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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合(八)

    印府位居镇北边缘,与山脚学堂仅一片野地之隔。

    郑百户领一队武卒自角门疾出,不过半刻已踹开学舍栅门,一眼即望院内烛光飘闪,正中的学舍四面移门大敞,其间帘影摆荡,却仿佛不现人踪。一行人鱼贯而入,郑百户领兵在前,一跃翻上那学舍檐廊,只见舍中空空荡荡,但余垂自横梁的草苫拂地,掩四角烛火跳晃。

    背后履响杂沓,十数双铁靴陆续登廊。郑百户正待下令,却忽瞥一条人影转出苫帘,当即拄枪猛喝:

    “什么人!”

    那人影一抖,手中一杆长物啪地落地。

    “是个娃娃?”身后有武卒奇道。郑百户定睛而看,果见那人不过一五尺小儿,脚边一柄长杆竹帚,布衣宽袖教襻膊高系肘上,白净俊秀的脸满布细汗。“诸位大人少罪。”他匆匆一揖,忙解籍符递上,“我是镇上乡人,也是杨夫子的学生。”

    瞟一眼那木符所刻姓名,郑百户不接,目光落向小儿衣外漆黑的腰牌。“玄盾阁的?”他眉梢微抬,“这样夜了,你上学堂来做甚?”

    那小儿俯首,仍双手捧着籍符:“夫子外出多日,嘱咐我务要照看学舍。因白日事忙,只得入夜前来打扫通风。”

    见他年幼恭敬,又生得一副善眉善目的清秀模样,郑百户不由先信几分。他打个手势,示意武卒四散搜查。待身后人全数离去,他才走过那小儿身旁,敛步居中的苫帘前。夜间山风强劲,而今四门一开,虽有这草帘隔挡,屋中竟也难察一丝异味。

    “这儿的书案蒲团呢?”

    身后小儿已随他转身,耳听发问,方才放低手道:“为便清扫,俱已挪去偏舍。”

    郑百户狐疑:“那怎地还挂着苫子?”说着即去拽眼前草苫。“还请大人莫动——”那小儿慌抢上前,抓着籍符的手扶扯他臂间,“这帘子是夫子临行前所设,学生也未及问起用处,只知不可轻易撤下。”

    听得杨青卓名号,郑百户手劲一止,轻轻挥开小儿双手,转而踱步宇下,遥遥望去偏舍门内,正瞧见一角堆放齐整的书案。

    “这许多活计,尽是你一个小儿干的?”

    那小儿重又拱手而俯。

    “不瞒大人,我身边还有一位长辈帮忙,只是不便言说。”

    不便言说?郑百户回望过去,无暇琢磨这话中含义,即见随行兵卒整队廊下,为首一人近前回报:“搜过了,确只他一人在。”

    默思少顷,郑百户回转过身,端量那垂头不言的小儿。

    “随我们去一趟印府,向镇长答话罢。”

    对方微微抬脸,却依旧低垂眼帘。

    “敢问大人……所为何事?”

    风响呼啸,扯得烛火忽明忽灭。郑百户将长枪一提。

    “去了便知。”

    -

    因是传问平民,回程只得走印府正门。

    绕过前厅,后方即一片十五丈见方的大坪,无花无树,仅一条石路直通主院。郑百户照旧阔步在前,自侧边月洞门踏入东院,竟见得廊下纱灯尽明,奴仆四处奔忙,各个神色慌急。他腹中生疑,引一行人径往深去,途经曲廊,终于寻见一道提着灯笼的背影。

    “王管事,这是在做甚?”

