金夫人,我有件事想问你。”

    金繁露不像是刚刚经历过生死的人,面目平静微微一笑,抬手替她倒了盏茶:“请问吧,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惑。”

    她泰然自若,阿菱也不扭捏:“我曾经在重芍的遗物中看到过一只我绣的荷包,是你给她的吗?”

    金繁露点头:“是,我从重芍口中套出了她的身世,那只荷包是顺手送给她的。”

    顿了顿,金繁露补充了一句:“我对江姑娘你没有恶意。”

    其实也不完全算顺手,金繁露知道重芍会死,此事她很难阻拦,这才送出去一只阿菱亲手绣的荷包。或许能叫重芍沾沾气运,免于一死。这些心思不过是她的妄想,不好诉诸于口。

    阿菱点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出人意料地提起了另一件事:“薛公子手掌受了刀伤,伤可见骨,大夫说十之八九会留疤痕。”

    金繁露摇头:“他娇气得很……”

    话音一顿,金繁露对上阿菱打量的目光,脑中忽然浮现出鲜血在眼前溅开的景象,上一世她从清闲居逃出来,薛衡也是这样空手握住了砍向她的刀锋。

    阿菱:“你的丫鬟说,你是来京城寻夫的,而你的丈夫手心就有一道疤痕。不瞒你说,我当时觉得你这个人言行举止都很古怪,进京寻夫怎么听都像在编胡话,可你偏偏又说出了掌中有疤这么一个详细的特征。”

    金夫人没说话,阿菱才慢慢问出哪个猜测:“你是很早就知道,薛衡的手会受伤留疤吗?”

    大概是因为这个猜测太过诡异,阿菱的心跳紧了紧,金夫人抬眸看她:“如果我说是巧合,你会信吗?”

    阿菱想了想,很干脆地道:“不会,但我也不会逼问你。”

    她是对金繁露这个人很好奇,但迄今为止金繁露不曾做过一桩害人的事,她不愿意说也没什么,就当自己白来一趟。

    金繁露失笑:“我确有奇遇,只是不好详说,请见谅。”

    阿菱并没想到借尸还魂上,只是以为金繁露曾受过和尚道士点化,这样的故事她曾在话本子里看过。

    阿菱便不再提这件事,她沉默片刻,再度开口:“金夫人,周二公子是皇亲国戚,即便你搜集的罪证能够公之于众,周二公子也未必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可是如果公主府记恨于你,你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还极有可能因此丧命。这样做,值得吗?”

    她话中疑惑的味道更重,金繁露并不觉得冒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我把一条命拼上去,也未必能伤他分毫。我自然有过独善其身的想法,可那个人是我的噩梦,不除掉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至于结果如何,我已经竭尽全力,剩下的就看天吧,值不值得谁又能说得准呢?”

    阿菱久久未言,金繁露问她:“江姑娘好像有烦心事?”

    阿菱没有掩饰,话中不乏怅然:“是一件跟金夫人差不多的事。只是我远不如你,到现在还在等着别人替我主持公道。”

    金繁露若有所思:“江姑娘,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事,但照你想做的那样去做,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阿菱垂眸望着腕上的菩提手串,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

    周二离开的第二日,大长公主亲自来了一趟郡王府,谢恒殊对此并不意外,有礼有节地迎接了这位长辈。

    凡是公主,就没有几个脾气好的。大长公主历经三朝,如今正是宗室之中辈分最大的人,她往堂上一坐,屋内侍候的丫鬟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大长公主开门见山:“麟儿都同我说了,他要找的人就躲在你的府上,平时你们兄弟之间小打小闹,我也懒得插手讨人嫌。不过这回事关重大,你快快将人交出来吧。”

    谢恒殊:“我昨天直到夜里才出宫门,一回府就被周麟堵着,不停地冲我要人。抓贼抓到我府上来了,我还奇怪呢,到底要我交什么人?”

