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起元记 > 因缘合(九)

因缘合(九)

    镇南夜色一团浊乱。

    坊间主道漫天飞尘,南向尽头竹墙高指入空,火把三里一驻,闪灼围守墙周的武卒手中。李明念背张邺月翻过墙头,双足轻稳落地,镇南破败的庐舍鳞聚眼前。紧追在后的几道人息留停墙外,身旁却有微风回旋,是吴克元跃落一箭之外,放背上小儿下地。她掠一眼那张金纹面具。出印府时他的气息才隐现暗处,不知此前人在哪里。

    未察李明念目光,周子仁一落地便紧步上前,方欲搭脉,却瞧清张邺月肿赤的双手。右手顿颤一下,他强自定神,小心避开那双手,把上她腕间寸关尺。“内伤严重,已损及脏腑。”他移目李明念肩头,“阿姐……”

    “我无碍,皮外伤。”对方道,“先回张家。”

    周子仁颔首,脱外衫披上张婶后背,遮住□□淌血的伤处。

    官兵深夜围封镇南,扎墙声掺着铎铎靴响,已惊醒不少人户。他们抄小路南行,见道旁屋舍偶漏几线微弱烛光,街巷间却空无一人,静悄悄一片。李明念忽而止步。张家栅居近在眼前,竹梯下静立一条颀长的人影,黛衫沉暗,恰与梯影揉作一团。

    “席韧哥哥?”身旁小儿认出那身影。

    山风掀起袍幅,席韧伫在那里,并不答应。目及那气息奄奄的女子,他紧盯向李明念。“你当真去了官府劫人。”他道。

    瞥一眼竹梯顶上,李明念感察屋中人息,双眼一眯。“子仁,你们先带张婶进去。”她启声,目光却向着那梯影下的少年。吴克元扶接过张邺月,将人打横抱起,跃上梯顶。一只小手轻轻拉住李明念的袖管。她敛目看过去:“我过会儿就来。”

    瞧清她眼中神色,周子仁点头,松手朝席韧一揖,跟上竹梯。

    上方柴扉随脚步声张开,烛光里一阵低急人语。梯下二人长立原地,耳闻那人语间杂着稚童的哭腔,谁也没有出声。柴门复合,交谈声闷在门内,渐弱下去。李明念手欲扶刀,方觉腰侧空无一物。她一滞,记起那锈刀还寄在易老处,便垂下手,眼望那黛衫少年:“谁让你带祐安回来的?”

    “我听见守门人吹哨唤你。”席韧沉着脸,目光不躲不闪,“出了这样大的事,那孩子一家都可能获罪,你不该将他藏在阁中。”

    “我藏的人,自是我担罪,与你有何干系。”对方声色冷淡。

    “如何没有干系!”少年低喝,“你是阁主的女儿,倘若涉罪,自会牵累整个玄盾阁!”

    地色如霜,映得李明念那张脸也冷若冰雕。“就为少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我爹娘宁可倒贴钱财,也要将我嫁给中镇人做妾。若我当真捅破了天,你以为他们会为我舍掉玄盾阁?”她唇角一扯,“怕是第一个将我扭送官府的,便是我阿爹。”

    直言刺耳,席韧本能要辩,却双拳忽紧,强压下心绪。

    “你就当真不怕死,也不怕牵累无辜?”

    “无辜?”李明念淡漠道,“你是说张家人,还是巫采琼?”

    梯下人影颤震。她视若无睹,顾自继续:“总不能是你们这些玄盾阁门人。”

    长风摧骨,席韧周身冰冷。“你又何尝不是阁中门人。”他开口,话音近乎被风声拂散,“当年你也是费尽辛苦才入阁,如今何苦要来为难同类。”

    重重飘云掩月,梯影间一片晦暗。李明念仍望着少年脸孔。“这会儿倒记得我是门人。”她道,“威胁你们好处,我便是个偷师贼。事要祸及你们,我竟就成了同类。这利害干系,你算得还当真是清楚。”

    那人默下来。李明念提步,挟一身腥气踱近,径直走过他身旁。“你怕什么,那是你的事。我不怕,也是我担着。”她踏上嘎吱摇晃的竹梯,“当初巫采琼嫁去申家,我可从未跑你跟前瞎晃。”

    席韧泯默而立,听那震耳欲聋的响动戛然而止。山风长鸣,四周却静得出奇,惟那平静的喉音清晰无比。

    “管好自己,少操闲心。”

