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纭纭方规(二)

    剑阁地处山腰西侧,除去李云珠的居所,距离山顶“峰”阁最近。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慢行,一路无话。经过母亲居处倚凭的竹林,隐约可听见淙淙流水击青石,窣窣微风弄竹影。从前每回李明念闯祸,李景峰都会领她走这条路去峰阁。她抬头望他项背,只见树影斑驳摇晃,他一袭白衣没在其间,身影似虚似幻。三岁以前的往事,李明念没有记忆。她听闻伯父因未保契主性命而自尽,伯母殉情,遗下年仅三岁的李景峰,最终过继到父亲膝下。那一年她尚在襁褓,李景峰仿佛生来即她的兄长,而她生来便待他格外排斥。

    鞋底残枝嘎吱一断,李明念紧盯前方背影,不觉眯起眼睛。

    半晌,李景峰终于开口:“为何这个时候寻我?”

    他语气平淡,既无责备,也未回头。李明念跟在后头,重重踢开脚边石子,环臂道:“我要你尽全力与我一战。”脚下步履一滞,李景峰侧过身望她,片刻方道:“你初习武时父亲已有训示,无论如何,我们兄妹二人不得短兵相接。”

    李明念只是挑高眉梢:“你怕打不过我?”

    “母亲若知道了,必然也要罚你。”李景峰置若罔闻。

    “你怕打不过我。”她愈发肯定。

    “阿念,我明日即将启程。”他安之若素道,“你我兄妹,本该和平共处。”

    “哈,果真是怕打不过我。”李明念断言,无趣地别过脸,面现悻悻之色,“原以为你有多厉害,不想也是草包一个,没趣。”

    李景峰不再对腔。他静立原地,唇边浅笑依旧,好似半点不为所动。

    “也罢。”他平静道,“身为兄长,远行前教你规矩亦属寻常。”

    此话一出,他身形未动,李明念却闻咝的一响,有什么极薄、极快之物旋割而过。她疾速按刀,不过慢了一息,已听周围咔嗒声起,一环翠竹横断开来,左歪右倒地滑开。李明念暗暗心惊,不由握紧刀柄。剑修高手无须实剑在手,往往意凝剑气,化无形为有形,无剑之剑更显锋利。适才在剑阁,李景峰也是凭一道剑气拦下所有弟子。

    “以此为圈为界,先出界者输,如何?”他问。

    “正合我意。”她一摆阵势道。

    李景峰轻叹,缓缓抽剑出鞘。“事先说好,阿念。”他放下前臂,微斜手中雪白锋刃,“今日如是我赢,往后你便不得再言‘草包’二字。”

    “啰嗦!”李明念低骂,提刀疾冲而上。眼看要逼至他跟前,她身形忽闪,自左旁抄击,回身反斩。衣袂飞旋,李景峰扣腕一挂,剑锋贴她面颊扫过,架刀刃旁走。李明念一惊,猛一拧身侧翻,即抛横刀入左手,复又削向他侧腰。右手沉着回剑,李景峰身躯微侧,剑锷轻轻一带,只听嘎啦一声格响,竟轻易将刀锋拨开。他剑法师承车羽寒,招数自与席韧相近,起剑走式却不慌不忙,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势。李明念不信邪,腕劲一压,强脱开那如雪的白刃,落地扭足屈膝,反手俯身、一按一提,利刃又朝他下盘抹去。李景峰旋身,衣袖从刀口前掠过,长剑一推一挽,缠刀身一收,刺啦一下将她拖近。李明念忙运劲一定,未料他以指代剑,左手一伸,直点向她眉心。

    不足半息。李明念僵在原处,眼见那利气刹在眼前,再进一寸即没入她的脑颅。

    “可还要继续?”李景峰泰然道。

    李明念回过神,咬紧牙关一退,踏一杆青竹蓄力,脚下一沉一松,拖刀冲他疾飞而去。李景峰合眼,悠悠转腕提剑,却是收剑入鞘。她唯恐有诈,倏尔一个旋翻,横踢翠竹转向,长刀换至右手,抄进斜后方砍向他肩头。

