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一本折子被重重地砸在案上。

    皇上在桌案前走来走去,怒不可遏:“你看看你看看,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仗着祖宗荫蔽都干了些什么事!”

    太子早在上朝的时候就听程御史言辞激烈地大骂周麟一通,不过事态严重,父亲又开口了,他还是顺从地上前一步拿起这本足有两指宽的折子看了一遍。

    太子对这个表弟的印象一直不错,周麟不像周麒是个浪荡纨绔,身为家中次子却行事稳重,平日里对他这个表哥也很是尊敬。虽然蛊术一事办得不妥,但太子念在旧日的情分上都替他瞒下来了。

    一个小太监猫着腰进来:“陛下,大长公主求见。”

    皇上再不乐意也不能将亲姑妈拒之门外,沉默片刻后抬了抬手:“请大长公主进来。”

    大长公主走进来先看了眼太子,太子微微垂眸没有与她对视,大长公主心中失望,面上却不露分毫:“陛下。”

    皇上不用猜都知道她是来求情的,心中有些厌烦:“姑妈难得进宫,前几日太后还在念叨您。”

    大长公主仿佛没听出皇上赶客的意思:“人老了不爱动,胆子也变小了。听说麟儿被人参了一本,我在家里实在坐不住,那孩子一向是最懂事的,断不会犯下那样的大错。”

    皇上冷哼一声:“懂事?我看满京城的勋贵子弟,没谁比他更荒唐!那慈幼局是什么地方,先帝在时,母后亲设,至今已有四十余年,他找乐子找到慈幼局去了!简直该死!”

    大长公主听到最后四个字脸色大变,身体摇摇欲坠,太子上前扶住她:“姑祖母,表弟的事父皇会派人去查,您年纪大了不易操劳,先回去歇息吧。”

    大长公主反手拽住太子的衣袖:“太子,你表弟的为人你是清楚的,可千万要顾忌血脉亲情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内外都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大长公主却还是看不清,执拗地问侄子侄孙要一个答案。

    太子温声道:“姑祖母,您不用担心,如果周麟没有犯错,谁也不能冤枉他。”

    这对大长公主来说,显然不能算是安慰。

    目送着大长公主离开,太子将那本厚厚的折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皇上看了他一眼:“依你看,该怎么做?”

    太子:“周麟身上有荫官,理应交由大理寺去查。”

    皇上的口气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嗯,既然如此,这事便由你亲自处置。”

    顿了顿,皇上又道:“咱们家人丁少,往日里他们犯点小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便是这样,才纵得他们不知轻重,无法无天。”

    这番话似在敲打太子,太子恭敬领命退下。

    回到东宫,太子妃已经煮好了药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地龙也该烧起来了,以后你上朝,我让小泉多带一件氅衣,早晚格外的凉。”

    太子喝惯了药,不觉得这茶难喝,听着太子妃说些日常琐事,有些心不在焉。

    太子妃见状便问:“出什么事了?”

    太子揉着太阳穴,简单将周麟的事说了一遍。

    太子妃脸色一变,扶着桌沿慢慢坐下来:“真是出人意料。”

    之所以外面跟掀了锅似的热闹,正因为犯下恶行的人是周麟,他的名声一向不错,尤其在京城女眷心中,周麟就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现在告诉她们,这位不仅不懂得怜香惜玉,还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谁听了都要吓一跳。

    太子:“听父皇的意思,是不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子妃赶紧道:“事关慈幼局,轻拿轻放,恐怕会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

    太子妃知道丈夫心软又重亲情,尤其大长公主平日里又十分爱护他,太子对周家很有些情分。

    听妻子提起太后,太子不自觉的微微皱眉:“无论如何,皇祖母那里,必须要给她一个交待。”

    太子妃不动声色地继续劝道:“周麟这事大长公主恐怕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么大的年纪还要为孙子奔走,周麟做出此等恶事,实在是不忠不孝。”