    那提灯的回过头,忙乱间认出对方身份,赶紧躬身拱手:“郑百户。”礼毕又擦一把额汗,瞄向他身后那队执枪挎刀的武卒,“适才镇外巡兵领来一位贵客,本在前厅喝茶,只等着见家主……结果却不知怎的,一眨眼竟不见了人。眼下正找着呢。”

    “什么贵客?”郑百户又问。

    “是竹柳金家的小姐,说要上镇里查看铺面。”

    郑百户了然。

    “不必找了,人已在东偏院。”他道。

    管事大吃一惊。“这——她何时去的偏院啊?”他两眼圆睁,“前厅五双眼睛,这满院子还都是人……方才我可查问过,没一个下人瞧见!”

    “早有一炷香工夫了。人家那身法,哪能教你们瞧清。”郑百户不以为意,只看一圈满院奔寻的私奴,“快叫他们莫找了。事多忙乱,两位大人心火正旺,一会儿再瞧见府里乱糟糟的,定要拿你撒气。”

    那管事连声答应,急喝来一院子没头苍蝇,嗡嗡退去。郑百户领人续行,直待望见偏院月门,方竖枪驻足,侧转身去。背后两列武卒已齐齐站定,那模样白净的小儿走在最前,见他止步,亦跟着停下,安安静静候立一边。

    一路见这小儿举止文弱、气息与常人无异,郑百户便知他未曾习武,耳力也不比内修之人。估量此地难察院中动静,郑百户对小儿叮嘱:“先候着。”言讫,便独往院门去。

    偏院四墙煌煌如旧。门阶顶上,印家父子昂然肃伫,前方一排刀枪手护卫,背后不知何时置了两张紫檀交椅,却无人落座。四个昏迷的行刑兵已教抬走,那挣倒在地的家奴起了身,正与那同龄公奴跪在一处。李明念还背着受讯的女奴,笔直向五丈外的刀枪而立,目越枪尖上那排森森烁光,直视正屋檐下。

    两拨人皆如满开之弓,只郁有旭和金晗伶夹立中间,一个蔫头巴脑,一个泰然自若,浑不觉前后剑拔弩张。

    郑百户扶刀入内,经过门边挎刀的铁面家奴,目瞟那一身红衣、宝剑在鞘的金家小姐,轻步趋至印柄瑜身侧。院中十几道目光齐扎向他。“大人,学堂已尽搜过,只一个十岁小儿在那里,叫周子仁,是镇上平民。”郑百户低下脸道,“属下已将人带来,正候在院外。”

    甫听得前半句话,郁有旭便急睁大眼,痴钉在阶下。许双明僵撑在地的双臂骤松,幸得娄家祯左肩一顶,才悄悄支住。

    “周子仁?”阶上的印博汶却瞥向李明念,“这个时辰,他为何会在学堂?”

    对方这会儿却再不看他,竟眼观鼻,鼻观心,兀自立身调息。

    “说是杨夫子托他照看学舍,所以乘夜去打扫。”郑百户只当在问自己,“我瞧那屋子有些古怪,书案坐垫都挪在偏舍,还横竖挂了几张苫子。那小儿还说有个长辈做帮手,却四处不见人影,也不肯说是谁。”

    印博汶收紧眉心:“怕是他那个影卫。”

    “一个布衣小儿,还有影卫?”印柄瑜乜过眼来。

    身畔少年眼现烦乱:“父亲不知,周子仁便是那前年起居在玄盾阁的小儿。”

    印柄瑜冷冷一笑,目视底下低垂着眼的李明念。“这玄盾阁案犯倒是捉对儿了。”他道,“带上来,本官亲自推问。”

    “是。”郑百户唱应,正欲退下门阶,又听印柄瑜启声:“慢着。”

    脚上铁靴立定,郑百户扭回身,看印柄瑜负手眯眼,下巴朝阶底一扬。“先将那几个押进偏房,一会儿无本官明示,谁都不许出声。哪个敢违令或私逃,立刻将余下的仗杀。”他冰冷的视线飘向许双明,“他家两个小的,还有从粮仓拉走那几个——过后也一并仗杀。”

