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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陵荒秋(三)

    翌日未时,京郊天地昏沉,细雨蒙蒙,如烟似雾。周子仁提一只竹编笼子,独自踏过泥泞小径,如期来到陈家住处。陈阿华饭后便将铁笼抬出猪圈,搬一张板凳坐在门前,眼下两片乌青,疲惫且麻木。幼狼还伏在笼底,毛发间沾着细碎雨珠,喉中呜呜低叫,怯惧的眼睛哀哀望着来人,耳尖直抖。周子仁瞧清它的模样,只一瞬错愕,眼里忽然就掉下眼泪。

    陈阿华抬铁笼翻一个面,回头见他面有泪光,没好气道:“你哭什么?”

    “对不住。”周子仁忙以袖拭泪,垂脸道,“阿华哥哥好心肠,子仁感激,一时不得自制……请哥哥莫笑话。”

    陈阿华脸仍似铁板一块,抢过竹笼,提起那幼狼的后颈丢进笼中。待周子仁递来买下幼狼的银两,陈阿华却只看一眼钱袋子,不耐烦地把手挥开:“不必了!”“幼狼是哥哥涉险抓回来的,理应得到酬劳。”周子仁坚持道,“还请哥哥务必收下。”

    两人相持不下,陈阿华拗不过他,一把抓过钱袋便拂袖而去。笼内幼狼低声哀叫,前爪轻刨竹条。周子仁抱竹笼入怀,撑一柄素面纸伞,朝陈家大门再行一礼才终于离开。

    穆军士在学堂院前等待,与周子仁一道向夫子请过安,即往城门折返。雨幕轻薄,远山朦胧。路经农户们狩猎的南山,周子仁稍一顿足,侧头望山路曲折昏暗,袅袅白雾中透出几线青峦。“狼崽便是从这儿逮下来的吧?”穆军士仰头去看山间薄雾,“小公子不把它放回山里去?”

    纸伞稍倾,周子仁抱稳微颤的竹笼,肩背已教细雨描深大片。

    “穆伯伯,先回家罢。”他黯然道。

    秋雨绵绵,小院草木漉漉垂头,桂花星落在满地红枫间。这一晚无星无月,院墙内外油灯照夜,给满院垂挂的雨珠喂进光斑流转。周子仁凝坐檐廊立柱间的栏杆上,脚边竹笼歪倒,膝头幼狼低伏,双眼紧合,毛茸茸的身躯时而发颤。他轻柔抚摸它的背脊,直到它睡梦中不再哀哀低哼,才低头深叹。

    “现在想养狼崽子了?”

    头顶蓦然传来一道话音,周子仁还未抬头便见人影一坠,是李明念轻盈落地,转瞬已站在他跟前。檐边有雨珠滴落,膝上幼狼抖一抖耳尖。周子仁呆愣片时,直望她那张陌生的脸,惊讶道:“你是……李家姐姐?”

    “李明念。”李明念环抱双臂,歪头打量他,“你认得我?”

    连忙抱小狼起身,周子仁弯身行礼道:“子仁见过明念姐姐。”

    虽已见惯他动不动向人行礼,待奴隶也不例外……但此刻轮到自己,李明念仍是不自在。她直直立在原地,略一点头,冷眼瞧着他,也不回礼。中镇族人发明的礼数,她一贯最瞧不上眼。 “爹爹说姐姐在家中做客,可子仁还未面见。”周子仁亦浑不在意,抬眼坦诚地瞧她,“没想到这几日跟着子仁的竟是明念姐姐。”

    “你知道我跟着你。”她挑眉道,“所以你会武功?”

    “子仁不能习武。”他摇头道,“不过子仁五感天生要强些,能感觉到姐姐在附近。要不是有姐姐,穆伯伯也不放心子仁自己去阿华哥哥家。”

    寻常人五感再强,也不可能发现她。难不成他是周廷晋的儿子,便天生要比别人能耐?李明念满面狐疑,那狼崽却在此刻扭动挣扎起来。周子仁怀抱不稳,只好重又坐下去,愧疚道:“子仁失礼。”他安抚地摸摸狼崽,对李明念道:“姐姐也请坐。”

    “你坐着就是。”她倚到墙边,“为什么不把这狼崽子放回山里?你真想养它?”