    太子想想都觉得恶心,摇头道:“我也不曾想过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太子妃:“大长公主一向疼爱我们这些小辈,我知道您心里不舒坦,好在她老人家不止这一个孙儿,咱们往后多照拂周家便是。”

    太子点头:“你说的很是。”

    太子妃这才松了口气,笑吟吟地提起有孕的侍妾:“今天太医来请过脉,说雪娘的情况很不错,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太子面露喜色:“好,咱们一道去看看。”

    太子妃站起来送他:“您去陪陪她,我还有些宫务要理。”

    太子握着她的手:“婉婉,辛苦你了。”

    太子妃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这有什么的,只要雪娘能平安生产,我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东宫无嗣,太子妃比太子更着急。

    太子年过三十才听到这么一条喜信,一向稳重的人脚步都透出了几分轻快。

    雪娘所住的屋舍不远,太子妃为了能好好照料她,把人迁到自己身边住着,坐卧起居都照着良娣的位分去布置。

    太子走进屋先免了雪娘的礼,握着她的手让她在床榻边坐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身子重,不必行礼。”

    雪娘:“太子妃娘娘也常这样跟我说,可我想着,殿下与娘娘百般疼我,我却不能不知轻重。”

    雪说起太子妃满口只有好话,太子越听越觉得她识礼数,不会恃宠而骄,感叹了一句:“皇孙有你这样的生母,我很放心。”

    太子的话中似有怅然之意,雪娘不曾听过张美人的故事,只是谨慎地道:“您别担心,我会好好听话,太子妃娘娘将我照顾得很好,孩子也很好。”

    太子一直挺喜欢她的,否则雪娘也不能顺利怀上孩子。太子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你好好养胎,孤已经遣人去找你的家人,到时候把他们迁来京城,你们也能团聚一回。”

    雪娘是官员送给她的侍妾,在他身边待了十年都安守本分,如今有了身孕,太子不介意多给她一些恩典。

    雪娘神色微变,旋即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多谢殿下。”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陪她用过饭才起身离去。

    雪娘轻轻叹气,身边伺候的宫女关切地问:“您怎么了?太子殿下这是要厚赐您的家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雪娘轻嘲:“他们……”

    当初不顾亲情把她卖了,如今竟要借着她肚子里的这块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真是不公。

    雪娘的指甲轻轻掐进了手心,她当时前脚被人牙子领走,后脚就被一名官员看上了,那人买了二十多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放到一起教养,后来挑了四个最出众的送给太子。

    雪娘也曾偷偷往家里寻过,得知妹妹也被父兄卖掉后心灰意冷,再没理会过那一家人。

    太子以己度人,自然以为离家多年的雪娘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谁知雪娘因此心中郁郁,连着几日都不开怀。她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少了,怀孕的反应却十分强烈,吃一口吐三口,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

    太子妃为了她肚子里这一胎操碎了心,早晚先燃三炷香,一时之间,东宫随处都能听见拜佛的声音。

    ·

    周麟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牢狱之中。私宅清闲居被查封,里面搜出来不少账册身契,周麟得用的手下全部被关押起来挨个审问。案子没审几日,出来顶罪的就有好几个,还有一个管事在大狱里一头撞死,死前留下一封认罪血书。

    大长公主显然在里面使了不少力气,然而重芍的事情暴露之后,参周麟的折子不减反增,雪花一般堆到皇帝的案前。逼良为娼本就是大罪,更何况重芍曾是官家女。老翰林已死,如今还记得他的人也不多,可朝堂之上的官员却不能忍受勋贵子弟对良贱之别的践踏。

    一时之间,周麟之案成了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

    大少奶奶至今仍心有余悸,沈明泽常跟周家大公子混在一处,好在他心里还有几分谱,没跟着周二胡闹。不过也可能是周二嫌他太蠢,拉都懒得拉拢他。

    大少奶奶微微苦笑,沈明泽半点没察觉,兴致勃勃地跟她说:“我早说了周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时候还不信。”

