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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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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关大洲-星河叹之忧念<hr size=1 />

    </div>  直至离开张家,周子仁依然神采奕奕,笑语不尽。“张婶人也好。”轻风留药香,他未觉背篓药草重,仰头望丝云拨日,雀鸟浮碧空,“从前不知,双明大哥家原有这许多人,且都是好人。”

    换防动静已平,街头巷尾巡兵渐稀。扯腰牌把玩手中,李明念留心周围,目光追去窜过巷口的野猫,心不在焉应道:“你怕是以为这世上没有恶人。”她不过随口一应,小儿听罢却凝神细想。“大家生活在一处,便是互敬互爱,亦或因所求相异而相互伤害。”他道,“子仁相信,许多人作恶……也许并非出自本意,只因力弱而无可奈何。”

    隐约闻得婴孩啼哭,李明念瞥向远处人户:“那是你未见过生性邪恶的。”

    “生性邪恶之人,子仁亦曾见过。”小儿道,“不过,恶既在,性恶与否或者也并无不同。”

    李明念朝他看去。

    “什么意思?”

    身侧小儿仍仰望高处,只见惊雀飞檐,如叶的细影没入巍峨山影间。“天性难改,遇性恶者便如对四季更迭,回天无力,只得痛而受之。”他句斟字酌道,“若恶出于无奈,则与本性相悖,又加诸于无辜者。于己于人,皆为煎熬。”

    煎熬二字坠在舌底,竟有些重。他略低下头:“不论源出何处,恶之所在,难免憾恨。所以……似乎并无分别。”

    “管好自己便了。”李明念不以为意,“人自独立,旁人如何行事,我们原不必干预,也干预不得。”

    周子仁仰脸瞧她:“哪怕会伤害自己,还有自己喜爱之人么?”

    对方张嘴欲答,却又一默。左旁一阵响动,他二人尽望过去,入眼一片篾席遮铺的屋顶,两只长尾山雀正扑斗其间。这景色平常,姐弟俩却敛步,静观两雀扑腾逐跳,嗛起篾条四翘。“阿姐说的对,无论想与不想,许多事只是‘不能’。”少焉,周子仁自语,“但是……明知不可解而徒索,明知不可得而枉求。有时候,好似人人皆如此。”

    房顶雀鸟展翅而去。李明念提步前行。“你也想旁人依你行事?”她问。

    “想的。”小儿坦言,“阿华哥哥要杀小狼时,爹爹要领兵打仗时……都想。只是子仁不知,自己所求究竟对不对。”

    徐步跟在阿姐身侧,周子仁抓住肩前背绳。“明知小狼无罪,却眼见小狼抵命,必然不对;小狼不死,却令阿华哥哥仇恨难解,必也不对。我便盼阿华哥哥亦如我所想,以为幼子无辜,饶他性命。”他平静道,“可小狼终究丧命,我无力相救,阿华哥哥或者也恨意未消。那时我才知,我一厢情愿所求,不过使阿华哥哥平添怒气,毫无意义。”

    略略一顿,他轻声自问:“若早知这般结果,又该如何行事?我想不明白,有时便只反复想,却什么也不做。”

    想这许多做甚?李明念觑一眼身畔。小儿远望前方,又似茫然出神,不知看往何处。“你爹不愿打仗,却可为你披甲上阵,因为于他而言,护你周全才是头等大事。”她转开视线道,“众口难调,世上原无令所有人满意之事。无需顾虑旁人,所思所行对得起自己便是。”

    可那些无人偏爱,无人护佑之人呢?周子仁不解,正欲再问,不期李明念乍然住足,左向旁顾。相隔一条窄巷,大街两旁民居破败,两个官兵模样的男子停在一处门首,正自拉扯。他们身着软甲、腰佩环首长刀,服制却与巡兵守卫相异。其中一人手擎三尺铁棍,不时朝李明念瞧上一眼,拧直脖颈与同伴偎头窃语。那铁棍样式稀奇,周子仁探首细看,但见棍身纤纤,一头为木质抓柄,一头线铁曲折转拧。

    大约见周子仁站立近旁,那官兵终未上前,只转向背后柴扉,叩门入内。门扇开合,婴孩哭啼挟风而出,又自闷息。

    小儿遥遥望着,直到李明念复又拽步,才忙跟上去。

    “阿姐,那些官兵拿的是何物?”

    “烙钳。”

    “烙钳?”

    “公奴出生两日即须黥面,男刺额,女刺颊。”李明念眺向长街尽头,“为免漏失,总是官兵上门行刑,以铁烙面,再以热针蘸取墨汁,一点点刺进伤处,直至‘奴’字成形。”

    周子仁略怔。

    “那……若伤口溃烂……”

    “便是活不过足月。”

    小儿哑然,久久未语。

    一路再不遇巡兵盘问,二人沉默南行,踏上直贯南北的主道,已不觉一前一后。感察小儿脚步徐敛,李明念回过身。几步之外,他孤伶伶立地,背负人宽的竹篓,眼望鞋尖,低眉垂泪。虽未哭出声,那神色却伤心,泪水更袖拭不尽。“哭什么?”李明念问他。

    小儿垂首揾去眼泪,只答:“很疼。”

    他脚伤未愈,却早已行走如常。李明念伫思原地,依稀明白他所指并非那伤处。将木牌揣进腰带,她回到小儿跟前,蹲下身道:“上来,我背你。”

    瘦小的身子伏上后背,李明念兜住小儿腿弯,起身往山脚去。她步子慢,只看那高墙间老者侧卧酣睡,听耳后呼吸渐匀,扶在肩头的小手撤开,又轻落回来。“对不住。”小儿轻吸鼻子,闷闷道。

    “无妨。”李明念应得平淡,“疼便哭,原是寻常。”

    “可子仁从未见阿姐哭过。”

    “哪个从娘胎里出来不嚎一嚎?”她道,“我不过许多年未哭了。”

    小儿松松搂在她颈间。

    “那阿姐也为伤心事哭过么?”