    周子仁只是摇头。

    “若它真是狼崽,子仁当然会放它回山。可它不是,去山中生活便太危险了。”

    “你知道它不是狼崽?什么时候知道的?”李明念诧异道。狼和狗的幼崽极像,尤其是陈阿华挑的这只狗崽,以假乱真绝无问题。若不是昨日听到陈阿华的盘算,她定瞧不出这一招鱼目混珠。

    “姐姐也知道吗?”周子仁眸中一亮,“莫非姐姐昨日留在庄子里,是救了……救了那只小狼?”

    “我要是救了它,你当阿华杀的是什么?另一只狗崽吗?”

    他呆了呆,眼里光亮暗下去,轻轻哀叹一声,又流起眼泪。李明念问得理所当然,对那幼狼本无甚同情,可眼见周子仁低头落泪、脸上难掩哀痛,她竟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她冷着脸道:“哭什么?那母狼伤了陈阿华的父亲,陈阿华杀它的幼崽,也算一报还一报。”

    “可那也是一条性命呀……”周子仁小脸垂泪,轻声叹道。“畜生命也算命?那天底下……”李明念欲道“天底下吃过肉的都是罪人”,转念想起眼前小儿只吃素,顿时一噎,改口道:“那陈阿华逮着的若是母狼,也不该杀它报仇了?”

    周子仁摇摇脑袋,并未掉书袋子讲甚么大道理,眉眼间现出哀愁与不忍:“子仁不知。”

    “那你哭什么?”

    “觉得难受,眼泪便流出来了。”周子仁垂脸拭泪,稚音带着低落哭腔。他膝上幼犬呜呜哼叫,虽是未开智的畜生,竟好似有感人情,急急爬起来打转,以面挨蹭他的胸口,脑袋直往他怀里拱。周子仁忙将它搂近,觉出它身躯幼小带抖,他有意止住眼泪,却总也收不住。百般不得法,他只得道歉:“对不住,是子仁不好。”话语伤心,不知是为的膝头幼犬,还是为他那没能救到的幼狼。

    李明念长在玄盾阁,何曾见过这般爱哭的小儿?她本欲再作追问,这会儿亦只有作罢。左右摸索一道,她从暗袋抽出条帕子扔给他,话锋一转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陈阿华撒谎的?”

    周子仁道过谢,察觉拱着脑袋的幼犬要掉下去,便小心扶它到怀间。

    “见到它的时候……子仁便知道了。”

    “你还认得出狗崽和狼崽的区别?”

    他还是摇头,小手摊开,任那狗崽伸出舌头,轻轻舔他的手心。

    “是它告诉子仁的。”

    不想说便罢,推到狗崽子身上算什么?李明念只当周子仁不愿透露,瞥一眼他还挂着泪的脸,顿觉自讨没趣,起身要走。可一望头顶青黑四方的天,她脚步微顿,鬼使神差又问:“你当真觉得畜生命也跟人命一样?”

    他擦去眼泪,点头道:“是。”

    “那花草树木呢?”

    忖量一会儿,周子仁道:“有些是一样的。”

    “有些?”

    转头环顾小院,他目光落向那棵蓊蓊郁郁的参天古木,哪怕夜里听风摇枝叶飒沓,亦感生机勃勃。“譬如这庭院中的花草,它们也有生命,却与人的生命有些不同。”周子仁喃喃低语,“但那棵古柏……它和人是一样的。”他想得入神,等回过神来,方觉身畔再无人息。周子仁轻唤道:“明念姐姐?”应他的只有风响淅淅,微雨落地。

    一夜雨疏风骤。

    周子仁自睡梦中苏醒,正是晨光熹微时。窗外滴答声稀,身旁有幼犬鼻鼾细细。他迷蒙间隐约觉得不安,悄悄爬出被窝,趿履往院中去。万籁俱寂,天地如洗。远处夜幕褪色,淡出院墙上缘一线鱼肚白,照院内花草依旧,露珠垂垂,遍地落叶晶莹闪烁。那株古柏还矗立晨光之中,树冠枝条卷曲光秃,枯萎枝杈如碧空裂缝,竟是一夜之间已成萧萧枯木。周子仁呆立檐下,直愣愣望着那了无生气的枯树,面上血色尽褪,落下两行清泪。

    良久,他猝然倒地,昏厥不醒。

    -

    “听说你那小儿病了?”