    大少奶奶气得拧了他一把:“今天祖母寿辰,你也去前面招待下客人。”

    沈明泽不大乐意:“我去干什么?那些人现在眼里都只有三弟,老的夸他,小的奉承他,没意思透了。”

    沈明浔前不久才中了解元,如今别说沈家几个兄弟,就连二老爷在沈尚书跟前都不如这个孙子重要。大少奶奶想到这件事心里就能拧出一坛醋来,再看自己丈夫到今天还只是个童生,真是哭都没处去哭。

    一看大少奶奶又要掉眼泪,沈明泽赶紧站了起来,不情不愿地往前走:“我去就是了!”

    大少奶奶打发一个小厮跟上去:“跟着你们大爷,别叫他偷跑出去。”

    ·

    沈老夫人的寿宴,谢恒殊自然是要去贺寿的。他一来,所有的宾客都要倒退一射之地,老夫人笑眯眯地抱着他心肝肉儿地喊了一通才松手。

    谢恒殊面不改色地坐到下首,只有阿菱瞥见他的耳根微微发红,她低头忍笑,被谢恒殊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傻站着干什么,坐下。”

    厅堂中的说笑声瞬间一弱,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到阿菱身上,她忽然想到,那一日被喊到寿春堂来,也是一样有许多人盯着她打量。区别大概就是,那时候他们看她像在掂量一样物件,如今却多了几分忌惮。

    以她的身份,在这种场合是没有落座资格的。谢恒殊开了口,大太太忙道:“快给江姑娘添座。”

    谢恒殊淡淡地道:“不用麻烦,她坐我身边就好。”

    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得出谢恒殊的意思,大太太笑了笑,没再催着人去添座。老夫人是个只要外孙高兴便万事大吉的性子,自然不会阻拦:“都依你。”

    阿菱实在不想出这个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平静地坐下来,很快有丫鬟过来给她上茶,太太小姐们一打岔堂内很快又热闹起来。

    奉茶的丫鬟很眼生,仔细一看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也大多换了人,青萍绿珠都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

    来寿春堂贺寿的女眷越来越多,谢恒殊在外祖母这里坐了一会儿便要去男客那里,阿菱也站起身,低声道:“我想去外面转转。”

    谢恒殊没在意:“随你。”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寿春堂,一位夫人状似无意地道:“哎呀,郡王可真是宠爱这位侍妾。”

    她身旁一个年轻美貌的妇人轻嗤一声:“我看她也没传闻里那样出色,郡王身边伺候的人也太少了,才叫她拔了尖。”

    一个侍妾,却得了上座,凌驾在众人之上。除了这位年轻的贵妇人,席间许多人都暗自不平,不过碍着谢恒殊没有当面开口罢了。

    老夫人装聋作哑,笑着道:“诸位都是贵客,今日一定要尽兴。”

    周遭响起一片恭贺声。

    ·

    阿菱在春水林等岳圆。

    春水林种了一片杏树,这时节早就见不到杏花踪影,故而也没什么人会往这边来。只有两个管林子的婆子坐在石凳上,温了壶酒,就着盘半温不冷的花生米闲聊。

    阿菱走近之时正听到两个婆子说起沈明浔,一个说他是歹竹出好笋另一个说柔姨娘显灵吓得二太太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不要以为奴仆下人就不敢议论主子,这些在府里待久了的婆婆妈妈,嘴一个比一个利,能从主人家身上刮下三两肉来。

    阿菱无意打搅她们偷闲,一个喝得微醺的婆子却瞧见了她,愣了片刻站起来:“是阿菱姑娘吧。”

    阿菱再躲便来不及了,两个婆子将石桌收拾干净,笑吟吟地请她坐:“您是跟郡王一块儿回府的吧,哎哟哟,我说今天怎么大早上听见喜鹊叫,原来是见着了您。”

    尚书府的下人很多,阿菱也不敢说自己每个都认得,这两个婆子似是有些眼熟,她便冲她们笑了笑。

    看她一副好说话没架子模样,两个婆子又是一番奉承,阿菱慢慢琢磨出点意思来,看了眼落锦,落锦很快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她们:“请妈妈们吃酒。”

    两个婆子瞬间笑成了花,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等岳圆走进春水林,她们才在落锦的暗示下意犹未尽地离去。

    阿菱被她们夸得脸隐隐发僵,看见岳圆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一顿:“你怎么了?”

