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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陵荒秋(五)

    宫墙巍峨如陡壁,圈起红墙黄瓦重重叠叠,放眼望去尽是相似之景。

    李明念逛得枯燥,绕开守卫走墙顶东去,不多时便至皇城北部的后苑,入眼一片花团锦簇。是时秋卉盛放,粉菊如堆云捧亭,树石叠翠,馨玉芬芳。太平殿筵席未歇,宫人宾客多来往外朝,内廷花园倒很是安静。李明念翻墙而入,教那金桂香气熏得头昏眼花,忙躲到墙沿一株桔树的累累果实间,就着枝叶剥桔肉塞进嘴里。果肉入口酸涩,大抵长在皇宫大院也仅作观赏,李明念嚼了两口便觉牙酸腮紧,囫囵吞吃入腹,择桔皮贴在鼻下,闲听园内鸟语戏松涛。她本想躲个清静,奈何两眼一闭即察附近人息,有感亭台假山下五人集聚,交谈间不乏拳脚声声,实在热闹。

    “……说错了么?”其中一个嚣张道,“不过一个贱奴生的脏东西,也配和殿下同席用膳?”

    右耳微侧,李明念斜眼望过去。桔树枝条掩映,四个半大小子围堵一人在山石脚下,虽则个个儿锦罗玉衣,却都摆出一副仗势欺人的脸孔。她又抛一瓣桔子入口,望向最外围那个,眼瞧他一身龙纹玄衣,便知是大贞太子赵明英。周廷晋一早叮嘱过,这位小祖宗残暴顽劣,见了他必得绕道走。

    挨揍的似与她年纪相仿,正倚着假山半爬起身,鸦青色锦衣胸前一道长长豁口,头顶系带已教人扯散,几绺乌发垂在脸前,瞧不清面孔。许是疲于抵抗,他待方才那人的挑衅毫无反应,兀自伸手去捡脚边一块玉佩,却被对方踩住手背。“问你话呢。”对方发力碾了碾鞋底,“难道贱奴所产之子,竟都是又聋又哑的?”

    余人笑起来。那挨打的捏紧左手,拳背青筋暴突,很快又颤抖着松开。“我是下关王之子,本就该坐在那里。”他低声道。站得最远的赵明英轻嗤,缓步上前,一手拂开蔽膝蹲下身。“九王叔口齿伶俐,贯会讨父皇喜欢。否则就凭他一介残废,我也不必给他那几分薄面。”他揪住挨打那人的头发,轻易迫使他抬脸,凑近笑道:“你说连九王叔这个亲爹都不放你在眼里,我们又凭什么容你?就凭你娘那个早死的女奴?”

    咧嘴一笑,赵明英手肘猛然前推,直将那人脑袋抡向身后叠石。但闻砰一声闷响,李明念收紧眉心,望见挨打的那个生生给人撞破脑勺,身子一歪,趴伏到赵明英鞋边。少年手臂抽动两下,依然一声不响,只艰难支起身,缓缓抬手伸向那枚玉佩。赵明英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待对方手指已够到玉佩,他便抬起鞋跟,一脚将它踢开。

    玉佩丁丁冬冬摔远。那少年伸出的手僵在原处,听见周围的哄笑声也纹丝不动。

    “王妃倒是心疼他,还给他穿这么好的衣裳,也不怕弄脏了料子。”一旁红衣的笑罢,拿鞋尖拨开他的袖摆,颐指气使道。

    “既是不配,便剥下来罢。”赵明英道。三个小子于是欺上前,欲扒那挨打之人的衣服。

    不等他们动手,一道黄影忽而凭空飞出,“啪”一声正中红衫小子的脸膛。他当即惊呼,扑通跌坐下去,只觉鼻间一阵异味,两手慌乱往脸上摸索:“什——什么东西?!”好容易将那凉凉的物件抓到手里,他定眼一看,竟是一张剥成花样的桔子皮。

    “这小子还带了影卫!”左边那人跳将起来。

    “殿下,快让您的——”