    大殿龙椅高置,这句玩味询问竟似天音。

    时至人定之初,武英殿内重重帷幔低垂,灯豆光芯晻晻,宫人长影相接。周廷晋拱手而立,一时只将头埋得更低。“回头让御医跟去你府里瞧瞧。”宝座上的赵世方语颇隽永,“到底是昭武大将军的独子,不习武也就罢了,可不能当个病秧子。”

    “谢陛下关心——”周廷晋循礼下拜,“犬子一向体弱,秋来夜凉着了风寒,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那宫中秋收宴,他怕是又来不成了罢?你待这小儿倒是宝贝得紧,朕要见他一次都难。”赵世方一手托腮,仍旧漫不经心,“来年北伐,你可还要带他同去?”

    “犬子胆小柔弱,离了微臣只怕不能自理,还望陛下体谅。”

    将军府管事能干、家仆无数,还能教他那小儿饿死不成?赵世方心底冷嗤。“朕记得六年前你给他落户,还闹了一阵风言风语。”他饶有兴致道,“军中人人都传这孩子是你遛马时捡回来的,你却非说他是你亲儿子。你至今未娶,也不爱拈花惹草……问你这小儿生母是谁,你又尽给朕胡说八道。”他俯低身子,右肘撑到膝头,戏谑道:“这年头有父不详的,可除了被扔到荒郊野岭那些,还没见哪家孩子母不详。如何,想了六年,你可给朕想出个新鲜说法没有?”

    “微臣惭愧,故事讲得不如那说书先生,硬编也是编不出来的。”周廷晋恭恭敬敬抱拳垂首,故作正经道,“倒是当年西南一战臣险些丧命,危急间恍恍惚惚,梦一神女相救,又与那神女颠鸾倒凤、飘飘欲仙……臣至今还历历在目。后来北境那夜,臣领着马在池边饮水,抬头就见天上飘来一团五彩祥云,池中金光一片——微臣粗人一个,那里见过这等世面?于是如坠雾里,再回过神,怀里已多了个襁褓婴儿。”他摇头哀叹,“想是那神女嫌臣卑微,抚养臣的孩子有损颜面,便将这小儿送回臣手,教臣看着养大便了。”

    这一番说辞尽是淫言秽语、荒诞不经,殿中内官不由侧目,而龙椅上的赵世方却大笑起来。“朕就爱听你六说白道!”他拊手称快道,“自打你去了北边镇守,这朝廷上下也就九弟还能同朕顽笑。那些狗屁朝臣空有一身武艺,胆子却比针眼还小,当真无趣之至。”

    周廷晋俯首自谦:“九王爷慧心妙舌风流倜傥,臣是万万比不得的。”

    “九弟确实聪慧,只可惜跟你儿子一样,是个病弱不能武的。”赵世方稍稍敛容,一声长叹,“说来……当年几个皇子当中,九弟资质最佳,武学上亦最得师傅青眼。若非幼时被父皇亲手废去根基,他恐怕早如你一般驰骋沙场,也不至于成日里病歪歪的。”

    “臣素来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当年能在先皇麾下苟安,实属臣侥幸。”

    “不是你侥幸,是你的确太能干。否则周家世代功绩平平,到你这里怎就出了个昭武将军?”重又倒向椅背,赵世方摩挲靠手圆柱上的青龙纹饰,“朕原本还指望你那小儿也是个能干的,父子俩一同为朕效力,也好教朕替北境那帮蛮人少操些心。如今看来,这美梦怕是要落空了。”

    他话音未落,底下周廷晋已扑通一声跪得干脆,洪声请罪道:“微臣有罪——”

