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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六)

    夜半人声寂,深林长风吟。

    李明念端立峰阁顶脊,俯瞰夜沉山谷,万户灯熄,镇间守卫举火把巡街,似星火流转,荧荧辉辉。她略略抬眼,即望北山林海翻涌,官兵挑灯如豆,蚁行其间。如是盛况,十数年难得一见,不知何时才消停。

    西面父亲的居处仍无动静,李明念仰头望月,估摸一番时辰,足尖发力,乘夜跃下阁顶。

    玄盾阁庖房设于峰阁东侧,掌厨的是个老翁,眼盲口哑,性泼凶顽,独担阁内数百号人的饭食,时而烹出美味佳肴,时而如供畜生馕糠,若听得一字半句埋怨,必砸了铁锅罢炊三日。李明念翻进庖房时,那老翁正歪倚廊柱前,怀抱酒瓮,仰头酣睡,鼾声如雷。她悄没声儿走近,俯身细嗅瓮口酒香,便知这三月酒已然老熟。

    老翁厨技飘忽不定,却酿得一手好酒,庖房地窖满满当当,四时佳酿不同,只节庆时出窖,一瓮难求。每逢酒熟日,他必得坐廊下狂饮两瓮,夜半方醉醺醺入眠,正是窃酒好时机。在老翁眼前虚晃一手,李明念瞧他浑无所察,即纵身翻至庖房内那口大缸旁,驾轻就熟挪走水缸,捏铁锁、揭暗扉,勾着门边儿钻进地窖。

    酒窖见不得明火,地底自是漆黑一片,幸得她熟门熟路,如今又耳聪目明,轻易寻到方位,摸起一瓮老酒便欲抽身,却察背后忽现人息。脑仁倏紧,李明念抱酒瓮折身一旋,展腿疾扫来人下盘,却教铁掌拿住脚踝,一把拽上前去!她急拧腰身力蹬那手腕,待对方五指一松,立时屈膝敛身,落地横肘一顶。这一击使足了劲,不料来人徒手格住,李明念只觉耳旁掌风一掠,竟教粗糙大手捂起了嘴。“嘘——”来人在她耳后道,“是我!”

    咬牙扯开那糙手,李明念睖向身后人,压低喉音,满面不快:“你又来偷酒?”

    那人人高马大,腰揣一口弯柄直背的长刀,阔面大耳、粗眉牛眼,正是刀阁长老边士巍。“丫头这嘴忒讨嫌!”他按下刀柄低啐,一指她怀中赃物,“你不也是来偷酒的?又拿去收买山脚那老头罢?”

    推酒瓮入臂弯一夹,李明念道:“我家的酒,这叫拿。”

    边士巍足尖轻轻一勾,只勾起两瓮酒来,左右胳膊各夹一瓮,得意道:

    “你家的酒,我当你面,这叫取。”

    “……不要脸。”李明念低骂,脚下一点,抱了酒瓮脱身而去。

    边士巍紧随其后,他两个一人阖门、一人推缸,才将窖口复原,便听得廊下酒瓮滚地的响动。一老一少慌得翻上屋梁,定睛见老翁不过打了个翻身,方松一口气,陆续跳上房顶。“欸,这就想走?”见少女要走,边士巍提膝接一酒瓮,猿臂一伸即拿住她左肩,凭她如何运劲也挣脱不得,“丫头这是翅膀硬了,好歹我从前也带过你,现下有了师父,你倒不把我这带练放眼里啦?”

    李明念正嫌他晦气,听得他提及夏竹音,更生一肚子恼火,巴掌往肩头一挥,没好气道:“她说不教我了。”“那更得喝一壶啦!”边士巍单膝一抬,抛膝头酒瓮稳落头顶,捉鸡仔般提起她一条臂膀,口中笑道:“走,一醉解千愁去!”

