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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九)

    街市以南七里,店铺零落,民居萧索。酒楼伙计一路小跑而来,追至此地,已然气喘吁吁,满头热汗。

    俯身撑膝喘气,他撇脸望进左侧巷口。长巷通往城郊,两旁砖墙攀满蔫头耷脑的使君子,绿油油缠作大片香帐,只尽头裂出一线苍白天穹,夹一条人影摇晃远去。那人手举酒壶、身形趔趄,显是白日凶酗,醉得不轻。伙计抹一把脸汗,一提铅腿追上前,扯起嗓子叫唤:“刘大爷——刘大爷!”

    那醉汉入巷尚浅,听得这番吆天喝地,脚下打个昏跌,醉醺醺回身张望。他不过而立年纪,两鬓却已虚出白斑,顶一张红彤彤的浮肿脸膛,只怕摔上一跤便要不省人事,惊得那伙计伸手虚扶一把,喘气赔笑:“刘大爷,您——您这酒还没付钱呢!”

    “啊?”对方醉眼迷蒙,口里冒出个酒嗝儿,熏得伙计挤眉弄眼。他只好凑近醉汉耳旁,掩住口鼻一侧,高喊道:“酒——酒钱!您酒钱还没付哪!”

    险些教这喊叫震聋,醉汉一巴掌挥开伙计,满面厌烦:“不是说好先记着吗!”

    伙计笑道:“掌柜的方才交代,咱酒楼今后不许赊账啦!所以特遣我来寻您不是?您今日便付罢——”他一拍脑门,“哦,从前的也得一并结咯!我都替您算好啦,这个数!”竖几根手指往醉汉眼前一晃,伙计咧嘴而笑。

    许是那指头晃眼,醉汉迷茫一阵,眼中竟现出几分清明,铁起红脸道:“你这是怕我付不起怎的?”他要转过面来,两脚却不听使唤一错,几乎缠绊一跤,只险险扶住砖壁,张口没个好气,“我——我母亲娘家在哪里,你不晓得?还道我出不起你几个酒钱?”

    “哪能啊!谁缺钱都轮不着玄盾阁缺!”伙计觍着脸,“只是……爷,我不过一个跑腿的,你今日若不把账结清了,我也不好同掌柜的交代呀。”

    醉汉冷哼,一抡胳膊摔开空酒壶,手往袖袋摸去。他摸摸这边,再掏掏那头,终于从衣襟里扯出个细金镯,举高细瞧。近旁的伙计不住拿眼角觑看,两手垂搓腹前。

    “拿去!”那刘醉汉总算抛来金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伙计忙稳接在手:“多谢爷!”谢罢又怕他反悔讨要,便一溜烟窜出巷子,不忘举那细金镯咬上一口。

    金是真金,人也未追将上来。伙计拐过弯,扭头朝身后瞧上几眼,只将细金镯一揣入怀,乐得合不拢嘴。“还狗眼看人低呢,也不瞧瞧人家玄盾阁都改朝换代多久了,轮得到你攀亲戚?”他窃笑,“到底是南荧人的种,不晓天高地厚。”

    他正怀金窃喜,谁知一回头,眼前竟多出一道人影,教他措手不及,几乎迎面撞上。“唉哟!”伙计惊呼,侧身躲闪一步,却见那人径直而过,待他视若无睹。瞥见对方颊上刺印,伙计恍悟,暗道晦气。他不再瞧那擦肩而过的青衣女子,只看看鞋面血迹,想到茶楼前那滩腌臜物,徒劳蹬一蹬脚才离去。

    长巷深处,醉汉已摇摆至家门前,伏于门扉前胡乱摸索,却只摸到扎手豁口。他烦不胜烦,索性撞门而入,茫茫然看一圈昏暗窄小的院落,才又撞进东面厢房。

    这院子冷落,挤于长巷中段,常年笼在北山阴影内,正屋难见阳光,东西厢房更潮湿难当。醉汉只情撞开门,不料霉臭尿馊扑鼻,顿时胃涌酸潮,“哇”一声吐在脚旁。他抬手要扶门边妆台,手底扑个空,这才记起那红木打的妆台已教自己典当出去,换回不过三斤米粮。屋中黑黢黢一片,仅余墙边一张破旧竹榻,还有榻下那只嫁妆箱。他跌跌撞撞扑上前,拖出那嫁妆箱,掀开箱盖。榻上老妇“啊啊”哀叫,醉汉浑然不知,大手伸进箱底摸探,直到脑袋也栽进箱子,才信内里已空空如也。

    一屁股坐地,醉汉摔上箱盖,恍惚间听得那老妇痴痴呜叫,便爬起身查看。老妇病倒一年,如柴的肢体动弹不得,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只大张着干口啊叫,涎水与眼泪糊了满面。她还穿着数月前换的里衣,却未着亵裤,身下大片屎尿污渍,恶臭熏人。醉汉腹中作呕,教老妇那“啊啊”叫唤惹得心烦,提膝一撞她腿侧,恨恨道:“老虔婆!死外头得了!”