    岳圆听她这么一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怎么了?”

    阿菱又打量她一回,捏捏她的胳膊:“感觉你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大好。”

    沈明浔在沈家如日中天,前程一片大好,谁能为难岳圆呢?岳圆摇头浅笑:“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我没什么,你别担心。”

    阿菱忍不住多念叨了一句:“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跟三少爷说,赶紧去看大夫,千万不要拖。”

    岳圆眸光微颤,转而笑道:“我知道的。快别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这回去河间府一路上还顺利吗?”

    阿菱点头,将河间广阳两地的事情简单说给她听了,岳圆十分惊讶:“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说些她又叹了口气:“整日待在府里,都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要是可以,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阿菱安慰她:“等三少爷中了进士,往后说不准就要外放,到那时候你自然可以出得去。”

    换作以往,岳圆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喜笑颜开,今天岳圆却没有什么触动,反而隐隐露出几分哀容。阿菱越看越觉得奇怪,正待要问的时候,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

    垂柳院的丫鬟粉儿疾步走过来:“岳圆姐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找。”

    这丫头说话的腔调很有些不客气,岳圆仿佛没有察觉,只是问她:“我过来走一走,你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吗?”

    粉儿瞥了眼她身旁的阿菱:“重紫姐姐让我问你,老太爷赐给三少爷那套十六件的汝窑茶具您收到哪里去了?少爷今日待客,或许会用得上。”

    岳圆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在那只紫檀箱子里……”

    粉儿迫不及待地打断她:“找过了没找着,姐姐快跟我回去吧,咱们上上下下都在忙,怎么偏您跑出来偷闲。”

    她话锋犀利,岳圆却像是习惯了:“我知道了,过会儿我就回去。”

    粉儿嘟囔了句什么,扭头走了,阿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怎么这么跟你说话?”

    垂柳院上下一直都由岳圆管着,自从沈明浔崭露头角之后,小丫鬟们巴结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如此咄咄逼人。

    阿菱注意到刚刚粉儿提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名:“重紫是谁?我从没听说过。”

    岳圆面色苍白,声若游丝:“是老太爷送来照顾三少爷起居的丫鬟。”

    阿菱眉头紧皱:“不是已经有了你……”

    这话阿菱也说不下去了,长辈赐人哪里会管一个丫鬟想什么,她沉默了下又问:“她欺负你了?”

    岳圆摇头:“没有。”

    阿菱有些着急:“阿圆,你不要因为她是老太爷送过来的人就处处都让着她,最后自己受了一肚子委屈。”

    岳圆轻轻按住她的手背:“重紫姑娘没有欺负我,她生得貌美,又识文通字,能言善辩,三少爷很喜欢她。”

    阿菱忽然冷静下来,是了,如果三少爷待阿圆一如往昔,哪怕重紫再厉害再会笼络人心,粉儿也不敢踩高捧低到这份上。

    阿菱声音艰涩:“他,待你不好吗?”

    岳圆出神地望着前方:“我不知道。或许是我做的不好,惹他生气了,也可能是因为重紫姑娘比我更好,所以已经不需要我了。”

    岳圆站在杏林中,像是秋风中一片零落的叶子,满心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阿菱心里一酸,岳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都只有沈明浔一人,这样深厚的情意一朝付诸东流,岳圆心中是何滋味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阿菱想说,沈明浔喜新厌旧是他无情,你不必为了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自苦。可对着岳圆,这样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隔了半晌才问道:“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如果过得不好,要不要想办法赎身出府?”