    偷来的酒自不可在庖房享用,边士巍照例将人提回刀阁楼顶,歪头分那瓮好酒与她,再径坐上十字脊,急不可耐地抱酒翁痛饮一口。“哈,三月酒当真不一般呀!每年等的便是这一口,值咯!”他咂嘴喟叹,既解了馋,又往脚下弟子们的屋舍一盼,恨铁不成钢道:“想当年还是门人那会儿,我便每年偷这酒孝敬师父,整整偷了十三年,才哄得他给我寻了个契主。如今这些小子倒好,只晓得埋头苦练,浑没我当年那机灵劲儿。”

    搁下他给的酒,李明念本欲离开,闻言却止步侧目:“你当门人的时候,阁主可是我阿爹?”他还许一个小小门人偷酒?

    边士巍径饮佳酿,美得直把头摇:“欸——是你曾爷爷!”

    “我只见过他的牌位。”少女顿觉没趣。

    “阁主退位便要离开玄盾阁,你怕是连你爷爷都未见过,何况曾爷爷?”

    李明念盘腿坐下,复又揭开方才放下的酒瓮。

    “这么说,你两个都见过?”

    “那是自然。”边士巍摸摸肚子,口内吐出个酒嗝儿,“仔细算来,我也是这玄盾阁三代的老人啦!丫头可得敬着我些,也多孝敬孝敬我才好。”他咧嘴一笑,又去瞄她膝边未开的那瓮酒,“咱把你那一瓮也分吃了罢?”

    反手将那酒瓮护至身侧,李明念不睬他,只再问:“那两个老头也有影卫么?是男是女?”边士巍虎起脸:“丫头欠收拾,哪个管自家祖宗叫老头的!”他摸摸怀中酒瓮,再瞧一眼她身旁的,面色惋惜,喃喃答道,“还论什么男女啊,从前那些阁主可没影卫。”

    “是没有,还是你技不如人,从未发现?”少女狐疑道。

    “嘿——丫头还小瞧我!”边士巍大惊小怪地嚷嚷,一番吹胡子瞪眼,“历任阁主经手都是玄盾阁最高机密,那里放心往身边弄个影卫?你那师父啊,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那为何我阿爹有?他不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么,还要甚么影卫?”

    “这我怎晓得?”他抛高浓眉,转而徐捻短须,悠悠然道:“不过吗,听闻你爷爷李镜世继任以前,阁内曾因阁主之位闹过一阵风波。大约他有了前车之鉴,待你爹便格外当心罢。”

    李明念眉梢微挑:“风波?阁主继人不都是一早定下的么,能有什么风波?”

    “还不就是兄弟阋墙那点子事儿?”挠一挠颈侧,边士巍左顾右盼,挨近她耳旁道:“你爹原也不是你爷爷亲子,这你晓得罢?”

    “嗯。”李明念含混一应,就着瓮口饮下醇酒,抬袖一擦嘴角,“跟李景峰一样,也是族内过继的。”

    “过继族亲这着,便是他李镜世起的头。”边士巍又坐直身板,“当年他和他弟弟天资相当,按理说原该他这个兄长继位,但他膝下无子,夫妻俩连生几胎都是姑娘,弟弟却得了儿子。你曾爷爷为保阁主之位传继李家,欲定次子为继人,又深知长子野心,便想除掉李镜世,替次子铺路。结果你瞧见啦,李镜世将你爹过继膝下,不仅当上了阁主,还把他那弟弟也逐出了玄盾阁。”

    难怪祠堂神龛上没那弟弟的牌位。李明念抱起酒瓮。

    “他那些女儿呢?”

    仰头畅饮一口,边士巍抹一把嘴道:“死啦,李镜世亲手杀的。”

    瓮口顿在唇前,李明念张大眼。

    “他杀自己的女儿作甚!”

    “左右不过怨她们带累自己,便尽杀了罢。”

    他答得轻描淡写,响在李明念脑海,却字字如石坠。

    “他爹要杀他,与他女儿何干!”

    “我要晓得为啥,还不同他一个样啦?”边士巍好笑,摇一摇脑袋,意味深长地瞧她,“丫头这些年也没个长进,本与你不相干,你倒激动得很。”

    “虎毒不食子,我还说不得他?”李明念倥着脸,“他这样狠毒,怎不把他那老爹和弟弟也尽杀了?”