    “大约有罢。”

    蒙蒙茸茸的脑袋轻挨她脸侧。

    “若大家都不会疼,也不会伤心便好了。”他道。

    李明念仍旧前看:“那叫石头,我们是人。”

    那小儿伏在她背后,望道旁荒草萋萋,摇倒风浪间。

    “嗯,我们是人。”

    -

    崖间竹屋僻静,李明念徐穿栈道,登上屋侧最后一级竹梯,才见廊下已候立一道人影。她足步一顿,迎上对方冷冰冰的审视,自觉木起脸。背后小儿探出眼睛,看清门前来客,忙滑下地见礼:“李伯伯。”

    李显裕负手不答。“令你与巫夫人学女事规矩,何故擅自出山?”他只冷看一旁青衣少女。

    “你只道学规矩,没说不许出山。”李明念无甚表情。

    见父女二人针锋相对,周子仁躬身赔礼。“李伯伯,是子仁的不是。”他解释道,“子仁与夫子学医,这两日来去同窗家诊脉,又惧镇上官兵,故邀明念姐姐同行。姐姐同去是为照拂子仁,请伯伯切莫怪罪姐姐。”

    劲衣男子未置可否。“近日学堂停课,你二人不得随意出山。”他吩咐,“如需诊脉,可接一二伤患暂住你处,不许胡乱走动。”

    “阿爹可知那伤患是何人?”不待小儿回应,李明念即出言相刺,“随意接进阁中,就不怕他给玄盾阁添乱?”

    “药田之事与纭规镇人无干。”李显裕面色如旧,“如遇外乡人,速报与我,不可招惹。”

    “外乡人?”少女狐疑道,“是外乡人给戈氏领的路?你们寻到那人踪迹了?”

    “戈氏子时一刻袭劫药田,剑阁门人闻召而去,抵达墩台不过三刻,却错失贼人,遍寻两日亦未察其踪迹。”对方转过身,北眺远山,“人界有此能耐者,屈指可数。护走戈氏的不是纭规镇人,更非西南人。”

    这等高手,人界确少有。李明念眉愈飞挑,瞟向山顶。莫不是妖族?

    周子仁不知其中意味,行礼又问:“李伯伯,事出突然,子仁明日可否再去镇上,告知夫子和同窗?”“速去速回。”答讫,李显裕似欲回身离去,又略住身形。他重望向李明念,面上不露声色,竟也仿佛犹豫半息。“去看看你母亲。”他道。

    阿娘回阁了?李明念撇嘴,干巴巴道:“是。”

    她正要纵身往西,却听父亲启口:“慢着。”

    峰阁垂铃遥响,两鬓碎发翻飞。李明念逆风回头,教鬓发遮迷了眼。

    “不在阁中。”她听父亲道,“去镇南。”

    -

    风送夕霏,暮燃云霞。

    镇南西面,长街半浸夜色,两侧民居户牖破落,窗洞漆黑。李明念叩响屋门时,巡兵那笃笃铁靴声已远。柴扉开启一条窄缝,李云珠默立其后,眼瞳寻得门首访客,并不言语。分明是熟悉的眉眼,那脸庞隐在门缝内,却好似素不相识。李明念顿道:“阿爹说你在此处。”

    门缝敞开些许,青衣女子不答,径转入内。李明念紧随而入,合上门才觉房中昏黑,堂屋积尘扬飞、蛛网牵蒙,两端只通庖房和一间内室,深处烛光微弱。

    李明念循光近前,恰见母亲扶起榻上老妪。那老妪眼生,赤条条的身躯形同枯木,歪栽李云珠怀中,气息浊弱,任凭摆布。

    案间孤烛融坍,仅余一小节烛芯。李明念走上前,拾歪倒近旁的新烛点燃,扎进蜡堆。烛焰闪烁,墙影微动。内室显是才经清扫,榻上新铺了床褥,案头不见尘灰,墙缘干净,只墙脚一堆旧衣馊臭。榻前摆着一盆浑水,李云珠身系襻膊,露出半截前臂,抬起老妪的枯腿,替她穿上亵裤。李明念杵在一旁。她从未见母亲系过襻膊。

    “她是何人?”李明念问。

    “我的救命恩人。”

    “这是她家?为何她住镇南?”

    掀开手旁包袱,李云珠取出里衣。

    “她住步廊县府。”

    “与家人一道么?”

    “是。”

    “那她家人为何不照看她?”

    “家人原非必然助力。”李云珠给老妪系起衣带,“或聊胜于无,或碍手绊脚,皆属寻常。”

    李明念干立案前,望烛影明灭。

    “……也是。”她道。

    墙上长影分离,一半折下身去,忽又抻长入顶。李云珠端起木盆,递至女儿跟前。

    “去烧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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