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祠堂中间的金漆雕花榆木方桌上,设了一个错银云纹铜炉,里面三根青香冒着丝丝缕缕的烟气,眼下却无端燃了起来,赤色的火苗正随风跳动。

    众人的心也随之跳动。

    “许是风吹了下,不算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是红红火火的意思呢!”虽不合时宜,但晏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圆场。

    阮铭也赶快上去熄灭青香明火,这方面的眼力见他还是有的。不敢乱吹,怕是与祖宗抢食之意,只能用手煽灭,还好这火燃得突然熄得也快,没耽误太多时间。

    这不是个好兆头,老太太本想说些什么,可大过年的,也不好唉声叹气,拿丧气话来自降声势,也只好道:“许是老祖宗想念子孙,有些话想说,等开了年再好好问问,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一般这种要去找个什么道士神婆的话,都是往天清寺师父们那里去的。静思心头一喜,觉得还钱有望,忽有所感,看见老太太瞥了她一眼。

    是了,这种异兆之事,首当其冲的就是静思。

    自从得了命格之批,不管是什么有的没的,只要是不顺的,她都会成为第一相关人,被卷入风波之中。生病要怪自己命不好,连个香燃了都要有意无意地看着她。

    那这一次……又会导向什么结果呢?

    上次的事情就那么过去了,这次呢?

    静思不知道。

    永远依靠别人的想法来度日,只能是这样,大事惶惶,小事不安。

    在这些不确定之中,她又能抓住什么呢?

    她只能庆幸老太太没有当场发作,没有明言扯上她。时间拖得越久,对她来说,才是越有利的。

    事情就这么暂时搁置了。

    众人已拜了宗祠,向往世的祖先汇报了大小事宜,又献上了今年的供奉祭享,祈祷了明年的福泽庇佑,就该轮到现世的长辈们受礼了。

    这就不能拿来继续打扰祖先了,剩下的礼数又该转换地点,走前阮钧嘱咐看守祠堂的守岁,盯着香烛蜡油不灭,瓜果米饭及时换新,众人才依次从祠堂离开,簇拥着老太太到了阮府正堂受礼。

    正堂里早已经预备好了,静思看着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也得若无其事地挂上笑脸,不能成为气氛中的异类。连上首的老太太也按下刚刚的忧虑,带着笑意看着众人向她行礼。

    还是阮府惯例请安的几位一起,自大老爷起到最小的五姑娘止,齐声向老太太问好,只是换了新年的吉利话而已。

    然后就是旁支庶脉来请安了,那些人跪得远却格外认真,老太太不怎么记得住他们的名字了,只觉得好多人热热闹闹地围了上来,一家子枝繁叶茂。

    她从前还是阮家媳妇的时候,最是知道这些磨人亲戚的厉害,自家人沾亲带故的,不好重罚也不能轻放,还牵扯着上面的婆婆等长辈。尽管她的夫君有能力有地位,也得恪守礼数规矩,和这些人周旋,就为了点银钱。

    可现在就不一样,这些亲戚再不敢拿这些事情烦她了,连见她一面都得看她心情。有什么事情,都给自己的媳妇去应付了,老太太只管享受,逢年过节才格外开恩,不管有事没事,都见上一见。

    她作为嫁进来的女子,离开熟悉的父母长辈,终于在陌生的阮家成为宗族里的第一人。多年媳妇熬成婆,更是加倍的畅快,赏压岁钱都格外大方。听到下面有人叫她老祖宗,更是好不得意。

    老太太是好命的。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果说姑娘的一生要受限于他们,起码老太太这一辈子,从没有吃过半点亏。

    阮家的这几个女儿,若有人能走到她这样子的地位,才算是不辜负自己的出身和教养。今日她们按静姝的安排,特意做了一样的打扮,现在看着相差不大,等日后出了阁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差地别。

    好命不在一时,未来可还有得瞧。就算是老太太的亲女,也还得在夫家慢慢熬,这条路还没有走到尽头,谁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静思从阮老太太身边的李嬷嬷那里,也领到了压岁的红包,并得到了李嬷嬷意味深长的一眼,静思视若无睹转身退下。

    阮家的红包也不是乡下的铜板碎银,里面是若干的金银锞子。据颇有经验的静期道,有鲜花样子的,还有鸟雀兽类的、更有吉祥如意的,款式多样。

    三姑娘阮静期悄悄戳了她,道:“四妹妹,你要不要拿吉祥如意的锞子?那个有些俗气,我想换那个海棠梅花的,还有什么鸟啊兽啊的都可以,回头好赏给底下的丫鬟们。”