    岳圆算是三少爷的通房,不比寻常丫鬟只要赎了身就能离开,她这种情况除非府里将她打发走,否则想要离开就太难了。

    岳圆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怔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阿菱后悔自己问得太急,可是她跟岳圆能见面的时候太少,今天不说就不知道下一回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阿圆,我手里攒下了一些钱,你如果有什么打算想办法捎个信给我。”

    岳圆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声音模糊:“好。”

    三人走出春水林不远,就看见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差点撞着了迎面走来的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身边的丫鬟呵斥道:“你长没长眼睛!”

    小丫鬟泪流满面:“姨娘,姨娘不好了。”

    大少奶奶认出来她是巧玉身边的丫头:“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我已经让人去请产婆了,你不在你家姨娘身边陪着,出来乱跑什么?”

    小丫鬟:“姨娘说想见大少爷,我去请大少爷。”

    大少奶奶面色一沉:“胡闹!女人家生孩子,请大少爷干什么?我现在就去守着你们姨娘,今天是老夫人的寿辰,不许哭哭啼啼触霉头!”

    小丫鬟六神无主,被大少奶奶身边的丫鬟拽住了胳膊,训斥道:“谁准你胡乱往外院跑的?还知不知道规矩?”

    小丫鬟忽然猛地挣开了她的手,冲向阿菱的方向:“江姑娘,江姑娘,您去救救我们姨娘吧,救救我们姨娘吧。”

    大少奶奶勃然色变:“芝兰,把这个不知礼数的贱婢给我带下去关起来!”

    阿菱险些被这小丫鬟挠出几道抓痕,大少奶奶略带歉意地看了眼阿菱:“冒犯了,您去前面就坐吧。”

    小丫鬟仍在抽泣,阿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大少奶奶:“我能去看看她吗?”

    大少奶奶脚步一顿,惊疑未定地看向阿菱,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语气冷淡地开口:“只要姑娘不嫌弃产房污秽,来便来吧,我这里没什么不方便的。”

    阿菱一踏进院门便听见巧玉痛苦的哭叫声,她脚步一顿险些被门槛绊着,落锦赶忙扶住她:“姑娘,小心些。”

    阿菱点点头,跟在大少奶奶身后往里走。院子里下人忙成一团,几个年长的婆子挤在巧玉的屋子里七嘴八舌地让她用力。大少奶奶看这不成样子,冷着脸发了通脾气,又赶出去几个派不上用场的老妈妈,屋里屋外才渐渐有秩序起来。

    大少奶奶质问巧玉身边伺候的人:“这才七个月,怎么就发动了,你们究竟怎么伺候的?”

    巧玉身边的丫鬟脸色苍白:“这几天都好好的,姨娘今天早上吃了碗粥,忽然说累了,躺了没一会儿就叫肚子疼。”

    大少奶奶:“粥在哪儿?”

    那丫鬟赶紧从橱柜里取出一碗残粥:“看姨娘样子不对,我就给收起来了。”

    大少奶奶瞥了眼粥碗:“你倒是机灵。”

    大少奶奶身边的丫鬟摘下一根银簪,当众插进粥里又提起,手腕一转递给大少奶奶看。大少奶奶看着并未变色的簪尖:“粥先留着,过会儿让大夫看看。”

    产婆姗姗来迟,巧玉已经痛得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洗净手,掀开帘子按了按巧玉的肚子,而后神色凝重地退出来:“大少奶奶,姨娘这一胎恐怕不好。”

    大少奶奶脸色也不大好:“不是说七活八不活吗,她这胎正好七个月。”

    产婆摇头:“姨娘有小产之兆,落红不止,如果没磕着碰着,那就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巧玉这一胎能不能活下来对大少奶奶来说都是件烦心事,但她从没想过对巧玉的肚子动手脚。大少奶奶到底年纪轻,没经过这样的事,呆站了片刻才勉强定下神,一边催人去请二太太,一边嘱咐产婆:“尽量保住孩子。”