    -

    张家斗室孤烛独燃,偎紧的四壁光亮如昼。

    李明念无声入内时,四下皆无张秀禾和那影卫的气息。张邺月已趴伏榻上,张祐齐正小心扶起她双肩,好让小弟将一卷草垫挪置她胸前。榻旁两只酒坛皆空,冷酒尽已倒入侧旁木盆。周子仁跪坐盆前,绞干一条面巾,替张邺月拭净脸上汗血,便去揭那遮挡伤处的外衫。

    “祐齐……”榻上人忽然轻唤。

    小儿伸出的手一停。张祐齐擦一把眼睛,俯身挨近道:“张婶,我在。”

    额汗滑下眉尖,再次糊起双眼。张邺月瞧不清他面孔,却循声而望。

    “现下外边……是何情状?”她问。

    “官府扎墙围了镇南,未出告示,也未遣人进来,不知要何时才可进出。大家惊慌失措,大多还不敢出门打探。”张祐齐捺下哽咽,“我打听过,粮仓那边没有消息,大哥他们……也未回来。”

    烛光晃眼,耳旁嗡嗡声不息。张邺月张口欲言,一时难提胸气,只得合目存息。湿凉的面巾贴上来,揾去她眼角汗水。她再睁开眼,已是视野复清。“双明他们……都被关在墙外。”她顺着那面巾望去,“子仁,学舍的病患……”

    榻旁小儿亦低俯下来:“夫子临行前有交代,我觉出镇上动静,已将大家挪至学舍下方的地道。”

    张邺月默然细思,虽浑身湿汗,却已脑海清明。“官府已盯上学堂……藏在镇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道,“还要劳烦吴公子……乘夜将患者分批送回镇南。”

    “好,我会拜托吴伯伯。”周子仁轻应。

    那榻上目光便又寻向他身旁。“祐齐……你去,召集乡人……”张邺月竭力稳住吐息,“告知大家,这疫症来势汹汹,官府不知要关我们到几时……众人染病已成定局。眼下寒冬将近,出入不能……粮,药,御寒之物……尽皆短缺。要想活命……只得靠我们自己……”

    一语未尽,她话音已溺在喉间,再无气力。泪水溢出眼眶,张祐齐轻扶她手臂:“我听着的,你莫急,慢慢说。”

    张邺月合上眼,顾自调匀气息。

    “患病的人家……住处分散,不宜隔断诊治。为安置病患……须得挪腾出周围二十间屋舍,余下外圈以作隔断,也便于接治后续染病之人。腾出房舍的人家……要往外围分住,最好整户凑居。”她缓缓道,“各户余粮和药草……还有御寒衣物,亦须集合一处,依每户人数分发。”

    张祐齐字字谨记在心,听得后半句却面色渐白。“这些……这些尽关乎身家性命,眼下方才事起,大家正自保命,人心不齐……”他鼻尖渗出汗珠,“大哥不在,他们……他们恐怕不会听我的……”

    右肘僵挪,张邺月抬起麻木的手,虚搭少年膝头。“你与双明……皆是吃百家饭长大。双明能做的,你也能。”她注视少年双目,“相信乡邻……也相信自己。”

    那红肿的手才伸出来,张祐齐便烫了眼眶。

    “好。”他抬臂擦去汗泪,“我尽力……我一定办到。”

    张邺月颔首,稍歇一口气。“另外……寻到你那些同窗,将那呼吸之法告知左邻右舍。虽是临渴掘井……却也未必无用。”她叮嘱,“还要说动他们……至少择出十个帮手,前来照看病患。”

    “可、可他们都不通医术……”

    “懂那呼吸之法即可。”张邺月又闭起眼,“余下之事……皆由我来措置。”

    榻前一声啜泣,张祐安伏在那里,满脸涕泪:“你、你还有伤……你不能下地……”

    张邺月略侧过脸,这才发觉他也趴在身旁,努力忍着哭声,将她的话仔细听在心里。“正因我行动不便……才需要帮手。”她不由放轻声音,“祐齐……去罢。记住我方才交代的……”

    咽下喉中抽噎,张祐齐整肃面容,爬站起来:“我这就去。”

    他低下头,与周子仁碰一下目光,紧步离开。

    那履声方才远去,张邺月便觉腔中一热,口鼻间蓦地喷出鲜血。张祐安懵怔在地,一旁周子仁急爬起身,正欲擦拭她脸上血迹,却听一串步响疾奔进屋,慌停门前。他转过头去,只见张秀禾杵在内室门边,肩上还背着那竹篓,两眼直望向前,愕看喘息榻上的张邺月。