    真不愧是手松的三姑娘,新鲜出炉的红包热气还没散,就琢磨着赏下去了,还贴心地考虑了款式问题,其实应该是静期自己的喜好问题。毕竟丫鬟婆子们有赏赐拿就足够高兴了,真要是她们选,估计反而是要吉祥如意的多。只有三姑娘这样有余的,才会考虑什么样子好看,风雅还是可爱,反正是不要俗气的。

    “三姐姐,我回头拆了红包再和你换,现在咱们还是不要说闲话的好。”静思放低了声音回她,她们眼下站在一起嘀嘀咕咕,其他亲戚还看着呢,有失礼仪。

    果然见上面老太太扫过了一眼,三姑娘当即吐了吐舌头,闭嘴不提。

    不仅是老太太有赏,后面静思又接了大老爷、二老爷、孟氏、晏氏等的红包。在外地的三老爷也给老太太送了年礼等,也给下面带了不少,早就随着船送到了,特意在今日分发给大家。

    此外还有些庶支的长辈,即使是来讨年礼的,现下也不得不向少爷姑娘们送些红包,这便是常说的人情债了。少爷姑娘不缺这点东西,要的就是个态度。做长辈的不给下面小孩子尽尽心意,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多少都是点心意而已。

    他们当家管事的父母可还看着呢,往日里只愁没得什么机会讨好,现下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正该好好表现。欲要取之,必先与之。送的是几个红包,收到的可是阮府的庇佑。

    这些人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靠着阮氏家族出了几个人才,尤其是连出了好几代科举入仕的大官。于是个个鸡犬升天,背靠大树好乘凉,还期待着祖坟青烟年年冒,明年就到我家来。都是一片儿葬的,都有着好风水,怎么偏你这脉出息了?既然不能动祖坟风水,那就得找阮府这几位多要点好处才行。

    他们送礼便罢了,静思倒是被他们狠狠关照了一番。深闺里的姑娘是难得一见的,又听说在赵家庄长大的,现在被接回来由晏氏亲自教养。再配上一些神神鬼鬼的谣言,更是稀奇了。百闻不如一见,机会难得,自然是要多看几眼的。

    阮家几位姑娘都做一色穿着打扮,大姑娘端庄优雅,三姑娘娇俏可爱,四姑娘沉静淡然,五姑娘活泼好动,各有各的风采。传说中乡野长大的四姑娘,竟然没被比下去,也没有那种乡野粗俗,应对得体大方,着实令人惊讶。

    送礼的有,讨礼的也不少。

    许多人别的本事没有,生孩子的本事可有的是,就盼望着多生几个孩子撞大运。乡下人都知道搏一搏,他们自然就更知道了。

    生了还不用自己养,都可以找阮家要,吃的喝的,只管哭穷,阮家还有不闻不问的道理吗?男孩子就送到家塾准备科举,女孩子送到女学识几个字等着嫁人,儿子或者女婿有本事,都是自己的本事了。

    所以他们能生肯生,竟已经生到可以让静思做祖母那辈的地步。

    只见一个比静思大七岁的媳妇,抱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口称她四姑奶奶,说自己是她侄儿媳妇。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可发生在自己身上,静思还是不免有些荒谬之感。

    静期已经兴致勃勃地摸过小孩子的脸了,沉浸在自己做三姑奶奶的喜悦之中,全然不管小孩子被戳得哭了几声。虽然她动手动脚,但是给压岁钱很是大方,一抓就是一大把,侄儿媳妇见到这个眼睛都发光了,不在乎小孩子脸被戳红了。

    小孩子刚被侄儿媳妇哄好,又被抱着向着四姑奶奶请安。说实话,静思是有点烦的,小孩子哭闹起来不管不顾,小小的身体能迸发出大大的声音,耳朵都被吵疼了。

    静思看了看,暗自劝自己,这是所谓的侄儿媳妇,这是所谓的大侄孙子,大家都给了,难道她还能不给吗?连老太太都见了这个小孩子,都又加了好多钱。

    静思伸出手在装满金锞子的荷包里抓啊抓。

    这个要不要抓出来?

    要不要放一个回去?

    还是再抓一个?