    那少年八指抽颤,左掌在石子地间蹭出一片血痕。

    阶下护卫中走出八名武卒,两人押一个,驱向那灰扑扑的偏房。李明念眼皮一抬,那两双欲挟其臂的手便僵在寸外,不敢再近。她看一眼金晗伶的背影,背稳张邺月,径入偏房。

    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印柄瑜目向院中的红衣少女。“既然金家有意赍助本镇应灾,金小姐也可留下旁听。”他寡着脸道,“但推问断案毕竟是官府之职,金小姐若再有逾份,就休怪本官不给金家脸面了。”

    金晗伶复而抱拳,仍旧恭敬:“但听印大人安排。”

    印柄瑜面色稍缓。

    “再搬两把椅子来。”

    月门边的阿楠拽步,自耳房提出两把紫檀圆凳,设座院坪一侧。金晗伶施礼落座,一旁的郁有旭却颟顸,茫茫然呆杵原地,有如神思出窍,额间冷汗如瀑。“郁有旭,你也坐下。”印博汶在阶上冷道。

    “啊——是,是!”那少年省过来,慌慌张张落座。

    郑百户这才退下,不一时即将人领入院门。

    炬火烺烺,院坪空阔,石子地间两片半干的血迹映火光闪烁。周子仁望着那血迹入内,默数院中人息,目光扫过人丛,落停郁有旭身上。对方直挺挺坐在凳间,眼神虚向墙根狗洞,前额、鼻头皆缀满亮晶晶的汗珠。

    “周子仁。”正屋檐下响起熟悉的男声。

    周子仁举目,恰与印博汶视线相接。春考过后,他二人已数月未曾照面,此刻眼神一碰,却似互望进眼底,一时间竟感焰光明亮,双方面目俱无比清晰。周子仁敛目,趋步阶前,躬身作礼:“见过镇长大人,镇丞大人。”

    印博汶不再吱声,只听印柄瑜冷冷开腔:

    “你便是长居玄盾阁的周子仁?”

    “是。”周子仁仍低着头。

    “既住玄盾阁,这时辰为何身在学舍?”

    “因受托照看学舍,又逢白日事忙,草民才乘夜前去扫洒。”

    “是每夜都去,还是只有今夜?”

    阶上人声不露喜怒,周子仁却闻言而顿,余光捕见那凳上少年身板愈挺,已比同坐一旁的红衣女子高出一截。

    “抬起头答话。”印柄瑜又道。

    “是。”周子仁抬脸,眼光向着门阶,“因年幼力弱,无法一日之内将偌大的学舍清扫干净,所以前几夜草民也曾去过学舍。”

    郁有旭跳起来,似教那冷冰冰的板凳猛蛰了一下,脸膛霎时涨得紫红。“大人休教这小子蒙骗——”他矢口便叫,“他跟夫子学医,入了夜还鬼鬼祟祟出入学舍,定是在照看那些发瘟的——”

    “住口!谁令你插言!”印博汶兀地喝住。

    那少年闻之一颤,惊跌回凳上,双眼瞪似铜铃。

    问话之人不动声色,阶下小儿目垂如初。“听闻你并未习武。”印柄瑜紧望他低垂的眉眼,“既是年幼力弱,为何偏在夜里下山?”

    “草民随夫子学医近两年,因资质愚钝,只得勤学苦读,白日里不在学堂,便上山中采药,往往入夜才得闲。”周子仁回答,“夜路难行,但比之在山林打灯采药,去往学堂已是路途平坦。”

    “学舍里还挂了几张草苫,那又是作何用处?”

    “回大人的话,那草苫为夫子所设,临行前曾叮嘱不可擅动,却未告知草民是作何用处。”

    “难道不是用作隔开你们藏在学舍的贱民?”檐下话音平静。

    周子仁略怔,望阶上稍稍一瞥,又埋下头去。

    “草民不知大人此问何意。”

    “那本官便换个问法。”印柄瑜冷眼视之,“杨青卓现在何处?”