    “罢了,连朕膝下都有几个不孝子,这事儿也怪不上你。”赵世方大手一挥,待周廷晋谢恩起身,才若有所思地眯眼道:“不过……朕还听说你那小儿心慈,就是对奴隶也十分恭敬?前几月太子送到你府上供玩乐的老奴,竟也给好吃好喝待着了。”

    将军府中这等琐事,他大贞皇帝竟也一清二楚。周廷晋心下一沉,脸上只狡黠一笑,赔罪道:“犬子自小随微臣长在东北,边关荒凉,那里得见这般稀奇玩意?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教陛下和太子殿下见笑了。”

    “欸,话不能这么说。”龙椅上那位不以为然,“军营里长大的,哪个没看惯打打杀杀?莫说抠了眼珠砍断腿脚的玩意,便是肠子直往外流的也不少见。你那小儿对南荧族奴隶都这般仁善,定是你言传身教的缘故。”他唇角带笑,一双鹰目直将周廷晋锁住,“平日在军中,你和那些贱籍小兵也是打成一片的罢?”

    “陛下说笑了,不过是些贱籍兵役,臣同他们那有什么打成一片的?打落他们狗头倒是不少。”周廷晋面不改色笑道,“臣戍边无事时收了好些美酒,这帮西南来的蛮子手脚不干净,前年竟连偷了几瓮去卖。光为着这事儿,臣且杀他们好几轮了。”

    垂帷内里人影闪闪,有宫人停步香案前,点燃鎏金莲花薰炉中的香粉。上座之人一声不吭,周廷晋亦只垂衣拱手而待,未见惶恐。“行伍间也罢了,总要有一些奴隶充军。你只记住,待这些东西不可有什么慈心。”许久,但闻赵世方轻描淡写道,“你常年征战沙场,当知同情敌人便是兵败的第一步。”

    周廷晋一抖朝服宽袖,伏地一拜。

    “臣——定当铭记于心。”

    夜凉气清,天深月明。周廷晋踏夜霜出宫门,已闻三更锣起。亲兵牵两匹枣马候在宫墙外边,见他出来便驱着马儿迎上去。他走得慢,有意离宫门前的守卫远些,待认定周围再无旁人,才将马牵到周廷晋跟前,小声问道:“将军,今日怎地这么晚?”

    接过缰绳,周廷晋抚一抚马脸,不答反问:“府里的事都交代下去了?”

    “是。”亲兵应道,“小公子睡下后,兄弟们便悄悄把那古木移出去了。”

    周廷晋颔首,掀起衣摆翻身上马,领亲兵纵马往城西去。半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昭武将军府。

    西偏院藏在府邸深处,小路曲曲折折,乘夜移出那株巨大的枯木也总要费些工夫。周廷晋穿幽径而入,脚下鹅卵石间尽是树根抖落的泥土。夜里小院阒静无人,一轮冷月悬于墙端,映得满地薄霜银亮,只墙角那处奇宽的土坑一片幽深。隔壁院落的檐顶影子微动,他余光掠过一眼,不动声色,只身推门走进主屋。室内不见灯光,架子床已放下围帐。他揭开帐子坐到床边,借薄薄月光瞧一瞧床上小儿的脸。周子仁睡得沉,额上蒙有细汗,小脸苍白,呼吸黏重。前些日子被他捡回的狗崽蜷在他身旁,紧紧挨靠他的手臂,压住他袖摆一角酣睡。周廷晋拎那狗崽扔到一旁,轻捉周子仁的胳膊要放进被褥,却见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

    “爹爹。”周子仁叫他。病了好些时日,他清脆的嗓音已变得虚弱沙哑。

    周廷晋于是放下手道:“今日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周子仁揉一揉睡眼,“爹爹今日回来得晚些。”

    拿衣袖替他揩去额汗,周廷晋见那狗崽欲爬到小儿怀中,便随手将它拨开。“陛下留我共议北伐之事,回来就晚了。”他道,“你现下还困吗?不困就陪爹到外头坐坐,没日没夜这么躺着也不好。”