    扬手令他们住嘴,赵明英面上笑意全无。“大呼小叫什么?”他不耐烦道,“今日秋收盛宴,东南各附庸国的使节都在,不便生事。”朝桔皮飞来的方向看上一眼,他再去睨脚边之人,抬高下巴唤道:“赵明宇。”

    赵明宇还伏在地上,前臂微微一动,仍未抬头。这狼狈模样教赵明英很是受用,他勾唇哼笑,得意道:“摔得这么厉害,你今日也不必入席了。与你那近侍一道回去罢。”说完即甩袖旋身,冲余人招招手,“走了。”

    无人再敢多言。红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恼恨地将那桔皮摔给赵明宇,也扭头随赵明英离开。

    有风动,松涛响。李明念仍隐在树枝间,看赵明宇扶石壁慢慢站起,一步一攧走近那块玉佩,弯腰拾它入怀。他似乎伤得不重,抬袖擦去口角血污,才转头往她这儿看过来。那是张略见青紫的脸,面廓清瘦,眉眼弯长,神色木然。李明念见了不由一顿。分明此前从无交集,她竟平白待他生出几分面熟之感。

    赵明宇未确知她的所在,那双平静的眼寻视一会,目光最终只定在一处。

    “你是我的影卫?”他问道。

    知道他瞧不见自己,李明念道:“你有没有影卫,自己竟不知?”

    他闻言不语,似有片刻恍惚,而后又问:“那你为何要助我?”

    那便要问他为何不还手了。李明念轻哼,扶刀反问:“路见不平一声吼,还需要什么理由?”

    听这般强词夺理,赵明宇已知她无心周旋。“也罢。”他自言自语,垂下头转身欲走,却又倏然顿足,回过头向桔树再望一眼。不知李明念藏身何处,他默默然寻了一圈,转开视线。“……你走罢,省得他们回头再寻你。”抛下这么一句交代,赵明宇再未回首,一瘸一拐朝后苑拱门去。

    目送他消失在交掩的翠竹间,李明念无端心烦意乱。她权当这后花园晦气,动身往墙头一翻,落定竟赫然对上一双眼睛,霎时一僵。桔树枝丫探出红墙,墙后一男子负手静立,正怡然与她对望。他不过而立模样,身着秋色华服,外披厚实鹤氅,金冠束发,腰佩琅玕,虽穿得不比那东岁族使节,却也一眼瞧得出非富即贵。

    这人何时发现她的?李明念心中大骇。对方的气息她早有察觉,只因他吐息较常人虚弱,她便以为是哪个病重的皇城守卫,全然未放在眼里。

    “哦?”墙下男子亦稍嫌讶异,“想不到……”

    觉出他视线掠过她左颊,李明念心头一刺,纵跳至对角墙顶便欲抽身。“小姑娘误会了。”身后那人却道,“本王只是惊讶——你非王公贵族,小小年纪竟也习得一身好功夫,实在难得。”

    下盘腿劲一松,李明念平了平心绪,少顷才跳下墙顶,拱手道:“王爷谬赞。”细察此人呼吸,她确信他身有旧伤、重疾难愈,说是残废也丝毫不为过。于是她抬眼瞧他,试探道:“您是……下关王?”

    “看来本王名声在外。”赵世辰轻笑,目光移向她腰间木牌,“小姑娘是周府的人?

    他言语不紧不慢,温文尔雅,更不似那青袍太傅认定她是奴仆,倒教李明念生出几分好感。“我爹是周将军的亲卫。”她信口回答,只当自己是那穆军士的小儿,端出一副粗犷架子,连声调也比方才高了几分。赵世辰微微一笑,敬道:“原来令尊是周将军的亲卫,难怪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武艺。”

    李明念毕竟年少,那里经得住这般恭维?当下面色虽不显,心中又待他卸下些警惕。她重新端视他面目,见他羽玉眉下一双含春的桃花眼,唇角微翘似笑非笑,虽然脸无血色、病容倦怠,但确是一副温雅容貌,与他那小儿并不相似,却也三分神似。想到赵明宇,她按捺不住道:“王爷既然一直在这儿,为何不去帮世子?”

