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夜阑拿着几张药方来到殷枫华的房间。
隔着门窗，亦能听见里面传出难耐的喘息痛吟声。
她敲了很久，门才慢悠悠打开，殷枫华站在门口。
她想探头往里面看看，却被殷枫华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无法瞧见床铺。
——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连见一面都做不到，着实可悲。
她试探问道：“他……怎么样？”
殷枫华摇摇头，“很糟糕，动了胎气，一直在出血。”
她低下头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将药方递给殷枫华，“阿离不想见我，麻烦你按照方子上抓药……”
殷枫华接过药方，瞅了几眼，“是安胎和治心疾的药方啊……你没想过，如果他不愿要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夜阑眼眶瞬间就湿了，抹了把眼泪，抽噎着：“那……我再去拟落胎的……”
“不用了。”殷枫华拽住她，“他还是要保孩子的。”
夜阑的眼睛亮了亮。
“放心吧，我会全力救他。”
——殷枫华和寒昔合力将莫离搬上床铺时，他的衣衫下摆已经被染成了红色，剧烈的疼痛让他恢复了些意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殷枫华在和寒昔说话。
“去拿安胎药！快！”
“出血量太大了……他身子又弱，这样下去恐怕会不好，要不还是落了吧……”
莫离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抓住殷枫华的衣袖，双眼艰难聚起光芒：“保……孩子……”
“可是……”
“求求你……保住它……”
他力竭，再度陷入昏迷，却有一滴清泪滑过眼角。
见此情景两人也没辙了，只好使出浑身解数给他止血。
后半夜，莫离犯了心疾，喘不上气，身体不断颤抖痉挛，数次闭气，还好按照夜阑给的方子熬的药效果很好，将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忙活了一晚上，情况终于是稳定下来了。
两人得空小睡了一会儿。
也就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再醒来时，只见莫离如瀑的黑发赫然已变成了花白，半灰半白，银色发丝掺杂在灰色之中，比纯白发更显沧桑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寒昔叹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着实太大了。”
“嗯，你想想看，突然被人告知自己的人生都是假的，是设计好的，以为刻骨铭心的爱人，也只是被操纵被洗脑才会爱上她，自己还怀着那人的骨肉……也是够绝望的了。”
此后数日，莫离仍很虚弱，整日除了昏睡，就是坐在床上发呆，眼睛时而盯着窗外，时而凝视着垂在身前灰白的头发，不发一言，殷枫华试着和他搭话，他也并不理睬，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皆与他无关。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想，心中却已过了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某天清晨，他的双眼逐渐恢复神采，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寒昔，轻轻唤着：“师兄……”
——因久未开口，那声音艰涩暗哑，十分难听。
寒昔清楚听到了那声呼唤，惊喜于他终于肯开口说话，情不自禁地将他的头搂在怀里。
“白音……”
一声旧名，恍若隔世，他恍惚间回到了幼时，和养父桑吉，师兄阿穆尔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
他回抱住寒昔，“师兄……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寒昔心里一沉，怕他因打击过大患上失心疯，赶紧捧起他的脸，见那双眸子虽被痛苦和迷惘笼罩，却依旧清澈，透着神采，闪着莹莹泪光，才放下心来，安慰道：“你是白音，是我最亲的弟弟。”
“师兄……我……我不想当莫离了……我想回家……”
“好，只要你愿意，等一切结束了，我就带你回家。”
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落下，他掩面而泣，痛哭失声。
寒昔亦泪流满面，轻柔地拍着他的背。
——他实在太痛苦，太难受了，回顾这短暂的人生，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只要想到她，就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如今，却发现一切皆是虚假，皆是算计，皆是笑话。
老者的洗脑术果然厉害，即使是谎言被戳穿的现在，在他的心中，她仍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赎，是他最为珍视的宝物。那些美好的，苦涩的回忆，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仍回荡在他的脑海。可是，不一样了，得知真相的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再无法回到从前了。即使他满心满脑子仍是她的身影，他却从心底抗拒着她。如今，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避而不见。唯有离开她，逃得远远的，他才能真正决定自己的人生。
殷枫华进屋，见二人相拥而泣，也识趣的没有出声打扰。
眼泪流光，心中只余无尽的悲哀与空虚。
殷枫华打破沉默，道：“老者昨夜去世了，去得还算安详。”
“是吗……”莫离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惜……未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一阵沉默后，又缓缓开口：“请给我纸笔。”
“要干什么？”
“写……和离书。”
寒昔和殷枫华对视一眼，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也不想看到感情那么好的两人走到这一步，还想试着看能不能挽回。
殷枫华道：“你要明白，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
“我知道的……”莫离似是头疼，手按在额头处，“我就是……太累了……我这一生，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一切都是假的，没有意义的，我为什么还要醒来？为什么还活着？”
眼看着他意志愈发消沉，又要陷入绝望，殷枫华赶紧安慰：“好了好了，给你拿纸笔就是了……”
于是，莫离撑着出血后摇摇晃晃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桌旁，一笔一划写下了诀别的话语。
——如他自己所说，他真的好累，“爱她”这件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失去了武功，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只留下一具千疮百孔，命不久矣的残躯。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在一起。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他计划着，如果生下孩子后他侥幸存活，也不再去治疗了，他会独自抚养孩子，看着她渐渐长大。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世间唯一的血亲陪在自己身边，也足够了。
*
殷枫华将和离书递给夜阑时，出乎意料的，她十分平静。
只默默收下信封，淡淡问道：“他怎么样？”
“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不过胎像平稳，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夜阑说着，将信封揣进衣服，请殷枫华进屋，给她斟了一杯茶。
“你愿意和离吗？”
“我也……不知道……”
“其实，他现在的脑子也很乱。”
“殷姐姐，所谓的‘洗脑术’真的那么厉害吗？”
“嗯……我也曾做过些研究，如果方法得当，效果绝非什么情蛊可比的，当事人非但不会知道自己被暗示，甚至还会自我催眠，使洗脑作用越来越强，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之前他喝下断情水，忘记我之后，又重新对我动情，也是因为……”
“嗯，是因为催眠洗脑的效果。”
“呵……哈哈哈哈……”
她发出几声干涩的苦笑，“没想到，这段缘分……竟是何等的悲哀……”
又有泪水缓缓流下，“我与他共同走来的这一路，又有什么意义？”
殷枫华见她神色凄苦，“我知道，你对那小子的情是真的，可事到如今，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怕是不会再爱你了，你们就不要互相折磨了，放过彼此吧。”
“……”
她神思杂乱，自己的将来未定，危机重重，若虬龙再次现世，她的意识将沉入无底深渊，与死去无异。
那么——放手，也许是当下对他，对孩子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