    风过扬尘,竹响阵阵。刀锋滞于李景峰肩后,刃口架一把锈迹斑斑的刀鞘,进不得分毫。李明念手劲未收,只觉长刀护手微颤,那横挡在前的刀鞘却不动如山。青衣女子单手执鞘,瘦长的身影仿佛眨眼间出现,笔直侧立于李景峰身后,抬臂稳稳拦下刀刃。她一身竹青色劲装,长发高束,脸戴玄盾阁影卫黑底金纹的面具,腰别一柄窄长横刀。单看那漆黑的刀鞘,李明念即可认出她的身份。

    父亲身边唯一的女影卫,夏竹音。她也是阁内第一刀客。

    强压刀柄弹退开来,李明念一摸腰侧,果然不知何时已教对方抽去刀鞘,却懵然不觉。

    “父亲。”前面的李景峰弯腰行礼。李显裕就站在那圈歪倒的翠竹之外,玄青长衫隐进更深的竹影里。不必去瞧他的脸,李明念便能想见他的表情。于是未待他开口,她已拄刀一跪:“阿爹。”

    一束冰冷目光移向她。

    “你入阁那天,我说过什么?”李显裕冷漠道。

    “不得与李景……”遇上父亲的目光,她垂目改口:“不得与阿兄私斗。”

    拂袖转身,李显裕不再多看她一眼,兀自往竹林深处去。

    “两个都给我去祠堂罚跪。”他头也不回道,“不到明日天明,不得起身。”

    李景峰未作辩解,俯首认罚:“是。”

    嘎嗒一声轻响,那把生锈的刀鞘摔到膝前。握刀的手一紧,李明念抬首,再未见夏竹音人影。望向父亲渐入竹荫的后背,她捏紧拳头。

    “既然已经入阁,为何只我没有师父?”

    脚步一顿,李显裕侧身回首。

    “你想说什么?”

    “当年我堂堂正正通过门人选拔,凭什么不许我正式拜师?”李明念冲口道,“即便我资质不如李景峰,也不该不给我半点机会。”

    “许你入阁,已是给了你机会。”父亲的语气丝毫未改,“否则你以为,为何你四处偷师也无人真正伤你?”

    “可这样根本无益我习武!”

    “自觉无益,那便是你能力不足。”李显裕不为所动,“我何曾教过你把责任推给他人?”

    那便是她活该了?李明念心底一冷。

    “是因为阿娘罢。”

    “阿念。”李景峰蹙眉提醒。

    “就因为阿娘反对,所以你既不肯亲自教我,也不许我拜师——是不是?”李明念却浑然无畏,直望进父亲眼里,冷冰冰道:“或者连你也认为……我就该像阿娘一样,成日躲在屋子里绣花?”

    李景峰侧过脸:“不得无礼。”

    李明念不屈不让,只朝父亲直视过去,手背青筋凸起。李显裕不答,如旧伫立竹影间,面庞晦暗不清。“确是我太宽纵你,才教你对父母如此不敬。”许久,她终于听他道,“你便多罚跪一日,明晚不必送你哥哥了。”

    语毕,他漠然回身,径直离开。

    -

    峰阁底层便是李氏宗祠。

    内室阴冷无风,长明灯静若光羽。金漆木雕的神龛摆置内墙正中,龛门有髹饰图画,镂通雕刻的人像面目各异。历任阁主皆出自李氏一族,神龛装饰大多记录他们的事迹,李明念无数次罚跪于此,闭着眼亦可细数金漆画上的每一处磨损。夜深人静,蛙虫声息,膝盖底下蒲团冷硬。她望着龛顶的龟蛇浮雕,半晌,又向身侧瞥去。

    李景峰跪在她身旁,背脊挺直,双目静视前方。罚跪近一天一夜,他虽遭连累,但始终心平气和,面无怨色。这般能忍,头壳里也不知装的什么?李明念不解。忆及白天逼至额前的那点剑气,她沉下脸。

    “今日的比试,算我输。”

    李景峰闻言一笑。

    “你年纪小,而今不敌我也是常事,不必灰心。”

    “无需你假惺惺。”李明念拉长脸道,“眼下打不过你,那是我技逊一筹。来日功力提升,我定能胜你。”

    原以为他还要假意安慰,未想身畔冷不丁传来一句低语:

    “胜不了的。”

    分明是熟悉的喉音,淡漠的口吻却格外陌生。李明念一愣。

    “什么?”