    那小儿迟疑片刻。只这片刻思虑,即引印柄瑜一声喝令:

    “还不从实招来!”

    这一吼声色俱厉,院内众人却不动若山,只郁有旭身子一晃,险教汹涌的声浪掀翻。

    周子仁提臂俯身,又行一礼。“夫子临行前只道要外出多日,并未多言。”他道,“师长私事,弟子不敢过问。草民实在不知。”

    胸中冷哼如雷,印柄瑜睥睨阶下小儿,声势震天:“放眼纭规镇,谁有这能耐瞒天过海,私藏十几户贱奴?惟他杨青卓一个!”他眯起双眼,“胆敢策划私瞒瘟病,违抗我朝法度的,也只他一个!”

    四壁焰光颤动,长立阶下的小儿默不作声,阶上印博汶却已面如菜色。

    印柄瑜袍袖一甩,威势依旧:

    “你上过学堂,当知我大贞律法!瞒报疫情、藏匿公奴——这两条该当何罪,又当如何论处,你心中有数!你从旁协助、包庇师长,原当以从犯论。但若那杨贼一去不返,十几户贱奴从此不知所踪,乃至镇上瘟疫横行,尸横遍野——你便是这滔天惨祸的罪魁祸首!”

    身旁少年疾转过身。

    “父亲——”

    “念你年纪尚幼,本官权容你再答一次。”印柄瑜充耳不闻,目光只钉在那小儿头顶,“如实交代杨青卓与那些贱奴的去处,否则一切罪责皆在你一人之身!”

    末音声起,周子仁已正身跪地,却神色端肃,全无惊怯。

    “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听镇长大人和有旭哥哥方才所言,似是乡中有人感染疫症,大人疑心夫子知情不报,藏匿病患,有意使瘟病扩散,残害乡民。”他声朗句晰道,“草民年幼,却已从师两年,深知夫子品性高洁,为医更仁心仁术,断不会行此为害乡邻之事。即便大人确有证据,草民也信夫子为人,如要问罪,我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他终于仰起脸,一双乌黑眼瞳直望阶上少年,手拱襟前。

    “博汶哥哥,同为学生,子仁信你自知夫子品行。若今日子仁因罪身死,还请师兄明查此案、挠曲枉直,还夫子清白。”

    言毕,竟俯首至地,径拜下去。

    印柄瑜颊肉抽颤,未发一语。侧旁的印博汶却目盯那小儿,眼光如炬。

    “好。”一道女声响破沉默,金晗伶端坐拊掌,浑不顾旁人目光,只笑看那伏地的小儿:“力行而好学,守诺而尊贤——这才是中镇人一以贯之的气节。小公子年幼,却承先贤风骨,尊师重道,不畏义死,实教人刮目相看。”

    周子仁拜伏原处,听得此言,尚自未动。

    阶上那少年心气汹涌,再难按捺。“《大贞律》载有明文,平民之未成年者,触刑名而免罪。”他眼望地上小儿,“今番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儿担责。”

    印柄瑜横眉:“博汶!”

    “父亲。”印博汶向他将身一揖,“学舍内既不见染疫贱奴,又无杨夫子踪迹,便是孤证难立。孩儿以为还不是论罪之时。”

    “糊涂!”印柄瑜厉声呵斥,“哪怕暂无实证,眼下疫疾是真,十几户贱奴失踪也是真!依举告人所言,行迹最为可疑便是他杨青卓!不审这小儿,难道白白放过不成!”

    耳听父亲威声震顶,印博汶闭口不言,只略侧过脸,目光剜向那凳上的少年。

    郁有旭脸色惨白,身子溜将下凳,抢跪周子仁身边。“大人明察!即便那些贱奴未藏在学舍,许双明他们几个也定知内情!”郁有旭喊得嘶哑,“褚家连日空无一人,这小儿和许双明却说他一家都在田里,分明是有意隐瞒!若非知晓褚家染病,他们何必扯这个谎话!”