    算了,就这样吧,能不能从指缝里漏出去就看天命了。

    静思自暴自弃地拿出一把,放在了大侄孙子的襁褓上,侄儿媳妇眼冒精光,赶紧打开襁褓一角裹住。没想到这四姑娘也这么大方,才刚刚回府,就有这家底,还是主脉这支有钱,随便赏点儿就够他们吃的了。

    静思晃眼望去,好嘛,这就是小辈吗?那大侄孙子的襁褓里已经堆成堆了,其中一半都是老太太给的。

    老太太当然大方,若是不算血脉远近,她已经实现了五代同堂。那侄儿媳妇筹备了一年,终于生下了所谓本代第一子,吉利话也是筹备了一年的,把老太太哄得直乐,只盼望着立马就给大少爷阮沛迎个新妇,明年就能抱上自己的重孙。

    如果不是顾及着想要迎个好媳妇,老太太其实对阮沛现在和通房有个孩子没什么太大的意见,阮家不是养不起,多子才能多福,有了可以继承家业的后代才好给祖宗们交代,今日这香火莫不就是祖宗们觉得这一脉人太少了?

    老太太只恨自己之前照顾孟氏的体面,没给阮钧多几个通房姨娘,而孟氏也太不贤惠了!自己不说主动纳妾,自己不能生了,那就该主动找几个能伺候的,生出来都还是孟氏的子女嘛。

    她好不容易给了阮钧一个陶姨娘,难得有了身孕,诞下庶出的三少爷阮滋,可未及周岁就去了。后来的周姨娘也是个不中用的,只有五姑娘一个丫头片子,这几年竟再没消息了。

    在这除夕佳节,老太太心里也对孟氏嘀嘀咕咕,又觉得她哪里都不顺眼起来。夜宴的时候,多有为孟氏的不要,只顾着晏氏的孝敬。

    孟氏早已习惯老太太的冷待,反正她礼数做足了,孝心体现了,所以面上一点儿不露痕迹,仍然是雍容得体的样子。

    老太太看了越发不满,觉得孟氏这么多年,仍然是不驯,要不是阮丞相挑的,她可是真不乐意娶孟氏女。还是自己挑的晏氏贴心,说话也爽利,照顾自己儿子也好,连外室的事情都没给人看笑话。

    谁知晏氏心里可没表面开心,老太太不怎么喜欢谁就去支使谁啊,怎么回回不爽孟氏,都要劳累她多干活。

    晏氏觉得做媳妇可真是不好,忍着阮铭花天酒地风流多情不说,还要伺候婆婆,也不能拈酸吃醋。幸好她不是吃了亏只会往肚子里咽的,所以老太太为了安抚她,就会在别的事情上多有忍让,比如晏氏和阮铭吵架的时候会说阮铭,比如不主动给阮铭塞妾室了,比如……对晏氏要接四姑娘回来一事闭口不提。

    她心里也是忌讳的,所以一有个什么,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静思。

    这一眼还是有效果的,结束了守岁回到惜芳阁的静思,本来对于在丫鬟婆子们面前演戏,还有些为难。

    现在则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了,反正说不定我自身难保,这段时间要过得舒心顺意,不想干的就别在我面前晃悠。

    确实她们也没出现在眼前。

    静思回去时已经是子时过了,老太太精神短,就叫大家散了。晏氏放心不下,还亲自送了她到院子门口。还好没说进来坐一坐,不然只怕连杯热茶都没得喝。

    阮府上下今夜就没几个能睡的,主子们守岁,他们也得伺候着,起码得安排几个轮班的。可偏巧,惜芳阁今晚就出了不管姑娘自去歇息的,连热水都没烧。茜草和苏木随侍静思左右,也安排了人。

    可谁也没听吩咐,只管着自己便宜,或回自己家守岁才来,或就在退步里歇了以为四姑娘不敢在这新年里发作,她们平日里有什么躲懒的,四姑娘都没说什么,今日也按着自己的心意就休息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静思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性子,看着茜草和苏木忙前忙后,只有一个名叫铃铛的小丫鬟协助,觉得她们殊为不易。下面的人不听使唤,还得自己亲自动手,都是因为伺候了她这个没用的姑娘,若还在晏氏身边,哪有人敢小瞧她们?

    静思换下衣服,喝上几口热茶,道:“把她们都叫过来吧,大过年的,我也该赏她们点儿什么。若是还有想睡的,直接回家睡吧,在惜芳阁里,太委屈她们了。”

    铃铛不知道静思想干什么,知道可能有人要倒霉了,不幸中的万幸,不是自己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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