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纭纭方规(一)

    三月深春入步廊。

    丑时夜寂,孤月悬枝,荒鸡走山林。草丛间有针毡拱动,黑豆般的鼻尖左探右嗅,爬至月色下方见刺猬真容。它忙于觅食,未闻风过影掠,草舌上露珠滚落,枝头垂叶飘飞。刀光破空,风刃劈荆,叶落两半。锋利寒光划过眼前,刺猬一抖,缩成一团栗球。手中横刀回鞘,李明念凌空一抓,落地已捞那两片飞叶入手,对月察看。叶片主脉切开,两半细如剪裁。这一刀若落在喉管,必教热血喷溅,生机衰绝。

    “念丫头去了趟都城,武功倒是长进不少。”一道苍老喉音笑道,“遇着什么高人指点了罢?”

    玄盾阁围墙危阔,高门两旁油灯摆影。那核桃脸的老者守在门边,矮瘦身躯悠闲侧卧,一手支脸、一手执壶,两脚各拴一条粗似臂膀的铁链。李明念提步奔下山坡,踏灰杉细长的枝干跃至他身前,取腰间酒壶抛出。一串丁零声响,老者手伸人起,接酒壶盘腿而坐,仰头大笑:“好哇!念丫头一回来,老头我又有酒喝!”说罢即拔壶塞一嗅,核桃脸愈发挤作一团。

    李明念照样坐下,扶刀调息。周廷晋教的纳气之法确有奇效,她整整两晚不眠不休,竟也身轻如燕,未感疲累。“那人说我路数太乱。”想到周廷晋,她不觉道。“你到处偷师,路子当然杂得很。”守门人扔开那只空酒壶,“还是正经拜个师父好啊!”

    “玄盾阁上下只要有一人敢收我为徒,我也不必偷师。”李明念倥脸,转念又道:“易老,你当真不愿收我?”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美酒,项易咂咂嘴,摇头赞不绝口:“好酒,好酒!”末了才抹一把嘴,笑眯眯去瞧她,“念丫头方才说什么啦?”

    瞥一眼他手里的酒壶,李明念咧嘴一笑:“我说——师父若肯收我,弟子定每天偷酒孝敬你。”“老头我也是玄盾阁的人,怎敢收你哇?”项易却不上钩,双脚一撩便躺倒在地,枕高脑袋翘起腿,右手酒壶悠哉摇晃,“就是再喝你一千坛好酒,这买卖老头也是不做的。”

    “既然内功都教了,再教点别的又有何不可?”

    “欸,小孩子家家莫说浑话。”举壶痛饮一口,项易脏兮兮的赤脚靠在膝头,五根变形的趾头夹铁链摆动,咯哒咯哒好不自在,“这修习内功之法本就无甚花样,靠的无非天赋和勤勉。当年老头是瞧你法门不对,担心你走火入魔才指点一二,那里算得上甚么师父。”

    “你倒是担心我走火入魔,旁的人却是明知如此也不愿教。”李明念别开脸,喉中冷哼,“哼,都是些草包。”

    “那些个草包逮你可比猫逮耗子简单。”项易满口玩笑,翻个身冲她一抬下巴道:“你阿兄不是已定下契主了么?正好你阿爹得空,何不求他亲自教你?”

    只要阿娘不允,阿爹必不肯教她。“罢了,我再想法子便是。”李明念径自起身,拍去身上尘土,又问:“李景峰的天资究竟有多高?”

    项易口叼壶嘴,斜眼看她。

    “从前你把他衣裳挂树上,难道一次都没挨过他的揍?”

    李明念面色一僵。

    中镇族吞并西南三百余年,南荧人自已沾染他们的习气,但凡有些身份,言行穿戴便无不讲究。在玄盾阁,哪怕门人为隐藏气息而不得佩戴首饰,如李景峰这般的也自小似中镇族富贵人家穿着,发带飘飘束长发,白衣翩翩打人眼,行走间衣衫窸窣响不停。人人都说他这么打扮气度不凡,只李明念瞧不上。年幼时她常常溜进他卧房,将那雪白干净的衣裳偷去挂到树上;要么屏息伏于房梁,待他经过,她便趁其不备,扯下他的发带急掠而去,畅快不已。

    可李景峰从不同她置气。就算教李明念当众扯走发带,他亦只从层层叠叠的衣物里撕下一条长布,随意束起头发,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倒更衬得潇洒非常。

    见她脸色难看,项易一拍腿侧,大笑不止。“也就你阿兄那脾气容得了你啊!这要换了老头我,一早将你屁股揍开花了。”他感喟道,“这么说罢,你阿爹当年刚入玄盾阁便是个香饽饽,十八长老谁不抢着收他?最终也还是阁主做主亲自教导。他那会儿已是玄盾阁百年难遇的天才,但若同你阿兄相比吗……”他摇摇脑袋,显是不言自明。

    “那便是说……凭李景峰的天赋,即使大伯还活着,阿爹也会强行将他过继到我家?”

