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

    伺候姑娘有没有尽心尽力,惜芳阁的丫鬟婆子们在茜草、苏木面前再如何狡辩自己尽职尽责,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

    若只是寻个空偷个懒都是人之常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同样按照寻常道理,想少做活多拿钱,长长久久地偷懒下去,应该使劲儿进屋伺候姑娘才是。小丫鬟们该往茜草、苏木的地位努力,让她们好好教导;婆子也可以往掌事妈妈的位置争取,毕竟四姑娘没有奶嬷嬷,院子里也缺个镇得住的妇人。

    似她们这般不上心乃至于避着四姑娘的,是极不合理的事情。只顾着眼前的松快,倒是短见,白白放弃了上进的大好时机。

    可惜芳阁的丫鬟婆子们看来,说不定反倒是长久之计。

    毕竟,谁不迷信点儿风水玄学?

    越是他们这种显赫人家,暗地里对所谓因果福祸更是上心。有上面的人带头不说,下人们无知无识,也容易相信这些。

    他们和主子的差距越大,越容易生出投了个好胎的羡慕嫉妒;和外面的人差距越大,也越容易生出进了阮家伺候的庆幸。

    命好命坏,就是这么残酷冷漠的事情。如今能安享富贵,来日说不定就会流落街头;昨日困顿不安,保不齐转眼就一飞冲天。

    所有人都想被上天眷顾,于是使劲儿算命知命,一窥自己未来命数,企图逆天改命,避开劫数直抵美满。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①

    若是命运早在出生的那一刻确定,那自己一步一步实打实地逆天改命太难,行善积德也着实不易,不如求神问佛来得简单,只需要花点钱,就可以让人生走上正路。虔诚地奉上香火,当青烟飘入云层的时候,自己的愿望也将上达天听,成为命运转变的开始。

    即使不打算做些什么,主动祈求好运降临,也绝不能被那些倒霉催的给带累。

    霉运的传播是无声无色无踪无影的,比时疫之气还要难以预测,因此防范起来必须加倍小心。时疫可能只是短暂的病痛,倒是霉运却可能让你长久的困厄。

    阮静思是个没有倚仗的庶出姑娘,是不得长辈宠爱的晚辈,还是自带不祥命格的倒霉之人。在这惜芳阁伺候,就像是脸上刺青的犯人,有了一辈子去不掉的印记,还要被所有路过的人嘲讽。

    她们这么想,倒显得今晚还在守夜的铃铛和贴身伺候的茜草、苏木格外不同。

    铃铛是外面买来的粗使丫鬟,家里用几两银子就卖了她的命,只想在阮府里踏踏实实干活,不想再被人卖一遭。每日还有银子拿,做的活也比在家里轻松,她暂时想不到自己的未来,只觉现在就是难得的好日子。

    但是和她同样命运的小姐妹可就不这么想,阮府素来有宽待下人的名声,不轻易发卖奴仆。若是四姑娘有胆量告状,左不过就是换个院子做活,照样领着这么多钱的月例,还不至于被人说笑。

    今夜看着当值的王婆子都睡了,吩咐她注意着外边的动静。凭什么婆子们都去歇息了,只留她们小丫鬟守着,她仗着铃铛好欺负,自去歇息好眠。

    铃铛好欺负,茜草、苏木管不住,四姑娘也不会告状。

    可铃铛没有通风报信,茜草、苏木叫她们起来,也不敢不起,四姑娘笑着,眼神却比外面的雪还冷。

    静思冷眼看着一个一个人进来,摆出一副位卑身弱、人微权轻的样子,倒比平时恭敬多了。

    是因为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不,是想借此抹掉自己犯错了。

    看似是对四姑娘地位的敬服、命令的遵守,实际上是以退为进,拿捏四姑娘,开始酝酿气氛,打算等下开始说自己不小心睡过了、家里有事云云。

    静思让茜草记下来进来的先后顺序,盘点谁到了谁没到,自顾自地拆了红包,倒在台盘里,将不同形状的金银锞子分类数着玩。

    静期已经和她换过了,所以这里多的是吉祥如意的样式,是很好的寓意。她正打算将这些赏给下面的丫鬟婆子,以此表彰过去几月的伺候,以及……即将让她如意顺遂的表现。

    在短短几个月里,她习惯了繁复琐碎的规矩,习惯了这些华服美饰的簇拥,习惯了丫鬟婆子的伺候。

    她习惯的速度比她想的快上许多,比她在赵山家习惯忍饥挨饿的速度还要快。在那场高热病愈之后,醒来的阮家四姑娘,是该把这些当作理所当然,毕竟她身上的血脉给予她享受这些的理由。