    阿菱不自觉地攥紧了落锦的手,她远远地往帐子里看了一眼,依稀能够看见人影之间巧玉痛苦狰狞的面容一闪而过。

    周遭乱哄哄的,她耳朵里除了巧玉的哭叫声什么也听不见,落锦紧张地打量她的神色,小声劝道:“姑娘,您没生过孩子,还是去别处等吧。”

    大少奶奶虽然没有赶她,也没有跟她多说一句话,显然是对阿菱跟过来的举动有些不满。阿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过来看巧玉,她只是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或许今天不过来看一眼,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

    巧玉绝不是一个会让她怀念的人,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过来了,站在闹哄哄的室内,隔着七八个丫鬟婆子看着她。

    巧玉住的地方不差,能看出她在沈明泽这里颇受宠爱,如果这一胎能平安产下,无论是男是女,她后半生都有了依靠。

    可产婆却说,这一胎多半有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过来开了催产的药方,一碗药灌下去,屋子里的血腥味更重了,产婆满面大汗抱出来一个脸色青紫的死婴。

    钱婆子哭天喊地地冲进来,看到死去的女婴直接跌坐在地:“不可能!明明是个男孩,仙师说了一定是个男孩。”

    大少奶奶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重点,追问道:“什么仙师?你偷偷干了什么?”

    只有阿菱在问产婆:“她怎么样?”

    产婆小心地将死婴包起来,摇摇头:“不中用了。”

    “江菱衣。”

    巧玉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一双眼睛半睁着,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阿菱迟疑了片刻,照她的话走过去,巧玉的声音细得像一条将要崩断的丝线:“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阿菱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巧玉似乎也并没有想过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答案,撇了撇唇角:“你就是这样,讨人嫌。”

    她说着说着,忽然冲她抬起一只手,阿菱怔了片刻,慢慢将手送上前,巧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拽紧她的手——

    “我告诉你,我从没后悔过……”

    话音刚落她就断了气,左手无力地滑下,倏然瞪圆的眼中透着刻骨的恨意。阿菱张了张嘴,喉间一片干涩,伸到半空中的手仍留着汗湿滑腻的触感。

    钱婆子没能跟女儿说上最后一句话,发了疯似的推开众人,扑倒尸体上哭叫起来:“我的儿啊!是谁害了你!”

    大少奶奶:“你喂她吃了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天底下哪有什么只管生男不生女的药丸,大爷的长女就这样叫你们母女俩给害死了。”

    阿菱没再听下去,迈出这道门看见大少奶奶身边的老妈妈站在不远处指挥小丫鬟们收拾屋子,她走过去,拿出一只荷包交到老妈妈手中:“这是我给巧姨娘的奠仪,请告知大少奶奶一声。”

    老妈妈握着沉甸甸的荷包愣住了,半晌才答应一声,望着阿菱离去的背影,神色古怪。

    ·

    “听说大少爷院里的巧姨娘死了!一尸两命!”

    金乌西坠,天色昏黄,岳圆坐在窗边绣花,忽然听着廊下传来这么一句话,忍不住站起身走出去问道:“真的?”

    两个闲聊的丫鬟看到她微微屈膝:“岳圆姐姐。”

    岳圆跟阿菱道别后就赶回垂柳院,重紫似模似样地训斥了粉儿一顿,又笑着说没什么能要她帮忙的,让她回屋歇着。岳圆看重紫将各色事物料理得井井有条,压根没有自己能插得进手的地方,轻轻叹息一声回到屋里。

    岳圆追问道:“巧姨娘死了?”

    丫鬟点头:“生下个小小姐是死胎,二太太觉得晦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岳圆眉心微蹙:“怎么会这样?前些天看到她不是还好好的?”