    “孩子的事,大人不便插手。”

    “可他挨揍也不还手。”

    “是了,他做得很好。”

    李明念眉头一皱。

    “你不让他还手?”

    “不错。”

    “为什么?”

    “在这深宫后院,惟忍耐方能自保。”赵世辰郑重道。

    忍耐?这要换作是她,必得揍到那几个小子屁滚尿流才算解气。李明念喉中一哼,拿话刺他道:“哪怕他被打成残废,你也还是这么干看着?”“那也不至于。”赵世辰答得温和从容,好似浑然不觉她话中带刺,“必要的时候,本王还是会干预的。适才情况并不紧急,更何况还有小姑娘你出手,本王自不必担心。”

    他这话坦荡好听,李明念虽心存怀疑,却不得不信。

    “如此说来,您也算个好父亲。”不像她阿爹,待她真真是不闻不问。

    略歪脑袋详察她面色,赵世辰面有兴味:“看小姑娘脸色,似乎心中颇有微词?是对本王吗?”未待她张口回应,他已然瞧出她脸上答案,轻轻一笑道:“不是对本王,那便是对令尊了。”

    难道这人还会读心?李明念心惊不已,一时只见鬼般瞪他,教他不禁握拳掩笑,继而咳嗽起来。眼看他咳得厉害,李明念神情稍缓:“王爷可要叫御医瞧瞧?”赵世辰低着头强忍咳声,摇首道:“无碍。”他虚立良久,待缓过气力才轻吐浊气,对李明念微笑道:“小姑娘可愿陪本王走走?本王瞧你飞檐走壁自如,但皇宫大院……从低处观赏也别有意趣。”

    既见他拖病躯诚心相邀,换谁都却之不恭。李明念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外朝殿宇乏味如旧,下关王却口谐辞给,一块匾额亦能戏说一二,确如旁人议论的满舌生花。可惜他身子弱,闲步不过两刻便要稍作歇息,又指那殿顶黄瓦与她说了个五色石的故事。“阳陵城的红墙并不少见,这金色琉璃瓦却只皇家才有。”他最终道。

    “就像只有皇帝能穿玄色衣裳?”李明念盘腿坐他身旁,一颗桔子抛接两手之间。适才经过太极殿,听他道整个皇宫就那儿的桔子甜,她便顺手摘下一只摆弄。

    赵世辰莞尔。“小姑娘很聪明。”他不疾不徐道,“要强调尊卑有别,必得就这些日常琐碎的细节下功夫。若每个人穿一件衣衫前都犹豫再三,便会对为尊为上者存天然敬畏,不敢僭越。”

    “所以没有人会对贱籍奴隶行礼。”除了周家那小儿。

    “三百余年耳濡目染,他们也不敢受这样的礼。”赵世辰淡道,一句“他们”倒好似不将她并论。李明念略感有异,未及细思,又听他笑谈:“纹饰亦如此。寻常官贵的府邸可用龙纹,青龙却只皇家能用。小姑娘昨夜可有到阳陵街上逛一逛?民间的青龙也只驱邪面具上得见了。”

    不过青虫一条,讲究倒不少。她心中不屑,嘴上却只说:“我们族人不信这个。”

    “哈,也是。”他轻笑一声,语气竟愈发松快,“南荧族信奉玄武神枢苩,忌讳讲究自与阳陵不同。”双手搁在膝头,赵世辰的视线越过重重宫墙,眺向更远的地方,“所幸花灯节总是一般无二的。到时小姑娘若还在阳陵,本王定赠你一盏花灯,以感谢你今日相陪。”

    “您还知道南荧族的风俗?”李明念侧过眼。

    “本王不仅知道南荧族的风俗,还知道南荧各部族从前并无贵贱尊卑之别。”赵世辰道,“所以衣裳配饰也好,家宅器皿也罢,人人所有皆无甚分别。便是部族之首的居所,亦不过寻常竹屋。”

    “这样不好吗?”