    榻上人挣动一下,周子仁忙净去她脸上血污,又将面巾浸入盆中。张秀禾突然扑上前,揭开那血色斑驳的外衫,查看过外伤,急要去把脉。一双僵肿的手闯入眼中。她怔住,颤手搭上腕脉,屏息片时,复又瞪大双目。

    “张婶……”张秀禾怔怔开口,豆大的泪珠夺出眼眶。

    耳辨熟悉的喉音,张邺月偏过脸,强咽粗喘:“……可有受伤么?”

    “没有……”女孩颤声道,“我、我没事……吴伯伯……把我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周子仁闻言回目,见吴克元立身门前,面向那窗下草榻,不似往常隐起身形,也未提步入内。

    “那便好……”榻上人轻轻一叹,望得女孩满面泪光,“莫哭。患者可以怕,可以哭……但你不能。你是医士,时刻要记着……你有更要紧的事,应当去做。”

    张秀禾埋首点头,想要答应,却满口哽咽,再难启唇。张邺月徐抬右手,伸止女孩眼前。

    “看清楚,这是伤……是伤,便能治。”她咬清每一个字音,“你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救治。明白么?”

    双手抓住那只手腕,张秀禾下颚微颤,用力颔首。

    “好……好。”

    张邺月看定她眼中。

    “眼下……应当做什么?”

    泪珠摔碎膝头,张秀禾轻轻放下那只手,抹干脸,起身跌跑向外。

    隔壁传来翻寻的响动。张邺月垂低眼睫,面色稍松。“祐安,你带子仁去隔壁内室……将药草、被褥和柳絮寻出来。那间卧房……要腾出来,存放药草粮衣。”她再度张口,“还须备下纸墨……以便登记造册,好教乡邻放心……”

    “嗯……嗯。”张祐安抽着气,也学三姐抹一把脸,却转瞬又红了眼。

    张邺月瞧不见身后,只又看向那青衫小儿:“待祐齐那头与乡人议定,还要劳烦吴公子……”

    “我知道。”答她的却是一道沙哑男声,“你放心。”

    那话音响自门边,分明声线陌生,却教张邺月闻之一住。酒香扑鼻,是周子仁执帕挨近,替她印干额汗。“吴伯伯答应了。”他轻声告诉她,“您且先歇息,我和祐安这就过去。”

    眼皮重压下来,张邺月拥紧草垫,点一点头。

    足步声次第而出,内室烛光缓定。李明念凭立墙边,看那榻上人头脸微动,偏转过来。四目相接,张邺月默望着她,竟渐湿了双眼。顿了顿,李明念挪步榻旁,屈跪下一条腿,俯身近前。

    “今夜……要深谢李姑娘高义。”榻上人目含泪光,气息已十分虚弱,“若非李姑娘垂救,我一家五口……恐怕都要丧命……”

    李明念眼睑低垂。

    “许双明那边,我会再想法子。”

    汗水渗入眼角,张邺月微微摇头。“李姑娘肯出手相助……邺月铭感五内。”她提息凑出一句整话,目光仍凝在李明念眼底,“但请李姑娘……以保全自身为重。切莫只身涉险……令这世上再多一桩憾事。”

    余光间烛焰震颤,李明念默了许久,略张开唇,才觉口舌干涩。

    “好。”她道。

    霜飔啸夜。李明念伫立张家门首,南眺高山黛影,任山风拂面,血湿的衣襟冰凉一片。门内几个小儿正自拣药交谈,不察屋外阴云翻涌,远近人声如层层细浪,已渐浮出漆黑夜海。

    一条长影忽现对面屋顶。

    李明念略抬视线,只看那人抱臂孑立,一身青衣灌风而鼓,面具上的金纹背光难辨。

    “阁主命令,传你回阁。”那人声冷如常。

    不待李明念回应,堂屋里一阵脚步声便已靠近。“我与阿姐一道。”周子仁敛步身畔,伸手轻捏她袖管,“镇南药草不足,正需回去取药。”

    “你留在这里。”李明念却道,“需要什么药,令吴克元去取。”

    捏在袖间的小手略一收紧。

    “今日之事皆因子仁而起,子仁也当去向李伯伯请罪。”小儿语气坚持。

    “你无错,我也无错。”李明念仍未看他,只目视夏竹音静默的身影,“我们谁都无须请罪。”