    “你阿爹膝下无子,总不能教你一个女娃娃继任阁主哇。”

    李明念移开目光。

    “如若我有李景峰的资质呢?”

    “念丫头想得太简单咯。”左手伸进衣襟抓挠,项易打一个哈欠,“不论你资质如何,世人眼里女子便是女子,你站得高或者无人议论,可一旦跌下来,他们又会怪女子不配身居高位。”

    “旁人议论与我何干。”她不以为意,“嘴碎的多如牛毛,费神揍个遍岂不虚耗工夫?若有不服,凭本事来战便了。”

    项易笑起来:“念丫头这功夫要有嘴皮子一半厉害,还不把你阿兄揍得满地找牙?”

    李明念扭过脸去,未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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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多山岭。纭规镇位居谷地,群山环绕,抬头即望南山势陡,桉木环扎成高墙,围北坡蓊蓊密林于内,形似天圜,有玄盾阁屋舍盘踞错落其间。石梯孤如巨蟒,自山脚蜿蜒而上,直通山顶蛇头般的褐色楼阁,匾额上“峰”字运笔遒劲。日出东谷,深林沐金。繁木掩映间十八灰阁各据一方,悬山顶的竹节纹饰若隐若现。

    剑阁楼前空地稀疏成片,弟子们一贯闻鸡起舞,晨时林中剑锋呼啸,不似山脚静谧单调。年长的席韧为首领剑,手中玄铁铸就的长剑嘶嘶破风,一招一式收放自如。余下弟子比其身法温习剑招,功力深浅不一,走势轻重各异。席韧凝神习剑,忽闻树林深处有一人跃出,双足乘风踏叶,行步轻灵胜魑魅。他心头一惊,右手剑势一敛,恰见来人落地五丈开外,灰衣长刀、眉目冷酷,正是阁主之女李明念。

    余人茫然收招,扭身见她出现,无不大骇警觉。

    “你又来做什么?”虞亦鸿头一个跳出来,炸毛的猫般张牙舞爪。他与李明念同年入玄盾阁,在车羽寒弟子中年纪最小,头梳一偏髻,生得个头矮瘦、细皮嫩肉,脸蛋稚气未脱,脾气却格外火爆。李明念置之不理,只看向着黛衫仗剑的席韧,开门见山道:“李景峰在哪?”

    “师兄事忙,你大可晚上再寻他,无需白日闯进来。”对方答非所问。他年长李景峰两岁,入阁虽晚,但性子沉稳,很得车羽寒看重。年幼者纷纷退居他身后,有人伺机按剑,十数双眼睛齐齐瞪她,却无一人冒然上前。

    李明念面无愧色,教他们一大帮人目视眈眈也未见慌乱。

    “你们剑阁无门无墙,我大摇大摆走过来,倒也算擅闯了。”

    “谁人不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一旁的屠勇忍无可忍,“这些年你偷习我师门剑法无数回,哪回不是教师父给扔出去的?”

    “原来你也知我是被车长老扔出去的。”她从眼尾睨向他,理所当然道:“有车长老在,还可教我偷习几招。现下就你们几个,我能偷到什么?”

    “你!”蓝衣的那个涨红了脸,“你这是讽刺我们——”

    “讽刺?我可不耍那一套。”李明念口中哼笑,“实话实说罢了。”

    众人哗然,敌意更盛。其中屠勇人高马大、身负巨剑,此刻已然胸膛起伏,目光如炬。他气沉丹田,忽而大喝一声:“好!”一个字即饱含十成内力,振得树动屋摇,威慑八方。四周同门有功力较浅者,未及防备,一时手忙脚乱,东歪西倒。席韧张口欲拦,却见屠勇扯开胸前系带,捞剑柄往身前一甩,“砰”一声闷响,竟是连剑带鞘深扎入地。他上前一步,扶剑邀战:“你既自信功力在我师兄弟之上,今日何不与我比试一番!”