    “好,也不好。”

    “有何不好?”她掰开桔子,分一半递给他。

    赵世辰但笑不答,接过桔子道:“小姑娘只逗本王闲话,自己倒是少言寡语。”

    “我只跟着我爹长在东北,不像王爷见多识广,还去过西南。”李明念胡诌,撕一瓣桔子填入口中,齿间甘甜四溢。“小姑娘猜错了,本王从未去过西南。”他转了转掌中半颗甜桔,“只是曾经心向往之,便多翻阅古籍记载罢了。”

    “您本非南荧族人,何必向往那里的日子?”

    “是啊,当初是为了什么?本王竟也忘了。”赵世辰自嘲一笑,轻握那半桔子于掌间,“时辰已不早,小姑娘——”

    一语未毕,却教另一道声音打断:“小丫头跑这儿来了,教我一番好找!”

    但听哗啦一声刮响,李明念长刀脱鞘,不过一息已提刀护到赵世辰身前。“亮家伙做什么,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了?”来人甚觉好笑,衣袍一阵翻响,翻出左旁那道高墙,于两步之外落定。他身轻如云、笑脸吟吟,见了赵世辰便作揖道:“见过王爷。”

    早在第二句话认出周廷晋嗓音,李明念撇嘴收刀,反倒觉得没趣。赵世辰起身回一常礼。“周将军来得巧,本王正要把这位小姑娘送回将军那里。”他目含笑意,“还得谢过将军,这一路幸得小姑娘作伴,本王才寻到些趣味。过两日本王还想请小姑娘上王府做客,不知将军可否同意?”

    “那恐怕不行。”周廷晋笑呵呵道,“王爷不知,这小丫头是玄盾阁的人,再过两日便要回纭规镇了。”

    嘴快!李明念暗骂,别开脸去。“哦?”赵世辰看她一眼,仿佛早有预料,面上竟未见愠色,“早听说阁主来访都城,没想竟还带着年纪这么小的门人。莫非……这位小姑娘是阁主之女?”

    “王爷说笑了,玄盾阁有几个女儿家家的能习武?阁主历来都是男子,阁主的女儿自也不必懂武学。”周廷晋毫不脸红,大手一把推上李明念脑门,教她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他笑道:“不过是个底子不错的丫头,被带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仔细端量他的脸,赵世辰终究只得浅笑:“也是。只是这位小姑娘的脾性,倒令我记起一位故人。”

    “臣一路经过德寿宫,听闻王妃还在等王爷一道面见太后。”仿若没听见他自语,周廷晋提醒道,“既然王爷事忙,臣就不打扰了。先告辞。”说罢他即摁住李明念俯首一拜,扭头便欲带她离开。

    “小姑娘。”赵世辰再度开口,“我与你投缘,却还不知你的名字。”

    这是他第二回未自称“本王”。李明念转过头,只见墙高宫深,他孑然而立,一手还端握她给的那半边桔子,眼瞳沉沉,唇角若笑。她抬首去看周廷晋,换得他一张事不关己的脸:“王爷问你呢,看我作甚?”

    李明念于是想了想,只答:“我叫阿念。”

    “阿念?”赵世辰低念,且笑道:“好,本王记住了。”

    抱拳再行辞礼,周廷晋提溜着李明念大步走开。“你是如何碰上王爷的?”一拐过墙角,周廷晋便恶狠狠问道。他嗓门压得低,满面写着懊恨俩字,好像她给他闯了甚么弥天大祸,当真不好收拾。“我蹲树上看热闹,那里知道他就在附近赏花。”李明念回嘴,“你不是说这些官贵都武功高强么?听他那吐息声,我还以为是哪个草包守卫在打盹。”

    “下关王算是特例。”周廷晋含糊一句,转脸又警告她:“这事儿不许告诉你爹,否则他非扒我一层皮不可。”