    院内吱呀一声门响,吞没他口中叫骂。醉汉一愣,昏沉沉抱起那空嫁妆箱护身,跌出门高嚷:“谁啊!”

    门外无人应答,只一竹青色衣裳的女子站立院中。醉汉力张双眼,虽瞧不清对方面容,却依稀寻见她左颊刺字。“哪来的贱奴,还敢擅闯民宅!”他恶声恶气,搂着木箱往前一撞,本欲唬那女奴离开,谁知竟一头撞上西面砖墙,立时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再一回看,青衣女子已径入东厢房。

    “你站住——站住!”醉汉打着拐追去,正欲扬声叫嚷,又见那女子宽袖一拂,顿觉颈前刺痛,有尖锐纤细之物扎进喉间。他连忙捂颈张口,绷紧喉口也发不出声响。

    醉汉吓得一跌,抓紧脖子缩到墙根,眼见那女子抱起榻上老妇,回身踱进院内天光下,自始未看他一眼。

    他打一个寒噤,终于认出那张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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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双明睁开眼,脑中喧嚣未褪,朦胧视野里渐浮出一张人脸。那弯长眉目似曾相识,冷在眉梢眼角的轻蔑更是眼熟。许双明懵然数息,忽而一悚:“李、李明念!”他几近咬着舌头,一时只以为还在那火光冲天的药田,忙坐起身急喊:“戈氏——戈氏打来了!家祯呢——家祯他们在哪?”

    “大哥!”不远处响起欢呼,他听见一串噔噔脚步近前,转头一看,弟弟妹妹已扑挤身周,三双眼睛俱欣喜非常。

    “大哥醒了!”

    “怎么样,还疼吗?”

    “我去拿水来!”

    目送张秀禾跳起身跑开,许双明仍痴懵原地,不知其所以然。“双明大哥,你身上有伤,切勿着急起身。”耳旁响起一道稚音,一双小手扶上他右臂,“学堂的哥哥们现下都各在家中,放心罢。”

    后背重又挨回榻上,许双明吃痛一抖,这才自觉浑身作痛,四肢和指节皆麻木难动。“你……你怎么也在?”他认出身旁的周子仁,扭头环顾四周,后知后觉身在何处,“我怎会在家?”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李明念不答反问。她盘坐小儿对侧,穿的还是一身绿衣衫,肩前倚一柄锈刀,冷淡神情与他睁眼瞧见的一般无二。许双明呆呆瞧她,有心要问他们姐弟为何在此,脑袋却又重又钝,嘴张半天竟难吐出一字。

    “我记得……我在药田受罚。有火光,还有打杀声。”他声虚气软,脑海间涌出零碎片段,“家祯他们把我拖到一处隐蔽地方,给我吃了什么东西……还有——还有戈氏!他们都断发,穿的皮衣,还拿着兵器……”

    “戈氏袭劫了药田,家祯他们带你藏身躲过一劫,还给你吃下白果根,才没教还魂草刺毒要了你的命。”张邺月端茶盘入内,身后跟的张秀禾怀抱木盆,“下回见面,你可得多谢他们。”

    许双明爬起身:“张婶——”

    “躺下。”张邺月跽坐榻旁,一手轻拦他臂膀,“我已痊愈,不必忧心。”

    见家人尽安然无恙,少年松了筋肉回榻,脑中依旧混沌。“那……药田其他人呢?可有伤亡?”

    “戈氏此行只为还魂草,药田服役的乡人没有武器,见戈氏打来,大多四散逃跑,因而无甚伤亡。”身旁小儿答道,“只是镇府疑心有人通敌,事后严刑审问,大家多有负伤……”

    “通敌?”许双明眉头挤作一团,“药田服役的都住山上,守卫看着不得随意进出,哪来工夫通……”喉中话音戛止,他脑内突然清明一片,“他们怀疑去学堂的!”

    慌忙撑起上身,他又要爬将起来:“那家祯他们——”

    “爬什么?”一只手扣上他左肩,许双明未及反应,人已教肩头力劲压坐回去,屁股重重着榻。“适才便告诉你,学堂的萝卜头都已各回各家。”耳边女声淡道,“你是脑子也给扎坏了,转背就忘?”

    那手劲按在肩头,教许双明痛得直倒气,那里还能听清她言语?他歪起身子,只顾痛呼求饶:“痛——痛痛痛痛!知道了!你撒手!”一旁张祐安缩紧脖子,右手拉住大哥,不敢使劲,也不敢出声。直待李明念松开手,他才挪膝上前,扶大哥重新躺下。

    她到底来作甚的?许双明忍痛咬牙,百思不解。送他上路?

    张秀禾偷瞧他一眼,拧干布巾替他擦脸,听周子仁安抚道:“双明大哥莫急,事出那日夫子便已保大家出来,同窗的哥哥们皆无大碍。”

    “是,大哥你伤得最重,当日夫子亲送你回来,你又昏睡了两日。”张祐齐接话,“镇衙还在四山搜查,不许我们出门,这两日学堂也未开课。我们不好去别家走动,但子仁已随夫子去看过大家伤势,没事的。”

    混沌感又渐弥散脑内,许双明虽听得他们话音,却仿佛不解其意。夫子……保他们出来?