    感察那小手疑顿一瞬,李明念向他垂眼。

    “张婶行动不便,你留下帮忙。”

    “……好。”周子仁轻轻松开手,“阿姐……切莫再添新伤。”

    -

    丑时末刻,山影中鸡鸣回荡。

    纭规镇薄雾弥漫,零星几处户光笼在垂云阴影间,朦胧难辨。镇南围墙内没有大坪,当中数所屋舍却户牖大开,一方方烛光洇在雾幕,照亮大片主道,也照亮近处街巷纷攘的人群。张祐齐候在道旁栅居的竹梯下,左手攥着右手,来回踱步。乡人大多已聚在主道,他却不忙登高,更不敢旁看,只耳内装着嗡嗡人声,竟半字也难听清。

    一条人影挤出人墙,跑停数丈之外,撑着膝盖喘气。张祐齐匆匆一瞥,只看那人生得背阔腰粗、面圆耳大,便认出是学堂同伍的司兴淇。

    张祐齐连忙迎上前:“齐了吗?”

    “还有几户不敢出来,但你说的那几户都齐了!”司兴淇大口咽着气,“不是全家过来,便是叫了男丁——不碍事!”

    “好,好……”张祐齐揩去脸汗,“多谢你们了。”

    对方摆手,喘息间难以说话,只重拍一下他的胳膊,又倒退回人丛。耳旁嗡嗡声好似沸腾起来,张祐齐扯开绞紧的双手,回身奔上竹梯。

    梯顶又起了微风,张祐齐扶立围栏前,放眼而望,才觉雾光朦朦,屋底熟悉的乡邻尽教雾气遮去眉眼,余下无数映着烛光的黄脸,密密麻麻压作一片。胸中无端生出一股冷惧,他吞一口唾沫,目光寻去同窗站立的方向,终于勉定心神。“诸位!诸位乡亲——静一静,劳烦大家静一静!”张祐齐鼓足勇气大喊,“眼下官府已围了镇南,往后会如何处置,还不甚清楚——如今最要紧是先商定应对之策!”

    一张张模糊脸孔望过来。张祐齐定在原处,忽觉那风声极大,竟仿佛压过了自己的声音。

    “你家大人呢?怎的是你一个娃娃出来说话!”

    “叫你大哥和张婶出来!”

    “当初便是你家说要瞒着官府,现下闹成这样,你家得给个说法!”

    下方人声蜩螗,身后风摧愈紧。张祐齐两眼发昏,又因个子小,足跟也似将教烈风掀翻。

    “请……请大家听我说!”他扶紧手底围栏,“因有人举告,今日又恰逢窦家伯伯病重,张婶在窦家瞧病时被抓去了官府——”

    人群哗然,众人只知事起因疫,却不知个中细节,一时声浪又盖过他的话音。

    张祐齐只好高声继续:“虽然张婶未说出瘟病之事——但窦家伯伯确染瘟病,当场已教官府处置!官兵发现那几户染病的人家不知所踪,这才树墙围起镇南,防止瘟病扩散!”

    栏下吵闹渐息,他心跳在喉,嗓音发紧:“眼下,张婶受了刑,正重伤歇在屋内。我家大哥……还有今年去守粮仓的几位哥哥,都教关在了外头。家中无人主事,只好由我来代张婶与大家商议对策。”

    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有人拨开人丛趋上前,脚步伴着嗒嗒轻响,竟是个拄着竹杖的老妪。

    “阿月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啊?”

    张祐齐惘惘看去,许是离得近,这时竟瞧清了老妪的脸。他眼眶微湿:“怕是一时下不了地。”

    一众乡人尽慌乱起来。

    “那……那要咋办?镇上只张婶通医术,万一再有人染病……官府能给咱们送大夫进来吗?”

    “做梦罢!没听方才祐齐说么?窦家的当场就教埋了!”

    “粮食衣裳都不给,那里还会给我们大夫!怕是真染了病,连口药也没有!”

    “那不是围我们在这里等死么!”

    底下喧喧嚷嚷,一阔脸大汉挺出脑袋,面颈已然涨得通红。“当初就不该瞒着!早报给官府,那里还会有今天!”他恼恨四看,“这下可好,全都给围起来了!既不给粮又不给衣,只等着一道死罢!”

    “这话算得甚么!要是你家惹病,你还情愿教他们埋了怎的!”

    “埋就埋,我可不怕!”