    也不问眼下时辰,周子仁乖顺地点点头。撇下衣架上的繁琐衣物,周廷晋俯身,被子一卷便将儿子包起来,严严实实抱到院里。

    父子俩在石桌边落座,周廷晋低头看怀中小儿,果然见他对墙角那处深坑定定而望。

    周廷晋轻轻揭过道:“我让老穆他们把树移走了,没得教院子死气沉沉的。”

    点头不语,周子仁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擦了擦眼泪。“它在那里站了好多年,”他低低切切道,“本可以长得再高一些,望得再远一些。”可如今便是春去秋来,它也再不能高高长在这院中了。周子仁悲从中来,只因不愿爹爹再担心,便强忍了泪水,默默良久,平复呼吸靠在父亲怀里。

    霜风习习,秋烛孤冷。庭院四时景不同,周子仁喜爱院内生灵,却也知草木枯荣有度,难得岁岁长青。“爹爹,很快又要打仗了吗?”他轻声问道。

    “嗯。”周廷晋替他裹紧棉被,“等开春咱们就出发。”

    忆起冰天雪地的北境,周子仁神色黯淡。

    “北辰族人从未欺负过我们……为何我们一定要去打他们?”

    好问题,周廷晋短促一笑。“人界统一过四次,只有第一次统一了五族。”他徐徐答道,“始帝燕行就是北辰族人,可即便是在他的元朝,其他四族也没能踏进过北境。北辰一族固守不出,我们对人界最北又一无所知,便总以为那里藏着什么宝贝,非得拿下它才好。”

    “可是一打仗,又会有很多人死掉。”周子仁不甚明白,但知战场马革裹尸,即使爹爹这样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也未必总能生还。他愁眉不解:“别人家的宝贝,我们为什么非拿不可呢?”

    这话若是教外人听见,大贞皇帝只怕没几日又要留他长谈了。周廷晋捏一把儿子的脸,开口未加斥责,且答道:“因为人都有偏爱,且定会偏爱自己。既然偏爱自己,那有什么好的当然都得搜刮囊中,也不管它本来是谁的东西。”

    怀中小儿垂脸细思。

    “那……如果人人都没有偏爱,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了?”

    “这为父可就不知了。”周廷晋好笑道,“且不说人人如此,天底下便是有一人当真了无偏爱,为父也心服口服。”

    周子仁扬起脸,面有疑惑。

    “爹爹不就是吗?”

    “我?”

    他点一点头,认真道:“伯伯们都说爹爹治军严明,从无偏私。子仁也知道,爹爹心里是不愿打仗的。所以爹爹爱饮酒,为的是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周廷晋朗声大笑。“你爹爹只怕不是天底下最偏心的人了。”拨开儿子额前的碎发,他笑叹道,“若不是偏爱于你,管它削官罢职还是斩首示众,为父自也不会接这北伐的差事。为保我儿平安,为父只得拿万千将士的命去冒险,也只得去与那无辜的北辰族人搏命。”此话不假,他玩笑般感叹,倒显得无愧无悔。

    周子仁闻言愣怔,半晌,眼中竟落下泪来。他忙低下头去,周廷晋便以为是教风迷了眼,伸手探他的额温:“身子又难受了?”周子仁却只摇头。“子仁喜欢爹爹,也喜欢爹爹待子仁好。”他轻声细语,哪怕已拭去眼泪,语气也难掩悲切,“只是子仁现在才知道,原来这种喜欢也是有代价的。”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做什么?”周廷晋道,“人活一世,爱与被爱皆是寻常。孤苦悲愁也好,团圆欢欣也罢,到底带不进坟墓里。多思不如多行,凡事顺则乘风破浪,逆则迎难而上便是。”

    倚在父亲怀中颔首,周子仁静静望那古木扎根的墙角,神思哀倦,不再言语。

    这一病又去了数日。

    战事将近,周廷晋一连几日晚归,府中练武场空空荡荡,很是冷清。从前周子仁还去看军士们习武切磋,而今父亲不在,便索性躺在房里,少有走动。夜半从噩梦中醒来,他听窗外西风萧萧、远处栖鸟悲啼,总是难免落泪。那幼犬便伏在他身畔,哼哼戚戚,替他舔去泪水。见它这般乖乖趴着望过来,黑溜溜的眼睛目光哀愁,周子仁于心不忍,不时下床陪它去院里玩耍,病也竟渐渐有了起色。