    “虽有夫子作保,衙门也未必不会杀个回马枪。”李明念的喉音横进来,“事出那日,你们一个迟归药田,一个为寻祐安收买守卫。此事若详查,你们兄弟俩难脱嫌疑。”

    “收买守卫?”张邺月一惊,即刻看向当事两人,“怎还有这等事?你们先前为何不说?”

    她言辞严厉,便是榻上的许双明也打个激灵,恰见张祐齐僵住腰杆,悄悄与他四目相对。

    默然听兄弟二人交代实情,张邺月僵坐良久。“若非李姑娘义伸援手,你二人今日怕是已在狱中,撇下秀禾孤苦无依,眼瞧我撒手人寰便了。”她道。兄弟俩不言,也不敢看她。张邺月合眼一叹,不问那钱财从何而来,只转向青衣少女,俯囟一拜:“深感李姑娘大恩。”

    止顿片刻,李明念扶她一把道:“他两个已谢过我。”

    张邺月便抬起身,朝周子仁再行一礼。“此事还要劳烦周小公子告知杨夫子。”她恳求,“夫子替我们作保,必得知晓个中细节,若有差池,也好应对,不至教我们牵累。”

    小儿俯身回礼。“张婶是长辈,唤我子仁便好。”他道,“我从阿姐处知晓此事,担心官府再提审,为免措手不及,已自作主张告知夫子。也请大家安心,如有变故,我会替两位哥哥作证。”

    得知夫子知情,女子神色松快些许。“实在多谢你。”她再次礼谢,转而对张秀禾点一点头,等女孩起身跑去堂屋,才低眉道:“早先不知两位帮我家许多,此大恩实难回报,真不知如何是好。”

    “张婶不必挂怀。”小儿对答坦然,“同乡邻里,互助本是应当。”

    张邺月微愣,记起许双明从前对这孩子的议论,不由轻笑。门外脚步又近,张秀禾捧来三只木盒,轻轻摆至张婶膝前,取其中一盒递给李明念:“这是张婶制的香丸。”

    “原该制成香囊,奈何家中拮据,无甚好布料,我便与秀禾一道制了这些香丸,以作薄礼。”张邺月拾另一盒送与周子仁,“此三种香丸分别有安神、提神和驱虫之效,两位长居山中,想必用得上。”

    木盒被竹片隔作三层,附以刻字区分,教裹着棉衣的香丸塞得满当。李明念打开轻嗅,倒觉新奇。影卫却用不上。她想。不过可充作节礼,送给阿娘。“还有给采琼姐姐的。”身畔女孩低语,捧起余下那盒香丸,略感局促,“今日她没来……”

    拨指盖上木盒,李明念摊开手:“我转交与她。”

    张秀禾便将那木盒递至她手中,轻声道:“谢谢明念姐姐。”

    明……明什么?许双明仰躺榻上,瞪圆了眼。秀禾何时同她这般亲近了?“那日……我高烧昏迷,也幸得你那位影卫相救。”不待他回想明白,另一侧又传来张邺月的轻柔话音,“不知可否请他一见,我们也好道谢。”

    许双明愕然转头,见鬼般望向榻旁长辈。张婶要见谁?

    对面小儿似有迟疑。“影卫原不该离主,非遇紧要关头也不得现身。”李明念却答得果断,“你们好意他听得见,相见便不必了。”

    “……是我唐突了。”张邺月垂眼,不知何故,目光竟移向榻上人。瞧他作甚?许双明更觉迷茫。他可不想见那影卫!“也得人家愿意出来。”他含糊搪塞一句,眼睛又去寻那小儿的脸,“方才你说去看过其他人,那家祯呢?他伤得重不重?”他记得那晚在药田,家祯还替他挡了鞭。

    “家祯哥哥还需养伤几日,不过已无大碍。他也很担心双明大哥,若得知大哥已醒来,定可宽心。”周子仁答他,“双明大哥有话要转达么?下回再去送药,我可一并带话给家祯哥哥。”

    小儿神色真诚,倒教许双明不甚自在。“你同他说我没事便是。”他嘟囔。

    “好,我一定转达。”周子仁郑重应下。许双明别开眼,欲伸手揉搓鼻尖,又觉手臂麻木难抬,只好作罢。“子仁年纪虽小,行事却妥帖,心也好。”他只听张邺月笑道,“双明若有你一半,我便也放心了。”

    少年面上一臊:“张婶!”

    “双明大哥为人仗义,爱护亲朋,也是很好的人。”小儿却认真道,“那日自西山回来,双明大哥还挂心我是否受伤。我很开心,也十分感激。”

    “谁、谁挂心你了!”许双明愈发脸热,见李明念意味深长地望过来,更恨不能钻进地缝。张邺月失笑:“确也是个好的,就是嘴太硬。”

    张秀禾点头:“大哥很好。”

    “就是嘴太硬。”张祐安学道。

    眼看大哥耳尖通红,张祐齐垂脸缩肩,低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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