    她现在打算习惯的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权力地位,管束自己的仆婢。

    尽管实质上来说,她们没有带给她什么大麻烦,比起赵家庄的赵庄头、赵山一家等都要好了,甚至连赵家庄的徐婶子给予静思的还要多。

    但是静思已经明白了,姑娘和仆婢们的关系,是不能这么算的。

    若要是这么算,整个阮府,乃至全天下就没了基本的规矩。

    静姝再怎么是个贤惠的淑女,静期再怎么是个大方的女孩,她们处理起下人来,绝不像静思这样犹犹豫豫,因为她们已经将之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想什么时候管教,就什么时候管教;想如何管教,就如何管教。

    静思打算做的是,以理服人为先。

    见众人都来齐,她数完了最后一个金锞子,却收了眼中冷意,温声道:“深夜把诸位唤醒,扰了各位的好梦,倒是静思不够体贴了。可我想着今儿除夕跨年,你们辛苦照顾了我这么久,也该拿些赏赐回家,沾沾福气才好。”

    众人没想到四姑娘第一件事不是发火,而是说要她们辛苦照顾要赏,都有些喜出望外。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再看看台盘里的金锞子了,虽不觉得有什么福气好沾,可赏还是要拿的,当即激动地道:“多谢姑娘赏赐!我们不过是就做些分内之事,拿这些赏赐,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静思笑道,“只是我第一次赏这些金锞子,不知道该赏多少才合适。你们经验丰富,不如您老人家告诉我,该给多少合适?”

    “既然姑娘这么问,婆子我也斗胆和姑娘说说。姑娘还未出阁,没有自己的嫁妆,赏钱不能和太太比,咱们二房里倒是该和三姑娘学一学,听说三姑娘往年都是婆子们和三等丫鬟两个金锞子四个银锞子,贴身伺候的丫鬟是四个金锞子八个银锞子。”王婆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出数字来。

    “倒是我糊涂了,还是您比较老到,知道比着三姐姐的例子,那便按着这个数来。”静思转而又对着苏木道,“我记得王妈妈今夜当值,刚刚是不是没见着王婆子来着?”

    “姑娘,刚刚王婆子确实不在。”

    “呀,那这样子的话,王婆子还能领这两个金锞子四个银锞子的赏吗?毕竟她连这点事儿都没做好,算是伺候尽心吗?我也不太懂,王妈妈觉得呢?”

    王婆子心虚讪笑道:“配不配的,还是姑娘说了算。我年纪大,刚刚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实在是不应该。姑娘不如罚我一个银锞子吧,就当是我失职的惩罚。”

    一个银锞子,就想打发了?

    王婆子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呢。

    “失职自然是该罚,可我依稀记得,不只是这些事呢。”静思的语气一下子冷了,“茜草,我让你记的东西,都念出来吧。”

    “是。”

    王婆子不明所以,只看着茜草走到静思的书架旁,在其中某个柜子里拿出一沓纸,确认无误后,这才走过来,抽出其中几张开始念。

    “十月廿一,王婆子守夜,私自出门吃酒。”

    “冬月初三,王婆子聚众赌钱。”

    “冬月初七,王婆子偷沏六安瓜片。”

    ……

    因为实在太多,茜草只捡着大错记录,如今累计起来,不可谓不多。

    “没想到竟有这么多,王婆子,这可是诬赖了你?你说自己尽职尽责,今晚不过是打个小盹,如今看来,这赏钱可还拿得?”静思怒叱道。

    王婆子本想四姑娘性子软,自罚三杯就可以将大笔赏钱收入囊中,没想到四姑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有备而来的,自己刚刚巴巴地撞了上去,竟成了被打的出头鸟,要被四姑娘拿来当作杀鸡儆猴的鸡。

    王婆子心里悔恨不已,觉得自己替旁人受了苦,其他人倒捡了个便宜,看清了形势。可自己刚刚嘴快,现在反而嘴里塞了个茄子似的,说不出什么争辩的话来。

    见王婆子愣在原地不敢有动作,静思懒得等她想出什么话来答,反正她说什么都不重要,还浪费自己的口舌同她争论。

    有什么好和她们争论的呢?