    李明念端相他一眼,了无兴趣。

    “四年前便是我手下败将,何须再浪费时间?”

    “不许你侮辱屠师兄!”虞亦鸿满脸义愤,只差没拔剑冲上来,“你这个没教养的——”

    “阿鸿!”席韧低声呵止,抬臂拦下屠勇,面上筋肉却也隐隐抽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怎就确信屠师弟如今不敌你?”他转向李明念,沉气忍了忍,终还是咬牙道:“莫不是担心众目睽睽,你也会输给当初的手下败将?”

    激将之法,她一向受用。李明念垂眼一笑,右掌抚上刀柄。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五指缓慢收拢,她单足一划便摆开阵势,从容不迫道:“既如此,齐上罢。”

    “轻狂丫头!”屠勇怒骂,拔剑疾奔而上,迎头猛劈。李明念脚步未动,肩膀一侧即避开利刃,提手一拿,捉其臂膀反扭过去。屠勇大惊,只知她从前身形飘忽、刀不离身,原以为必要拉开身距,哪想她弃刀不用,竟是徒手肉搏!这一招出其不意,屠勇当下急拧腰身,顺势翻转挣脱,巨剑一挑又朝她刺去。他出招迅猛、力大无比,剑锋自近处贯向她腰腹,却教她一个蹲伏躲过,长臂随即一出,赤拳砰的一声砸中他腹部。此拳含注内力,屠勇有内功护体却也吃痛非常,连忙旋躯急退,目定方觉她双脚半寸未挪,登时烧红了脸。他怒而大吼,拔腿再攻,手底剑光四射、急招频出,对方却一一拆解,双脚始终稳扎原地。

    见师兄身处下风,虞亦鸿急似热锅蚂蚁,按捺不下道:“师兄,我来助你!”话音未落,他提剑翻身而至,剑尖一撩,白刃冲她当胸划去。李明念下腰趋避,望剑脊一晃,已知此为虚招。她抬眼见虞亦鸿奔攀树顶,果然飞身直下,持剑疾刺她面门。耳听背后巨剑势如汹涛,李明念侧腰略闪,提肘格开虞亦鸿手腕,反身又是一拳击其鼻梁。虞亦鸿痛呼,教她铁钳般的手拧住肩膊一甩,直往屠勇剑刃上撞。

    “小心!”蓝衣弟子疾呼,纵上前捞虞亦鸿退开,旋即也拔剑加入战局。四人缠斗到一起,李明念虽是以一敌三,竟丝毫不落下风,攻守迎避、借力打力,神定气闲,刚柔并济。剑阁弟子们仅知十八长老各有所长,却那里见过这般灵活的身法?殊不知此路数乃周廷晋亲传,原用于以一敌百的战场,最是随机应变。李明念根基掌力远不及他,索性加之以老拳,虽浑蛮不雅,倒也从容狠辣。

    近旁观战的席韧不住心惊,定神细察许久,终于转剑发足,欺上前横削她下盘。正逢屠、虞二人左右夹击,李明念踩玄铁剑纵跃而起,不想席韧俯身疾旋,剑锋一回,竟直刺她背心。李明念眼中一闪,当即抽刀格挡,转而又见蓝衣弟子秉剑劈来。伸手一抓屠勇胸前系带,她飞脚冲虞亦鸿脸膛一踹,借力躲开。脚步顿时让一阵拉力绊住,屠勇踉跄倒退两步,忘了那系带柔韧细长,本用以固定巨剑,一头还牢牢缚在自己腰背之间。他双足一定,只觉胸前一紧一松,后心即生生挨了一蹬,猛地栽向前去。“啊!”蓝衣弟子一吓,手中剑刃堪堪贴屠勇头皮落下。未及惊出冷汗,他又见飞影疾掠,腕子正中一脚,长剑脱手而飞。李明念拽系带往屠勇手上一踩,转瞬踢开那柄巨剑,横刀挡下席韧的玄铁剑。他一贯谋定而后动,适才观战已久,甫一出手即破她那套怪拳,此刻兵刃相接亦不乱方寸,招招直击敌手破绽,剑式来往凌厉,数息间竟愈逼愈紧。

    李明念不胜其烦,左臂运力一提,拎起屠勇抡向那柄漆黑宝剑。席韧攻势回敛,一转剑锋正要再进,却听屠勇一阵怒叫,庞大身躯复又飞甩过来。席韧闪身紧避,意欲自斜角逼近,未想她纵屠勇反向疾扫,他唯恐误伤同门,只得仓促后退。旁观的剑阁弟子们目瞪口呆,但见李明念单臂收放自如,权当屠勇作流星锤,封守推攻行如流水,非但教席韧近身不得,还将他连连逼退。

    “师兄!”虞亦鸿爬起身瞧见这一幕,不觉大惊失色。他脸膛发木,口鼻周围尽是鲜血,这会儿却顾不得颜面,直指她方才不出寸步的方圆,口不择言道:“李、李明念——你怎么能离开那个圈!”