    “你以为他不想呀?”手捧酒瓮回头,边士巍望一眼长灯不灭的峰阁,喉中哼笑,“怕是没杀成,让他那弟弟给逃咯,这才给你爹放个影卫在身边,防着人家杀回来呢。”

    强压下心头冷怒,李明念又问:“所以在阿爹继任阁主以前,我师父便是他的影卫了?”

    “差不离罢。李镜世上位前我便当了影卫,护一个脑满肠肥的契主,苦熬十余年才解脱。再回来当这刀阁长老,已是你爹掌阁那会儿啦。”侧过脸冲她一挤眉头,边士巍顽笑道:“如何?同李镜世一比,你爹娘待你已好上天了罢?”

    “作甚要同李镜世比?天底下几个当爹的似他一般疯癫?”少女声冷如冰,“阿爹若恨当年活下的不是阿弟,倒不如趁早杀了我干净。”

    边士巍只情饮酒,脸膛在瓮口笑道:“放心罢,你爹那人可不像李镜世,何况你这么个顽皮,他若想杀你,而今你坟头草都丈二高了,还轮得到你娘替你议亲?”

    李明念不答腔,只将手里那瓮三月酒一干而尽,任冷酒入肠,浇灭满腹肝火。灯黑楼高,风凛似刃。山谷火光明灭,北山墨浪推星,她脚下这漆黑土地却如尸山堆泥,惟山脚高门孤灯危悬。

    “好不容易脱了籍,你们这些长老为何又要回来?”

    “丫头这话忒怪,在外头要活得下去,哪个想回来啊?”

    “如何活不下去?便是外头有人想杀你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李明念闻得己声,“寻个深山老林过日子便了。”

    “那与你待在这玄盾阁有甚分别啊?”边士巍冲口反问,“咱拼一条贱命,为的不就是三五好友作伴,痛痛快快吃香喝辣么?成日猫在那深山老林里,还不得憋死呀?”

    倾瓮一饮,他抹了抹嘴。“再说啦,便是当真隐居深山,也不定遭什么变故呢。你看那车羽寒,从前也同暗阁那个一样,有妻有子。北方难谋营生,他又拖家带口回了西南,深居简出在山野,却不知怎地教那一带南荧部族发现,妻子都被杀了,头也割下挂他家门首。他回家一瞧见那场面啊,便提剑去寻仇,杀尽那部族男女老少,才背着他的剑回了玄盾阁。”

    李明念默然不语。

    “那你呢?你为何回来?”

    “我?”身旁人仰脸大笑,“我喝高啦,杀了个中镇族狗官。虽借了酒性,我也知这事儿不得善了,便索性再杀两个,提他三个狗头给那戈氏一族作投名状。孰料戈氏不但对中镇人恨之入骨,还视玄盾阁作眼中钉,我这等当过影卫的,哪怕再砍一百颗狗官脑袋,在他们也还是罄竹难书。”

    他大掌朝颈前一抹,“所以投名状是送去了,自个儿脑袋也险些送去。”

    “然后你便回来了?”

    “那不然还能上哪儿去?”举高手中酒瓮,边士巍对月一敬,“成也在酒,败也在酒……这便是命啦。”

    手腕一动,李明念将那空瓮摔碎瓦间,漠然起身。她临风而立,只望山脚孤灯,听猎猎风响呼啸耳旁。“我不信甚么命。”她道,“无能便是无能,寻再多托辞,也不过自欺欺人。”

    边士巍纵声笑道:“你那是不信命哪?你是少年气性,哪怕信也不服罢。”身畔人息忽远,他忙扭过头,“欸,就走啦?”

    林海飒飒,灰楼阁顶冷萧萧。四下已无少女身影,独留一瓮冷酒在屋脊。

    张口酣笑不尽,边士巍捞过那美酒,揭瓮而饮,悠然哼唱:

    “年少不识酒滋味,喝懂已是不惑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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