    大长公主到这个年纪了仍是满头乌发,锐利的目光直刺向谢恒殊:“若不是你府上那个幕僚横插一脚,麟儿早就抓到了那女人。你也不用狡辩,谁不知道你手下养着一个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幕僚!”

    谢恒殊:“姑祖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定我的罪?我府中确实有这样一名幕僚,但老早之前就因为办事不利被我逐出府去。”

    大长公主怒目而视,隔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缓缓道:“我年纪大些,腰杆也硬些。你小孩子家家的,何苦与我争锋相对?不如给我老人家行个方便。”

    大长公主难得服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僵硬,谢恒殊冷笑一声:“您对周麟做的事知道多少?”

    大长公主轻描淡写:“不过是蓄养了些姬妾,人言可畏,否则我也不至于来走这么一趟。”

    先说事关重大,现在又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谢恒殊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您找错人了?”

    大长公主皱眉:“你说什么?”

    谢恒殊:“您应该知道,我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周麟犯了什么样的恶事与我无关,只要他不到我跟前碍眼,我就不会管他。”

    大长公主脸色虽然不大好看,心里却是认可他这段话的,缓了缓气息,沉声道:“你既然无意为难他,便把人交出来吧。”

    谢恒殊声音淡淡的:“就算把人交给您也不会有用。”

    大长公主紧盯着他,谢恒殊对上她的目光,继续道:“我今日休沐,不曾上朝,您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进宫看看,朝中有没有哪位御史状告勋贵子弟。”

    大长公主身形狠狠一晃:“她怎么敢……”

    大长公主自己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金繁露的事,周麟一来求她,她便赶去郡王府,哪曾想到那小贱人动作那么快。

    谢恒殊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大长公主神色惊疑不定,彻底坐不住了,站起身扶住侍女的小臂,离开之前深深地往谢恒殊的方向看了一眼。

    长公主一离开,阿菱便走了进来:“程御史真的会在朝堂上弹劾周家吗?”

    谢恒殊漫不经心地盯着茶盏边缘的云纹:“会。程御史是个极刚直的人,而且他和长公主家有仇。”

    阿菱:“怎么说?”

    谢恒殊:“长公主的仆从当街纵马,踩折了程御史弟弟的腿,这位程公子天资聪颖,却因身有残疾不得科考。”

    断人前途,这仇可结大了。

    阿菱脑子里转着些可有可无的念头,一颗心却在胸中乱窜,她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殿下,我想好了。”

    谢恒殊微微挑眉:“什么?”

    这段话阿菱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真到说出口的时候仍旧有些紧张:“我有一位长辈,姓朱,是宫里放出来的姑姑,被请进尚书府给四小姐做教养嬷嬷。八年前,她因病去世,但我总觉得她死得太蹊跷了,所以想请郡王帮我查清真相。”

    谢恒殊若有所思:“你希望我帮你报仇?”

    阿菱点头,说出她手中仅有的线索:“当年给姑姑看病的人是百草堂的孙大夫,我前段时间去百草堂问过,但这位孙大夫已经不在京城。”

    谢恒殊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这个要求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轻叩桌沿:“我还以为你会让我帮你去找你姐姐。”

    阿菱一怔,旋即慢慢摇头:“我还是更想知道姑姑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害了她。”

    谢恒殊:“你这么确定她是被人害死的?”

    阿菱:“姑姑去世的样子我还记得,四肢消瘦腹部微凸,孙大夫却说是得了寒症。姑姑身体一直很好,平时也很注意保养身体,她又正当壮年,如果不是有人害她,应该不会突然染病继而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谢恒殊思索了片刻:“好。”

    阿菱松了口气,低声道:“谢谢。”

    谢恒殊睨她一眼:“不必谢我,我本来就要答应你一件事。”

    长袖之下,阿菱十指绞在一起,暂时没有把赵妈妈的事说出口。她一定知道内情,可赵妈妈跟沈老夫人主仆情深,如果一不小心惊动沈老夫人,再想查下去恐怕就难了。

    还是要从孙大夫那里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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