    十数天过去,他终于又能在午后前去田庄学棋。

    秋深渐寒,碧云天上雁南飞,黄叶满秋山。周子仁体弱,出府前添一件丝质曲领襦,外衫还是他喜爱的月白色,如旧走在山路间,心境已不复从前。他缓步而行,忽见前方山麓有青桐迎风摆,摇落一头枯叶。树下立着一道人影,灰裋佩刀,颊有方印。周子仁虽只见过一次,也远远便认出那是李明念。待走到她跟前,他照旧弯身行礼道:“明念姐姐。”

    随行的穆军士清一清嗓子,李明念不加理睬,亦不回礼。穆军士原就瞧不上玄盾阁这些不三不四的门人,那里受得了这等冒犯?眼看要发作,却听周子仁恳请道:“穆伯伯,子仁想同姐姐说几句话。可否请伯伯在前面的凉亭等子仁?”他态度谦顺有礼,穆军士不好拒绝,只得怒瞪李明念一眼,憋一肚子火气,大步朝凉亭去。

    待他走远,李明念才转向周子仁,端详他尚带几分病容的脸。

    “一病大半月,你倒是一见好又往外跑了。”

    面前小儿不答,俯首又行一礼。“这几日姐姐没露面,子仁还未向姐姐道谢。”他诚恳道,“那天从庄子回家,子仁托余大哥去山里替幼狼立碑,隔天才听说山上已有一座新立的无字碑了。子仁事后回想,定是姐姐那一晚安葬了幼狼。”

    不过一块无字碑,难道就不能是旁人立的?李明念有心刁难,话到嘴边却一转:“就因为这个,你没告我的状?”

    周子仁发了会儿楞,等明白过来,才黯黯别开脸。

    “……古木的事,本不是姐姐的责任。”

    分辨不出他言下之意,李明念沉默一时,只盯着他道:“树是我弄死的。”

    “子仁知道。”

    “那如何不是我的责任?”

    他摇一摇脑袋,垂首道:“是子仁之过。”

    “怎就成你的过错了?”她脱口追问,心中竟有些气恼。冤有头债有主,她不屑陈阿华杀那幼狼出气,但也厌烦这小儿慈心泛滥。他既不懂陈阿华的苦楚,她便教他尝尝仇恨无力的滋味——横竖不过一株老树,他悲愤告状是正中她下怀,若不然则恰可揭穿他的伪善。孰料他大病一场,明知她是罪魁祸首,再相见竟是这般无恨无怨的反应?

    然周子仁凝思片刻,未觉她心绪浮躁,最终只平和道:“爹爹曾说,军中法纪严明,为的是护全军性命。偏私必致无辜者受累,故法纪不容私情,如有偏私,须得严惩。”他眉眼尚且稚嫩,神色间却悲悯切切,“偏爱是罪,被爱是罪。姐姐与那古木原无瓜葛,若不是听子仁说了那番话,也必不会去动它。所以是子仁的责任。”

    “什么歪理。”李明念急躁骂道,“又不是人人听了你的话都会对一棵树下手,分明是我的错,你抢着认做什么?病了这么些天,不会就是因为自责罢?”

    她口中连问咄咄逼人,教周子仁听了一愣。虽不知她缘何恼怒,他还是施礼道:“多谢姐姐。”

    “谢什么?”李明念正恼恨他言行出其不意,闻言更是语气不善。只见周子仁病容略显疲惫,却面现微笑,真诚相谢:“多谢姐姐安慰子仁。子仁病已大好,会尽力不再自责。”他坦然望进她的眼,“也请姐姐莫自责了。”

    梧叶飒飒,雁去如刀。李明念耳中“嗡”的一震,登时骇然不知所措,备下一肚子讥讽竟无从开口。哑然迂久,她口未动、身先动,待神志回笼,已撇下周子仁落荒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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