    话音未尽,他急慌慌往身旁一指:“这小儿往常老实,那日答话却眼也不眨,一瞧便是撒谎!大人可细问当日之事,看他还有何可辩!”

    周子仁却微微支起上身。“有旭哥哥所说,可是秋收宴前日之事?”不待对方回应,他又朝阶上拱手,“二位大人知道,历来秋收,乡中贱户皆须从早到晚在田劳作,是以每逢秋收月,官府也会免去清点各户男丁之定例。今岁连日暴雨,各户忙于抢收,田间更是乱作一团,人人来去匆忙,少有留意乡邻之时。”

    话音略作止顿,周子仁看一眼左旁少年。“那一夜秋收宴在即,草民以为农忙已过,便去寻同窗温书。恰遇双明大哥归家,我二人同行,发现许多同窗尚在田垄,方才作罢。”他继续道,“遇上有旭哥哥时,听闻褚家也空无一人,双明大哥便以为他家也仍在劳作。随口一答,不想竟引有旭哥哥误会。”

    胡说八道!郁有旭双唇僵抖,欲要争辩,却脑内空白一片。“那……那笔记呢!”他急抓住一线灵光,“许双明还拿了我的笔记,答应转交褚勇!哪怕当日不知,后边几日他寻不着褚勇,难道就不觉古怪吗!”

    他身侧的小儿默了默。“此事草民亦不甚清楚。”那道稚音向阶上回答,“秋收宴后,因双明大哥前去看守粮仓,草民已多日未曾与他相见,更不知褚家是何情形。”

    郁有旭还白着脸,乍听这话却喜冲眉梢。“哼,答不上了罢!”他心中得意,喉音却愈发见颤,“大人,只要再审问那许双明——”

    “你这小儿倒伶俐。”印柄瑜肃声打断,双目冷冷凝看那小儿,待郁有旭竟是睬也不睬,“那许双明连日在粮仓服役,若是秋收宴当日未曾寻见褚勇,自可推说不知褚家多日无人,更不知疫疾之事。”

    郁有旭哑在那里,未及理清头绪,即见身旁小儿又跪揖下去:“草民所答尽是实言,绝不敢欺瞒捏造。”

    眼观阶上二人神情莫测,郁有旭慌口痴张,思绪飞转。“那日我还听见——你们说甚么‘学医’,甚么‘过去帮忙’!”他猛记起来,“这你要如何解释!”

    “许是有旭哥哥听错了。”周子仁答得坦然,“虽已过去数日,草民却记得清楚,当日我并未与双明大哥谈及这些。”

    “你胡扯!”郁有旭激愤大吼,惶乱中又寻看向阶上,“大人休教这小儿蒙骗!当日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二人说甚么‘过去帮忙’,这小儿今夜又无端现身学舍,定是在那里诊治那些——”

    “还敢攀扯师长!”印博汶怒声斥断,“夫子不在镇中,周子仁一个十岁小儿,学医才不过两年,如何照看得十几户贱民!”

    身躯登时矮下大半,郁有旭满脸冷汗,有口难辩。

    “他、他——我……”

    “外头甚么事!”印柄瑜突然一声呼喝。

    郁有旭又是一抖,茫然回顾,才见院门外多出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正与那领来周子仁的官兵肃立一处,却并不答腔。

    先前那官兵回话:“大人,是陈千户到了。”

    各镇武卒须听令于镇长,却实由县衙节制,军报可直达县令处。印柄瑜强压阴冷的脸色。“让他进来。”他道。

    陈千户阔步而入,一路目不斜视,径登上正屋门阶。“大人。”他停在印柄瑜跟前,“暂未发现病奴踪迹。属下已在镇北各街通告,严令明日午时前不得出门。虽未挨家挨户查问,应当也无人敢私藏感染疫症的贱奴。”

    “不必等天亮,即刻挨家挨户去搜。”印柄瑜仍看着阶下小儿,“除去那些病奴,还要查问杨青卓的去向。他如今嫌疑最重,不可放过。”

    “是。”那陈千户应下来,人却还挺在原地,既不告退,也不请令。

    印柄瑜现出腻烦:“还有何事,一并报了!”

