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退为进

    不多时,营帐帘倏而轻轻一动,桑子渊抬头看了眼门口,竟然是一身戎装的赵信。

    银灰色的铠甲在秋阳光线的照射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即便是已经走到了营帐中,也依旧有些余光晃动。

    他左边腋下夹着银盔,右手手掌握住剑柄,走进来时挺胸昂首,眉宇之间都多了几分老当益壮的英气。

    桑子渊愣了一愣,忽而“哟”了声,笑道:“尚书大人穿上这盔甲,倒像是个年轻小伙,精神!”

    赵信摆了摆手,也没有随他嬉笑:“桑大人无须拿我打趣,我过来只是想要知道,公主殿下究竟有何指示,咱们什么时候一鼓作气打回去,夺回那覃州城?”

    “不急!”桑子渊笑得阳光灿烂:“人家是战胜方都没急,咱们急什么?”

    他越是这么说,赵信就越是火烧眉毛一样,就差没有跳起来蹦跶到营帐顶上。“不急,怎么能让我不急?!咱们两方都还没开始打,城倒是被人家先夺了一个。这是在打我赵信的脸啊!!”

    “好好好!”看他如此激动,桑子渊都忍不住一边上前轻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安慰:“赵大人不生气!这一仗,咱们早晚都得打,这口气,也早晚都会给你出。只是眼下,还不宜操之过急。你忘了公主殿下的计划了?”

    赵信没有忘。

    只是他摩拳擦掌,都已经急不可耐了,连战甲都已经穿上了身,这一战却迟迟未开,对他而言,实在是难以忍受。

    他目光紧锁在桑子渊那认真清晰的眸子里半晌,眉头一动一颤,突然一个甩手,道了句“憋死我了”,之后叹着气走出了营帐。

    桑子渊也深深叹了口气,再次打开那张纸条,看到那几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字,摇着头苦笑了两声。

    “以退为进?!”桑子渊笑着自言自语:“阿珹啊,本来人家就那么憋得慌了,再这么下去,阿鸢的耳根子可要有一阵子清净不下来咯!”

    *

    已进仲秋,夜晚瑟瑟的风吹得有些凉。

    连山营的营帐扎在城楼外,将士们哆嗦着看着远方隐隐约约间有些亮堂的覃州城,心生暗恨。

    将士甲抖着手:“你说,明日咱们攻城么?”

    “这要我说,怎么着也得攻啊!若是继续这么耗下去,人家还以为我们西蜀真的胆小如鼠呢。”将士乙抖得更是厉害。

    如他们一样,今夜的连山营四处都在议论,都在歇斯底里猜测。即便是如此清冷的夜风,也抵挡不住他们想要攻回覃州城的热忱。

    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等到三更时分的钟声,没有等到翌日天明晨光熹微,更没等到重逢的战鼓和号角。

    当天深夜四更天,桑子渊突然闯到赵信营帐,将熟睡中的他摇醒:“赵大人,赵大人!时候到了!”

    即便是处于深睡中,赵信也没有更衣,手里更是握着那把剑。听到动静,他猛地睁开眼,一翻从榻上起身,站起来就想往外冲,“时候到了,冲锋,攻城!”

    桑子渊好不容易阻止住他时,他手里的剑都已经拔出来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赵大人,不是要攻城。”

    “不攻城?!”赵信听罢恼怒地回头看了眼桑子渊,又“吭”一声将剑收回鞘中。“不攻城你三更半夜叫我起来干嘛?”

    他气呼呼地调头往回走,桑子渊却在身后大声地对他道:“公主有令,全军回撤五十里,退往桑州,等候下一步指示。”

    “退?!!”赵信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赶紧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直到眼前的人影已经不能再清晰了,他还不敢相信,又狠命掐了自己脸颊一下,这挺疼的呀!

    “我没听错吧?桑大人?咱们不一雪前耻攻下覃州,如今却要退?为何?”说罢,他走到榻边一撩衣摆坐下,怒哼道:“这简直是荒唐!我也不陪你们玩这种幼稚游戏了,若今天桑大人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我赵信即便是死,也不会退出覃州的。”

    世人都道,这人上了年纪就会一根筋。先前桑子渊都不怎么相信,直到如今看到赵信一脸的倔强,他才不得不服那些岁月刻画出的皱纹的杀伤力。

    桑子渊无奈,只得将阿鸢和傅珹歌私下的筹谋大致跟赵信讲了讲。

    “你也知道,傅珹歌回南齐只是权宜之计,他不可能直接和西蜀对抗。但我们要给他时间,让他处理完自己的事情,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暗中帮我们。

    如今他刚刚回去,若是我们强攻,为了不被怀疑他只能硬上,那我们之间最好的情况也是两败俱伤。所以,咱们现在只能以退为进,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既然昭凌公主选择相信他,那我们自然没有不信他的道理。”

    “话虽如此,可……”赵信话都到了嘴边,可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没有说出来。

    桑子渊又道:“我知道赵大人心怀家国,是个忠义之人。昭凌公主也绝对不会忘记大人的!你放心,我有把握,傅珹歌这次绝对不会让我们失望!”