    李明念望向别处,很是有恃无恐。“我性子莽撞,好惹事。”她慢悠悠道,“不定下回挨训,就把这事儿给抖落出来了。”

    “嚯,丫头这是威胁我!”周廷晋奇道,“想要什么封口费,直说罢。”

    他问得爽快,李明念也答得痛快:“你教我两套掌法。”

    “指点你一二倒是无妨,但我那掌法你是学不得的。”周廷晋并不讶异,只抬掌一拍她肩膀,难得语重心长,“丫头适合使刀,还是专心刀法罢。”

    拂去他老茧横生的手,李明念面色不改:“那至少要教我破解你昨晚那套掌法。”

    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周廷晋仰天而笑,感慨道:“小丫头还挺会谈条件!”他总算正眼打量她,虽敛容正色,口气却不胜快慰,“我既答允指点你,必不会教你空手而归。你放心就是。”

    -

    德寿宫深居内廷西侧,赵世辰踽踽而行,约莫小半时辰方眺见宫门侧影。皇城百花争艳,太后独爱木芙蓉,德寿宫墙顶便有丛丛花枝柔垂,拒霜承露,容姿娇艳。下关王妃尹宁露着红裳独立花间,闻声回首,眼波微亮。她出身西太族,身形高大,虽已入乡随俗打扮,却改不了眉眼深邃、鼻如悬胆的容貌,十年如一日的冶艳。

    待丈夫走近,尹宁露垂首屈膝,朝他庄重一拜。迤迤上前,赵世辰扶一把她的前臂:“侍女呢?”

    她迟疑一瞬,答道:“我让她们去寻宇儿了。”

    “太后待他总是厌烦,不必叫他过来。”赵世辰脚步未顿,只牵她步向德寿宫正门,褎如充耳道:“先进去罢。”

    朱红的门扉大张,两旁宫人躬身退开。有两鬓花白的嬷嬷现身丹墀,弯腰引路。尹宁露随赵世辰拾级去往中殿,缄默许久,轻轻出声:“午间孩子的席面上,太子殿下也在。”她顿了顿,垂下眼帘,“我只是不放心宇儿一个人。”

    赵世辰安闲负手,神态如常:“既是孩子的席面,有何不放心的?你太过溺爱他,于他也无益。”她略略皱眉,头埋得更深,并未言语。直到引路嬷嬷进殿通报,尹宁露才又低声道:“王爷,宇儿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吗?”他目视殿门,面上淡笑未褪,唇间喃喃自语,“本王十二岁之时,已被废去根基四年,终日只得缠绵病榻。”

    欲语还休有顷,尹宁露最后只别过脸,面有不忍。

    德寿宫中殿熏香浓烈,寻常人入内亦觉呛鼻,惟赵世辰面无异色,且随宫人而入,春袗轻筇、满脸春风。他止步厅堂中央,抬臂微抖袍袖,行大礼笑拜:“儿臣给母后请安。”跟在他身后的尹宁露也行一大礼。

    “起来罢。”上坐的太后杨婧绮道,“你这一走又是大半年,看着竟比从前还清瘦些。可是你岳丈一家苛待你了?”

    她如今年过半百,鬓发竟未见斑白,为这秋收盛宴装扮得锦衣绣袄、珠翠满头,飞扬的浓眉下一双凤眼弯如新月,半老仪容尚可见旧日风韵。“本是母后做的媒,岳丈又心胸宽厚,那有苛待儿臣的道理。”赵世辰自是言笑晏晏,“只是大漠风沙苦,儿臣娇养惯的,若非想为母后尽点儿孝心,可当真不愿再去了。”

    杨婧绮听罢眉欢眼笑。“好了,少给老身贫嘴。”她端坐椅内,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靠手,“你皇兄事忙,这些年确是多亏有你尽孝,老身也得些乐趣。不过老九啊,什么时候你跟宁露夫妻俩再给老身添个孙儿,老身和你岳丈才算真正放心。这事儿你可要放在心上才是。”