    目视神龛,李景峰对她的反问仿若未闻。“阿念,你当真想成为影卫吗?”他突然话锋一转,“哪怕你不是阁主的女儿?”

    她拧紧眉心:“什么意思?”

    “周家小公子你见过了,想必你再如何渴求影卫的身份,也不愿碰上他那样的契主。”李景峰凝望李氏族人的牌位,目光落于生父“李显群”的名字上,久久未有移动,“可在玄盾阁,绝大多数门人并无选择。若非你我侥幸有这般出身,那么成为影卫……究竟是出路,还是绝路?”

    “代价是自己选的,如何不算出路?左不过豁出性命,总比坐以待毙要强。”李明念答得果断,“只要搏出一线机会,便可保自己和家人后代再不为奴。我既有这种出身,自当不放过任何机遇。”

    身侧之人垂首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不快道。

    “无事。”李景峰面上笑意不减,“突然发觉你已近十三岁,也该交个朋友了。我出去这几年,你可常去镇上走走。”

    倒不把自己当外人。李明念厌烦地看向别处:“轮不到你操心。”

    李景峰重又朝神龛望去,神态自若,并不在意。

    内室复而寂静。耳听灯花轻爆,她忽觉室外有滴水击叶,滴答声愈来愈急。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

    东谷再擦出一线光亮时,李明念从蒲团上爬起身,活动一番僵硬的筋骨。她得内功护身,粒米不进两日自不在话下,只是困在这四方的祠堂里,心中憋闷得紧。看一眼旁边的蒲团,她面色微冷,独自往西面竹林去。三月的纭规镇已渐入夏,丛丛竹叶间露出几片晴天碧色,昨夜李景峰临行那会儿的微雨无痕无迹。

    那圈歪倒的青竹已教人挪走,余一环断竹扎根原处,竹心积水盛一管天青。李明念驻足环心,拔刀在手,微斜刀刃。刀身过长,即便她略抬右臂,刀尖也是堪堪点地。她合眼,摒除杂念,脑海中回放与李景峰对战那日的情形,忽地旋身扣碗,手中刀走剑势,一挂、一回、一推、一挽,虽尽仿其招式,但缠收那一着的劲力始终不及他。

    究竟差在哪里?李明念毫无头绪,记起父亲那句“能力不足”,更是心烦气躁。她提刀重来,脑内层层念头走马灯般闪过,运招间仍是那套动作,却渐渐急走猛攻,浑无李景峰神闲从容之态。锋刃疾挂,刀气飞劈,竹叶飒地一响,沙沙回音一片。李明念停刀吐气,正要定神继续,突感手腕一振,紧接“铮”一声刺耳的响动,长刀险些脱手。不及惊讶,她本能借势一翻,推刀横扫而上,只瞄见一抹竹青色身影侧闪开来,三尺二寸的短刀贴刃身推进,直削向李明念腕间。她脑仁一紧,提臂欲躲,哪料对方转腕一缠、回肘一带,竟轻而易举拖她过去!

    黑底金纹的面具疾速拉近,眼前情形与当日何其相似。李明念一骇,不待青衣女子再行出招,双足发劲猛退,长刀自短刀刃间唰啦抽出。“你——”好容易拉开距离,李明念口中刚挤出一个字,又见夏竹音反手握刀猱进,刀背一掠,自她右臂下方划过。这一招若非用的刀背,李明念必然血溅当场。自觉此刻浑身破绽,李明念咬咬牙,索性转守为攻,换手接刀,抬臂一拖。夏竹音不躲,旋身提刀尖一拨,轻巧拦刀斜走。

    两人再拆了数招,李明念紧攻疾进,夏竹音不急不忙,短刀挑、按、架、撩,所行虽非车羽寒一门招式,却无一不似其变式,灵活百转、应对自如,较之李景峰的剑法更显圆活,刀背数度擦李明念命门而过,走势毫不留情。李明念愈斗愈心惊,早知对方随时可取自己性命,但这样难得的近战机会,她又那里肯放过?于是不管不顾,一时只使出浑身解数攻进,直待体力殆尽、愈发跟不上夏竹音的速度,才终于教她挽手夺刀,一脚踹中胸口。

    狼狈倒退数步,李明念只见对方落地轻胜鸿毛,短刀已无声入鞘。

    抛那柄长刀到她脚边,夏竹音一别脸道:“太差了。”

    面具底下的嗓音粗哑陌生,口吻近乎嫌鄙。

    一手按胸口缓住呼吸,李明念不去捡刀,只问她:“你学过车羽寒的剑法?”