    眼看下面要吵起来,张祐齐慌举起手,却不知该先劝哪头。屋下那老妪却是个急脾气,手中竹杖一举,将围栏敲得哐哐直响:“都静一静——静一静!听祐齐把话说完!”待到声稀,她又转看栏上,“你既说是代阿月出来的,那阿月可有甚么主意?”

    无数道目光又钉过来,张祐齐双腿僵直,浑身发汗。他蓄气回答:“张婶之意,当务之急是将各户的余粮、药草还有御寒之物集中起来,依每户人数分发,大家共渡难关。”

    “那可不成!”立时有人高喊,“粮衣药草尽搁一块儿,要是给旁人发完了,我们还吃甚么,穿甚么?”

    “自家或者还够吃,要归拢一处发,还不定能发多久!”

    “就是!哪个晓得管事的会不会私吞,或者乱发一气!”

    四下附和声不断,张祐齐耳内嗡响再起,不觉一阵昏乱。正自手足无措,却听近处啪啪急响,那老妪的竹杖又敲向手边围栏。

    一串击打又急又重,底下嚷声再大,听了也渐安静下来。那老妪吁着气,眼睛依然望向栏上。“便是挪归一处,也要有人监管。”她目光炯炯,“阿月是个甚么意思,可有推举的管事人哪?”

    张祐齐缓过神,这才明白那老妪为何站在这里。“若是大家信得过,可交由我家调配。”他稍添底气,看一圈屋下众人,“我们会备好纸墨,当面清点每户送来粮衣、药草之数,一一记录。往后按人头分发,也会将时间、数目一笔笔登记在册,绝不藏私,也绝不胡乱分配!”

    一片死寂。

    短暂的无声过后,人丛中忽而蹦出一个声音:

    “不成,谁家都不成!”

    这一声尤其响亮,顿如投石水中,激起千层圈浪。

    “都是救命的东西,须得各管各的!”即刻有人喊道,“哪家有难,能帮的再帮衬些便是!”

    “要我说,索性将那几户染病的交出去,也好过连累我们所有人!”

    “这话是正理!”先前那阔脸大汉应和,“连夫子也救不了,还有谁能救啊!横竖要死,若是把他们给官府,不定墙也就拆了!”

    “对!原就是为着那几家才扎的墙,只要让官府晓得他们不在镇南,还有我们什么事?”

    人群乱嘈嘈一团,赞成此法的声音却愈来愈多。张祐齐背汗如瀑,耳听那些高亢话音,眼中密密麻麻的黄脸已融合一片,仿佛一团朦胧巨球压向身前。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双手一撑,用力拍上围栏:

    “各位,请听我一言!”

    声出丹田,竟比适间那反对声还要洪亮。

    风啸渐弱,栏下吵嚷亦渐收息。

    张祐齐跪下来,膝盖砸上竹搭的支板,重重一响。

    “我家四个小的……尤其大哥和我,都是吃百家饭长大。我今年十三了,至今还记得当年张婶和大哥是如何带我沿街乞讨——每家一口吃食,每户一角碎布……十户、百户聚凑一起,便供养了我们十余年。要不是乡亲们心善,不忍看张婶独身辛苦,又不忍看我家兄妹四个饿死,哪里有我们如今的日子!”

    面朝那团朦胧黄影,张祐齐双目含泪。

    “眼下张婶躺在家里,重刑拷打也不曾招认……便是因为各位乡亲的大恩大德,我家没有一日敢忘!乡邻有难,要是用得上我家,哪怕千刀万剐,我们也在所不辞!”他一字一顿道,“今日染病的……不论哪家,都是我张家的恩人,我张家都该当竭尽全力去救。也正因如此,而今大难临头,我们哪一家都不能放弃!”

    张祐齐环顾众人,虽泪眼蒙眬,却见那团黄影慢慢分离。

    “也许有些人家足够自给,若拿出粮衣归拢分发,反会缺衣少食。但在这围墙里,哪家未遇上过难关,哪家不是靠一样困难的乡邻援手,才渡过难关!一口馕饼,一块碎布——或者便可救人性命!”他膝行向前,全力挺直腰杆,“我在此恳求大家!求大家,便如当初怜我张家一般,怜我们身边所有乡邻——惟有如此,才能保更多人熬过这个冬天!”

    喊出最后一个字音,张祐齐已然哽咽,砰地拜倒在地:

    “——求求大家!”