    丫鬟:“听说是那钱婆子弄来了什么转男胎的药丸偷偷给巧姨娘吃,这才吃坏了事。偏偏赶在老夫人寿辰这天发作,二太太也无心给她治丧,先将钱婆子赶出了府。”

    岳圆沉默了片刻:“大少爷呢?也对巧姨娘不管不顾么?”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嗤笑道:“大少爷最是喜新厌旧,如今喝得烂醉,还不知道在哪房妾室怀里躺着呢。”

    说到最后,二人声音里也露出了几分怅然,深宅女子的命太薄,她们跟巧玉无冤无仇,没办法将人命当笑话看。

    岳圆回到屋中,轻轻摸上自己的小腹,她这个月的月事迟迟未来。她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沈明浔,如果真的有了身孕,她会被怎么处置?

    中举之后,沈尚书亲自给沈明浔相看亲事,府里那群表姑娘早就被送回家中,两位太太都挨了通数落,如今已经没人敢在沈明浔的婚事上动手脚。

    三少爷以后的妻室,一定会是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二人在垂柳院互相依偎的那些年里,岳圆曾经无数次想过,三少爷这么好的人,将来一定会有很好的前程。

    时至今日,岳圆总算得偿所愿,可她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连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意。

    岳圆一坐就坐到了夜色四沉之时,屋子里一盏灯也没点,她幡然转醒,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将屋内的灯点燃。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捏捏手心,终于下定决心往沈明浔的屋子走去。这段时日沈明浔待她十分冷淡,重紫便渐渐将她手里的事都接了过去,沈明浔似乎也习惯有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在自己跟前服侍,几乎不曾提起过岳圆。

    屋外有两个丫鬟守着,看到岳圆有些惊讶,其中一个径直开口:“岳圆姐姐,少爷没唤你过来。”

    岳圆:“我有事想求见少爷。”

    两人对视一眼,竟挡在门前不让岳圆进去,岳圆心中生疑:“麻烦通报一声。”

    先开口的丫鬟赶紧道:“现在不方便。”

    岳圆正一头雾水,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重紫掩着衣襟,面色绯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往岳圆身上看了一眼,又像烫着了似的挪开视线:“少爷……已经歇下了……”

    重紫行事向来大方,从不曾这样慌张失措过,她唇上的口脂也花了,贝齿轻咬着下唇不敢看人。

    到这时候,岳圆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慢慢后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惶然转身跑开。

    重紫合上门,面上羞涩的表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明浔喝了酒有些头疼,半靠在床榻上假寐,听见脚步声便皱眉:“不是让你出去吗?”

    重紫低声道:“等醒酒汤送过来,奴婢就离开。”

    沈明浔睁开眼:“刚刚,外面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重紫一脸茫然:“只来了个小丫鬟,我吩咐她去煮醒酒汤了。”

    沈明浔揉着眉心,掀开几案上的一只木匣,里面躺着一支青玉簪,通体泛着温润的光泽。

    重紫只看了一眼,便难忍心中嫉恨,长长的指甲掐住手心。

    “喊岳圆过来。”

    重紫面色一白,然而下一瞬,沈明浔又合上匣子:“算了,这么晚,她估计也睡了。”

    重紫低声应是,等她将醒酒汤送到沈明浔手边,沈明浔才看了她一眼:“我不用你服侍,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重紫嗓音微颤:“是。”

    重紫顺从地转身离开,走到东次间,才从怀里掏出帕子将手心晕开的胭脂用力擦去。

    沈明浔只喝了一口便将那碗醒酒汤搁到一边,他从来都不喜欢醒酒汤的味道,也只有阿圆端来的时候他才肯勉强把汤喝完。

    冷落了她那么多天,也不知道她心里想明白了没有,竟然一回都没有往他跟前凑。

    沈明浔静静地把玩着那支青玉簪,他总有一日会娶妻,岳圆如果接受不了这件事,将来要吃苦的还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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