    “未曾。”

    “那为何——”

    “因为你太差。”夏竹音答得直截了当,“过眼不过心,便是再看百遍也学不会。”

    李明念一噎,心有不快,但也不得不服。她张口欲请对方再指点一二,夏竹音却先一步背过身,侧头冷冷道:“带上你的脑子,明日同一时辰再来。”

    话音甫落,人便消失无踪。瞥向脚边的长刀,李明念眉头微蹙。

    翌日情势未见好转。

    青竿俯仰,竹叶翩跹,露珠映刀光飞旋。李明念刀刀疾走,招式急攻猛进、角度刁钻,可任凭她花招百出,夏竹音仅以基础剑式应对,往往不费吹灰之力,一个动作即破其攻势。寒光自后方逼近,她回腕提刃,轻松架开李明念的长刀,侧脸道:“一味蛮进,你头壳里只有水吗?”短刀一转,夏竹音忽然曲肘一顶,刀锋贴臂刺出。

    李明念倒步避退,本欲抽身再进,却见对方侧躯欺上,刃风紧摧而来,丝毫不容喘息之机!忙回刀阻挡,李明念原就落了下风,此刻被动防守,只教夏竹音越缠越紧,来往间竟方寸渐乱,大有力不从心之势。那日剑阁席韧初出手时也来势犀利,却那里比得上这般又快又狠,每刀每式都往她命门上招呼?

    思及剑阁一战,李明念心一横,疾抽刀鞘而出,双足一定,右手执刀、左手执鞘,行周廷晋所授身法,刀、鞘叠封,格夏竹音短刀一斜,挟刀身猛然回拉。“呵。”夏竹音冷笑,顺势推短刃前逼半步,掉转刀柄一拔,撞上李明念右腕。这一击非同小可,李明念腕间剧痛,只分神一瞬,左手又遭一击,眼前刀光掠过,刀与鞘皆飞翻脱手。

    胜负既定,李明念疼得龇牙咧嘴一蹲,两手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埋头直抽冷气。

    青衣女子仍举刀原地,面具底下只响起一个字:“说。”

    “说——说什么?”李明念还咬着牙关。她自小挨打无数,可要论打得狠,谁人能及夏竹音?

    “你差在哪,自己说。”夏竹音无动于衷。

    回忆方才对战,李明念屏息强压疼痛。她细思半夜,其实早有答案。

    “不够快,力量也不够强。”她答。

    “是太慢且太弱。”夏竹音冷酷道,“我要原因,废话少说。”

    “多余的动作太多。”李明念瞧向肿胀的手腕,“我没法像用自己的身体一样用刀。”刀也好,剑也罢,速度和力量的运用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是她太蠢,偷习一身五花八门的功夫,竟从未细思其中关窍。

    见她醒悟,夏竹音利落收刀,语气无情如常。“周廷晋教你那套身法,本是助你修习刀法。”她道,“弃刀不用,自以为是——此乃最差;待用刀时,所学浑忘——愚不可及;事后复盘,毫不开窍——无药可救。”喉内一声冷哼,她扶刀侧身,“悟性如此,习什么武?回去绣花。”

    那日她果然也在剑阁。李明念脸一沉,捏紧双拳以痛制痛,面上再无形色。“其他便罢了,我无话可说。只最后一句……”她吐一口浊气,直视青衣女子道:“比我差的都能习武,我又如何不能?”

    夏竹音不语,面具硬冷如铁,似乎并无情绪。

    李明念干瞪良久,见她不屑回应,便起身冷道:“若是阿爹令你来挫我士气,你自不必白费功夫。”尔后不再多看她一眼,扭头走向摔落远处的长刀。

    倏,飞石直击手腕。李明念一痛,当即伸手去抓,腕力运动却更是彻心彻骨。她虾起身一跳,硬生生吞痛呼回肚。

    “空有一张嘴。”身后夏竹音道,“明日再来。”

    明日?李明念忍痛回身,已不见对方身影。她怔愣一会儿,来不及现出喜色,又教双腕疼得倒抽一口气,弓紧身子闷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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