    “噫!”李明念左手肉锤一顿,奇道:“我不过懒得挪动,哪里说要让你们了?”

    等的便是这个时机。一见她略有停顿,虞亦鸿即挺剑欺近,手里锋刃一闪,迅速朝她脚跟削去。“阿鸿不可!”席韧急喊,纵身飞抢上前。李明念抓系带一收,一个回身抛肉盾挡下他,右手一翻一沉,刀柄撞进虞亦鸿的肩窝。他右臂一麻,掌中长剑飞出,又教她提脚一踏,身子狠狠摔上地面。

    这带子倒结实,本可作其他妙用,绑一把烂铁岂不浪费?李明念收刀回鞘,甩开手中系带,鞋尖轻轻一掀,一踢一转便将虞亦鸿捆扎起来。系带另一端的早没了意识,只他拼命扭动、谩骂不歇,李明念却浑不介意。“嗯……”她一脚踩一个肉垫,假意琢磨道:“也不知这双流星趁不趁手?”

    “啊啊啊啊——”虞亦鸿奋力挣扎,两腿踢腾不止,愈发狼狈。席韧见状一急,几次再欲迫近,又担心伤及两位师弟,只好道:“放开他们!你我二人单挑!”

    “单挑?”李明念一歪脑袋,忽然纵上旁边的榕树,提系带轻巧一翻,两枚肉锤便一高一低挂上树枝。她行所无事地落下,挺刀笑道:“这下可专心了?”

    席韧脸色一变,但闻周遭吵嚷声顿起,余下的弟子再难忍耐,纷纷挥剑冲上前去。“住手!”席韧慌忙阻止,只道李明念有意挑衅,众师弟功力尚浅,一通急攻毫无章法,挨两拳事小,但若集体受挫,又岂止丢面子这般简单?奈何群情激愤,他呼呵连抓也仅拉住一两个,那里拦得下所有人!

    席韧焦急不已,正欲挺身力挡,忽感一道剑气闪过。他脚步急刹,只见李明念身前一圈碎土飞掀,剑阁众弟子不防,不是转身以袖遮面,就是摔个七仰八栽。那剑气斜走而上,不过轻轻一擦,系带霎时断作两节,树上两人扑通掉落。屠勇呻.吟出声,这一摔竟自昏迷中苏醒。

    来得倒及时。李明念轻哼,右手推刀入鞘,扭头即见一白影自林中踱来,霜衣玉冠、轻剑在腰,一对双燕眉尾梢微舒,柳叶眼目光自若,不露情绪。“师兄——”席韧大喜,可一望李景峰面色,又不敢轻易松一口气。既见师兄到场,嘈杂的人声很快平息,席韧忙低下头,领其余弟子一并退开。

    缓步至李明念跟前,李景峰负手环视一圈,神色平淡。

    “何故生事?”

    不顾背部酸痛,虞亦鸿挣开系带,擦把脸爬将起来,恼怒控诉:“师兄!这丫头随意闯进来,还挑衅我们——”“师兄,是我们不好。”席韧打断他,第一个俯首认错,埋下满是懊悔的脸,“小姐前来寻你,我们一时冲动与她口角,便……切磋起来。”

    切磋?李明念面露不屑。束手挨打倒更可信些。

    “切磋也罢,但不必群起攻之。”李景峰神情不改,虽无斥责口气,却教众弟子心生羞愧,连最不服气的虞亦鸿也垂下头去。淡淡看他一眼,李景峰未作他语,侧首转向李明念,又道:“且既是切磋,为何要将同门吊到树上?阿念,这不是你头一次犯了。”

    他的威信于李明念而言浑不作数。她脸一撇,只当没有听见,面上未见半分悔意。这态度在李景峰并不出奇,他不恼也不急,未等周围不满的同门发作,便对为首的席韧道:“一会儿去师父那里领罚。”

    而后他不再去瞧李明念,只转身道:

    “阿念,随我去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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