    “粮行几个商户,今夜已在打听镇仓余粮之数。”对方这才开口,“眼下已墙围了镇南,只怕天一亮,消息便压不住了。”

    “那便将禁令延至后日。”印柄瑜声调趋缓。

    “镇里的禁令,再延两日也算不得甚么。”陈千户木着脸道,“只是送去县仓的粮草原该明日出发,耽误不得。还请大人尽早决断。”

    印柄瑜再未应声,只目观地上二人,负手默立。

    感察那千户长的目光又移向自己,印博汶只得向父亲进言:“下田的贱奴不知有无尚未病发者,那些粮草怕是留不得,只能尽数烧了。”

    未及印柄瑜答话,阶下金晗伶便站起了身。“本是歉年,若将岁收全数焚毁,必是雪上加霜。”她道,“印大人,杨夫子再有能耐,也不至将十数户病人带出镇外。如今既已围封镇南,不若静候几日,严禁墙内乡人出户,由官府分发粮水,令医士入内定期诊看。如若再无乡民病发,今年的粮草亦可保下。”

    印柄瑜乜向她。

    “依金小姐之意,这些贱奴倒是一个都死不得。”

    金晗伶将身一欠:“大人洞若观火,心中自有决断。”

    “没这规矩。”那陈千户看也不看她,“本就是贱奴招惹病害,难不成还要让我手底的兵驻进墙里看守,再将病害带去军所么?再者说,等一日便要耗一日钱粮,要确保瘟病消散,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现下送去县里的粮草都还没个定数,那里供得这些贱奴吃喝?金小姐怕是含着金汤匙长大,还以为国帑也似你家私库钱粮一般,说发就发了。”

    “此正是民女忧心之处。”金晗伶不羞不恼,只正容望阶上道,“派兵驻守,及时隔断,虽需耗费一些钱粮,却可保受灾人户为数有限。倘若仅仅围封镇南,任瘟病自行扩散,恐怕幸存者只会不足半数。”

    陈千户鼻底重哼:“死的是贱民,与我等何干?”

    印家父子却未紧表态。

    “父亲。”有顷,印博汶出声,“无论如何,将此事呈报县府,筹措粮草才最是要紧。”

    “好了。”印柄瑜神态漠然,“老祖宗的规矩,‘街有时疾,染易一户以上者,身虽无病,百日不得出户’。哪怕真要派兵驻守,也不止一两月光景。”

    他转望偏房紧合的门扇:“粮草要烧,疫疾详情也要呈报。本官今夜便拟好公文,报送县衙。”

    “大人英明。”陈千户总算抱拳,“属下立刻前去安排搜查。”

    铿铿铁靴声离去,院内冲天的火光似也冷下来。

    阶下枪尖排指夜空,周、郁二人犹自埋首跪候。印柄瑜厌看他们一眼,扬声道:“带那几个贱奴出来。”

    偏房大门嘎吱敞开,一串履响经过周子仁右侧,驻步坪中。他识得其中那最轻的人息,悄抬眼帘而看,入目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周子仁心尖一震,双目瞪睁。

    “书吏也出来,令他几个画押。”印柄瑜再次下令。

    又一声嘎吱轻响,正屋门扇大张,一书吏打扮的男子无声走出,手捧两打笔录,飘似的溜下门阶,将笔和其中一份递送郁有旭跟前。“签名。”那书吏低声道。

    郁有旭呆趴着未动,显是浑然不知那门后还有人录供,眼瞅满页密密麻麻的字迹,竟头昏眼花,心中发怵。

    “签名。”那书吏又催。

    郁有旭抓起笔,颤手签下姓名。另一份笔录又无声递过来。

    待两个平民画过押,那书吏才走过娄家祯身前,将那第一份笔录递给许双明,却未递笔,只掏出一盒巴掌大的印朱:“按个手印。”