    赵信即便如今心中仍有担忧和疑虑,但桑子渊话都已经说到此处,无论好歹,他也只能接受。毕竟他的话,也是昭凌公主的意思。

    那晚,南齐探子踏着夜色匆匆回禀郑剋,说连山营赵家军仓皇撤退,连人带帐篷溜得迅速,连秽物都没有留下几个。现如今连山营的营帐处,已经只剩下被踏平的草地和钉得满地都是孔的泥土。

    郑剋睡梦中只觉得很是震惊,傅珹歌却依旧淡如春风。“正常,这个时候他们退守是明智的选择。你想,如今我们占据覃州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若是他们强行攻城,先不说胜算大不大,即便是这场仗硬打下来,损失得有多大?”

    郑剋听着点了点头,颇为信服。

    傅珹歌又道:“再者说,我们如今已经拿下了覃州,根本不用耗费精力跟他们缠斗,我相信桑子渊也定是想到了这一点。”

    郑剋转了一转眼珠,赶忙凑到舆图边看了又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们直取桑州,故而往后退守。可覃州他们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这才是桑子渊的高明之处!”傅珹歌指着舆图上的桑州城,对郑剋道:“如今在此我们居于优势位置,他们强攻不行。蜀中地形多山,很适合打伏击战。若是他们退守之后,我们乘胜追击,他们便可以沿途设伏,这样,我们就自然而然落入他们的包围圈了啊!”

    郑剋脸色骤变,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连连点头,原本对他的那种不屑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心而发的认同感和崇敬感。

    傅珹歌接着道:“即便是我们通过了伏击圈,顺利抵达桑州城,交战的形式也由敌方被动变为我方被动。这样一来,咱们的胜算就变少了!”

    “没想到这个桑子渊居然如此运筹帷幄!那……那我们眼下应当如何?”

    见郑剋已经被他成功带入自己设定的套路中,傅珹歌不经意间偷笑一阵,赶忙道:“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先固守覃州一段时间,让探子每日探报,先跟桑子渊、赵信磨一磨耗一耗,逼他们主动挑战。如此,将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这仗,也就赢了一半了!”

    郑剋听罢,当即拍手称赞:“妙啊!果然不愧是咱们南齐的战神!傅元帅,你这个谋略,我郑剋是真服!怪不得陛下如此看重你,我算是领会到了。”他边拍着胸脯边大声道:“傅元帅,从即日起,我郑剋就跟定你了!我这辈子,很少服人。但是你,我服!”

    傅珹歌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笑意不断。也就是郑剋这样的大老粗,才这么容易被自己三言两语就唬愣住。

    深夜,傅珹歌却难以入睡。

    他独自步上覃州城墙,遥望着后方桑州方向,那条蜿蜒盘旋的道路上,灯火如同星光,又像是一条光流,延伸到远方。

    而那个方向,往后延伸又是益州都城,是她所在的皇宫。

    在这个秋风萧瑟,枯叶纷飞的夜晚,在这个孤清冷寂的城墙之上,傅珹歌心里偏偏升起一丝愁绪。

    郑剋倒是唬住了,萧北南那边,他又要如何悄无声息地找到自己全家被关押之地,在这短暂的时日中,暗中救出他们呢?

    他脑海中回想了一下如今的南齐,萧凛与他离心,先前傅家军的将士们被遣散的遣散,早已经无人可以联络,更没有人值得信赖,唯一一个他能够相信之人,也只有苏申了。

    他走下城墙回到房中,急急忙忙书信一封,找了个还算可靠的小将连夜送往齐南山下。

    三日后,他如愿收到了苏申的回信,拆开信的那一刹那,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豁然开朗,连笑容都明媚了不少。

    苏申写到:“傅家老小今未离,齐南山后待汝归。”

    原来,当日萧北南果真是给他使了个障眼法,刻意将他全家人转移到后山,让他误以为他们已经不在此地。等他离开,又将人转移回来。

    如此,即便是他如此精明,也很难想到,自始至终他的家人都在齐南山并未离开过。

    苏申作为傅珹歌的知己,深知他如今真正的枷锁为何,所以即便是傅珹歌不说,他也私下帮他留意照看着他的家人。

    如今,有了苏申这一句话,傅珹歌身上所有的石头仿佛都已经被他卸下,震碎。他心间的齿轮,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转动。

    *

    赵信带着连山营退往桑州,桑州城第一次进入戒备状态。

    以往觉得这里地势偏僻,战火难以绵延。可如今南齐将入口选在覃州,桑州反倒是成了进入京都的必经路。

    桑子渊久别之后可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通判见了他一脸嫌弃,却又抵不住桑子渊的热情,被熊抱在怀里。

    通判骂骂咧咧一阵,等到桑子渊热情劲儿终于过了一阵,他才推开他道:“有个人已经在府衙等你很久了!”

    “等我?”桑子渊双目一瞪,连忙抱起自己的胳膊,脑海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回想了自己的一生,有没有情债、赌债、命债。

    还没等他得出结论,等他的那个人,便已经从门外走进来。

    “一早便听说桑大人回来了,韩不危特地前来拜见!”

    桑子渊闻言,抱起的双臂舒展开来,目光也随之转移到了韩风身上,吃惊地看着他道:“韩……韩先生!你怎么还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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