    万马齐喑。

    少顷,司兴淇钻出人墙,毅然跳上竹梯。“学堂里的兄弟们——听我说!”他朝下方大喊,“往日都是张婶和双明带挈我们,有钱一道挣,有药一起分,便是甚么内功呼吸的法子也告诉我们,哪回藏过私!别家我们管不着,但我们一道读书,就都该听张家的!”

    人丛间有少年奋仰起头。

    “说得对,双明不在,我们就听张婶和祐齐的!”

    “张婶懂医术,祐齐脑子又灵光,我家也听他们的!”

    年轻的声音纷纷响应。张祐齐抬起泪脸,正见前排站出一个妇人,抱着熟睡的婴孩转向人群。“这些年大病小病,哪回不是托她张婶照应,才熬得过去!”她声如洪钟,“张家孩子也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信得过!”

    屋前那老妪也将竹杖一拄:“信得过!”

    应和声四起,一浪高过一浪。张祐齐俯伏在地,泪如泉涌。

    “我代张家五口人……在此深谢大家!”他用力叩首,强稳话音,“现下还有一要紧事,须与大家商议!那几户染病的人家居所分散,今夜若挪回各家,更不便照看。所以还要请家在中央的乡邻——挪腾出几间屋子,用以集中安置病患!”

    激奋的人声弱了些,底下乡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作答。

    “是教整户都挪走,腾出空屋子来?”那老妪问他。

    还有人探出脑袋:“需要几间哪?”

    “方才召集大家时,我已前去查看过。”张祐齐支起身子,“除去居在那附近的病户,还需十六间。”

    众人目光相碰,只茫然转头,寻看那些病户周围的乡邻。“粮衣药草便罢了,屋子可让不得!”其中一人伸长脖子发话,“染瘟的住过了,莫说再住人,官府还不定尽得烧掉!那将来我们要住哪儿去!”

    “对,屋子让不得!”又有人接言。

    “便是不烧,往后谁还敢住进去!”

    “既然都要染病,那还分开做甚!各住各屋便了!”

    抗拒声此起彼伏,张祐齐不得不站起身。

    “各位乡邻!”他朗声道,“不足两月,便有十余户乡人陆续染病!虽说早将病户隔断照看,近日却仍有乡人病倒,足见此疫症可潜伏多日才显出病征!如今官府围了镇南,莫说我们当中或者已有人染病,便是暂且无事的,再多几日也难保无虞!将病户集中照看,也是为防大家混居一处,尽皆染病——即便当真染了病,也更能及时救治啊!”

    叫嚷的乡人沉默下来,却并不表态。旁人不甚过眼,举高手道:“说的不错!既教困在这里,我们这些人也早晚要染病!若各住各的,一家子全倒了,谁来照看?那便是等死啦!”

    “就得分开措置!病重的归拢一处,没病的抽人去照看!”马上有人高喊。

    “腾的又不是你家屋子,你插什么话!”

    “可张婶是大夫,应当听张婶的!”

    栏下争执不休,张祐齐再欲张口,却看远处一个少年跃上树桩,使劲蹬开路边破桶,哐啷啷一阵巨响。“事已至此,还扯这些做甚!想法子过关便是!”他大声道,“我家也离得近,他们不搬,我家搬!”

    “我家也搬!”另一头有人举手。

    “还有我家!”

    婴孩的哭声响起来,那抱孩子的妇人也挺身四顾:“我家离得远,今日当着大家许诺——哪家愿腾出屋子,将来若真没个住处,我家便分出一半给他们住!”

    “乡里乡亲的,无非是再凑个大户!”人群里又有人喊,“我家也出一半!”

    四周附和声入耳,头先那发话的咬紧嘴唇,终于眼一闭,脚下一跺。“粮衣都交了,还有甚么舍不得!”他豁出去道,“快些安排妥了,尽听你们的!”

    眼瞧领头人让步,余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有窃窃私语,却再无异议。

    张祐齐还跪在围栏前,只觉风轻雾散,眼前模糊的面孔终自清晰。高悬的心落回腔子里,那样重,重得他双膝一跌,上身也俯向地去。

    “多谢……”他磕下头,难忍抽泣,“多谢……大家!”

新书推荐: 掉*******史 问苍天 [家教+龙族]赌狗我和老公你 你*******] [莲花楼]旅行花花的大熙风物志 她与刀红[悬疑] 苟在末世的小人物 囚崖 拯救世界?拿错剧本了 推荐快穿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