    虽是贱籍,纭规镇公奴也上过学堂,习过字。贱民画押按印不签名的规矩却不改。少年抬起眼皮,不去碰那印朱,伸出血淋淋的左手按下指印。那书吏的脸木刻一般,又将笔录递转向李明念,见她右手往肩头一抹,也在纸末留个血指印。

    男丁已押印,同户女奴原不必再画押。瞥过张邺月红肿的双手,书吏收起印朱,退身一旁。

    正屋檐下,印柄瑜昂然而立。

    “瞒报疫疾之事证据不足,本官且放张家人回去。但你李明念夜闯印府劫人,与官兵冲突动武——在场数十双眼睛瞧得一清二楚,莫想开脱。这份笔录本官会送去南山,看你玄盾阁是个甚么说法。”

    阶下无人动作,李明念面无喜怒,冷冷回视。

    “将许双明押去东街,跟粮仓那几个关到一处。余下琐事,镇丞处置。”印柄瑜移目坪侧,“金小姐,随本官去一趟正厅。”言未毕,他已径自步下门阶,袍幅带风,独望主院去。

    金晗伶回过身,与李明念交换一个眼神,随行离开。

    院内仅余一队武卒,尽头两名长枪手上前,押上怔看院外的许双明,缚起手腕。他惊醒过来,回看身旁同伴,只及匆忙一瞥,便教推出了角门。

    山风灌入门洞,扑得一院炬火晃动。印博汶孑立檐下,目光掠过余人。“张邺月押回镇南,郁有旭留下。”他未看李明念,只与阶前小儿四目相对,“你两个自回南山,三十日内不得出户。”

    兵头唱喏,亲自提步近前,却教李明念冰冷的眼刀钉住。“我自送她回去。”丢下这话,她回向月门,“子仁。”

    那小儿即刻起身,朝阶上默行一礼,退身跟上。

    “李明念。”正屋前响起阴沉的低唤,“你是玄盾阁门人,更是阁主之子。再不知分寸,一心与贱奴厮混,下回可就不会如今夜这般揭过了。”

    足步一住,李明念喉中冷笑。

    “不以为耻,还有脸发笑!”印博汶怒道。

    “我本豺狼,何须知甚么羞耻。”那人只以脑勺相对,“只笑你们冠冕堂皇,满口仁义礼信,却还不如这些贱奴有个人样。”

    “一群牲畜,何来人样!”

    李明念侧首,细翘的眼尾冷睨向他。

    “为信为义,不顾生死——如何不是人样?”

    印博汶眼光剧动,目视对方将脸一撇,领那小儿跨出门砖,消失在月洞门外。

    “大人……”阶下兵头揣量他神色。

    沉默数息,印博汶启口:

    “跟着,确保那女子回了镇南。”

    那兵头得令,领上半队武卒速追而去。院坪空出大片,候在正中的郁有旭顿如出头之椽,手脚不知如何摆放,只得小心翼翼觑往阶上:“镇、镇丞大人。”

    “依你所说,今夜这院里受讯的,大多近身过染疫病奴。”印博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既入了院,隔离三十日再回去。”

    “啊?”那少年大惊失色。

    印博汶全不理睬,视线越去他身后——娄家祯已教阿楠按跪在地,这会儿却倔仰着头,直瞪过来。这是不怕死了。印博汶冷瞧着他,记不起从前身在学堂,这贱奴的眼神是什么模样。

    迂久,印博汶踱下门阶,与那地上少年擦肩而过。

    “带下去,煮艾叶洗了,同那几个送水的一道关着。”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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