    夫妻二人齐施一礼。

    “儿臣记住了。”

    “妾身铭记于心。”

    重新直起身,赵世辰自袖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金漆木盒。一旁嬷嬷埋首接过,打开盒盖呈予上坐之人。“近两年儿臣在神封遍访隐士和神庙,终寻得此丹献予母后。”他俯首垂拱相告,“炼就此丹的隐士精通阴阳学说,确承元朝大祭司净池的衣钵。且儿臣观其形貌,果真目光矍铄、身强体壮,虽年逾百旬,倒比儿臣的身子强健多了。”

    捏起盒内丹丸细看一番,杨婧绮面露微笑,随手将它搁回盒子里。“这么多年,老身从未薄待于你。如今你有这份孝心,老身欣慰,自然也有你的好处。”她不慌不忙抬一抬手,便教那嬷嬷会意,重又捧了盒子回到赵世辰跟前。“你身子弱,这长生丹照例赏你一半,现下便服了罢。”

    赵世辰抬眼,盒中丹药果然已均匀分作两半,恰如玄盾阁那小姑娘递来的桔子,只可惜用意大不相同。

    宫人呈上晾好的茶水。赵世辰欣然受之,拱手谢恩:“儿臣谢母后隆恩。”

    以余光见他服下那半枚丹药,尹宁露拢眉合眼,始终未敢抬头。

    -

    岁晏北风寒冽,阳陵霜雪纷纷。

    城郊昏鸦既尽,山河绵延,银装素裹一片。李明念随父兄于城外告别周家父子,扭头看过马上同伴,不见许长荣的身影。玄盾阁一行八人赴京,回程仅余五人。她攥着缰绳,望南向山路漫漫,料想一路天高地阔,不知风雪会蔓延至何处。

    “阿念——”父亲的声音穿透凛凛寒风,唤回李明念思绪。她迎风回首,见李显裕还同周廷晋站在一起,二人各携一子,似是小叙已毕,只待她过去辞别。雪花纷飞迷人眼,周子仁就跟在周廷晋身旁,瘦小身躯裹在天水碧的斗篷里,露出一张干净稚气的脸,沉静的双目正望向她这边。李明念牵马上前,无需父亲吩咐即向周廷晋抱拳拜别:“多谢周世伯照顾,日后还请保重。”

    对方终于摆出长辈架子,略微颔首,拍了拍她的肩。

    “丫头是个好苗子,往后把性子磨一磨,自有你的出路。”

    周子仁也躬身辞别。

    “西南路远,万望姐姐珍重。”

    “保重。”李明念潦草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牵着马转身,随李显裕、李景峰一道走向同行的门人。父兄陆续翻身上马,她扶住马鞍,手劲略有停顿。

    耳旁朔风呼啸,李明念呵出一口热气,眯眼看白雾消散如烟,忽然便抛下马儿,调头疾步至周子仁跟前,拱手施礼。她头戴斗笠、身披宽大蓑衣,如此行礼颇为滑稽,周子仁见了却只是微愣,未有发笑。李明念抬起脸来,不躲不闪望进他眼中。“以后我不摘花了。”她语气庄重,再想一想,又许诺道:“也会少吃肉。”

    周子仁一呆,未及反应,已见她回身跑出去,轻易纵跃上马背,就这么背着身举右臂挥了挥。

    李景峰并辔候在她马旁,手中缰绳抛还给她,语有笑意:“热闹可是看够了?”

    “算是罢。”李明念扣紧头上斗笠,一夹马肚,向南飞驰而去。

    目送他们踏飞雪远去,周廷晋不由调笑一句:“这丫头认错倒快。”他低头去瞧自家小儿,只见北风摧人,周子仁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苍白小脸竟绽开笑靥,如遇春风,满眼欣悦。周廷晋噎了噎,咽下嘴边戏语,释怀一笑。

    他想,这大抵是入秋以来,小子笑得最高兴的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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