    再如何争论,这场戏也要唱下去。

    欲求常新之道,必先有去旧之方。②

    静思让茜草继续往下念,不只是王婆子,洒扫的、管花木的等等,人人都有记录在案,谁也躲不过去。

    连刚刚的铃铛也不能说完全无辜,只是略略几条小错就过去了,在其他人惨不忍睹的档案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这碗水,不可谓端得不平。

    只是下面伺候的丫鬟婆子,确实是要比赵家庄的陈婶子有些能干的,不只是衣着要更体面些,胆子也更大些,还是有些狡辩之话可说的。

    王婆子见众人都被拉下水了,心里倒是平衡许多,总不至于只有她一个人受苦受难。

    她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四姑娘这是要一网打尽,人人都是要落水。王婆子既做过一次出头的了,是万不肯再说些什么的,只当没看见后面人的眼色。

    王婆子只管垂首,摆出刚刚进来的那副恭敬样子出来,听上面四姑娘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疑义?”

    王婆子不敢有疑义,其中有个吴婆子思来想去,看了看伺候的茜草和苏木,道:“姑娘,若是不慎犯错,也是人人都有的事。既然茜草姑娘说我们屡教不改、错上加错,姑娘也要以此问我们的罪过,那我们也少不得分辩几句。若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们自然不敢抵赖,可茜草姑娘既知道了,为何当时不发作,偏要等到现在?茜草姑娘是贴身伺候姑娘,姑娘自然偏信她多些。我们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平日里只听她们的差遣,若说有错,难道她们就没个不查不管之错吗?”

    此话不可谓没有道理。

    凭什么你茜草说什么就是什么呢?凭是姑娘让你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既然犯了这么多错,为什么当场抓获,总归是犯错的人没理?且是你和苏木统领着院子上下,你难道没有失察之错吗?

    静思也颇为赞同地道:“吴妈妈到底是年纪长些,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我年纪小,听您这话的意思是,茜草姐姐记的不可信,拿不出证据来,全是污蔑大家的;苏木姐姐管理惜芳阁不尽心,竟是处处疏漏,俩人一起欺上瞒下,我竟是被她们蒙蔽了。吴妈妈可要好好告诉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虽然茜草姐姐和苏木姐姐是母亲给我使唤的,可要是她们有什么不好,我们一同去找到母亲,分说个明白,她们如此辜负母亲的嘱托,想必母亲也不会包庇她们,给吴妈妈一个清白,如何?”

    “姑娘说笑了,大过年的,我们哪里敢扰了太太的清静?”吴婆子哪敢去见二太太,退一步道,“姑娘若是觉得我们伺候得不好,只管罚便是,何苦搞这么一出?现在本就是年关,从未听说过有谁要打骂下人的,阮家这么多年都没出过这种事。可姑娘毕竟是姑娘,要想在这个时候罚了谁,我们也不敢说什么的。为了新年的喜气,宁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我们是从姑娘进府患病就伺候的,这几月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此番功过相抵,今晚确实也是我们的不是,这过年的赏我们也没脸要,只求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吴婆子是比王婆子机灵,眼下这些话,却是以退为进。阮家多以宽仁待下,眼下年关当头,四姑娘你要是闹出来是收不了场的。大不了她们不要这赏,大家一笔揭过,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静思淡然反问道。

    吴婆子心头一跳,如坠冰窖一般,血都一下子冷了。

    不说茜草说的本就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她们要是没干过,早就闹开了。她和王婆子,平时顶嘴可厉害了,可王婆子一听到这些事情,连声都不敢吱一下;她也只敢在白纸黑字随意记录以及什么阮家、年关上面做文章找空子。

    平时再怎么对四姑娘品头论足,真到了这人面前,和赵家庄的陈婶子也没什么差别。天然的地位带来的鸿沟,此刻就横亘在她们中间,她们哪敢说什么?

    四姑娘再怎么不得恩宠,收拾几个丫鬟婆子算什么?别傻了,四姑娘怎么样都是四姑娘,是二太太名义上的庶出女儿,也是二太太说要教养的,尽管现在没有主动插手管理惜芳阁的事情,可四姑娘要是不依不饶,闹到二太太面前,难道二太太会站在她们这边吗?

    不会的。

    她们最好是祈祷四姑娘刚刚只是随便说一两句,不是真的想过去见二太太。不然自己不能在后院伺候事小,若是连累全家,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惜芳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风雪声与屋内的火盆噼啪。

    铃铛的小姐妹只是刚刚进府的小丫鬟,虽不懂人情世故,却也直觉此刻什么话都不该说,恼恨自己为什么要犯这些错,眼下这局面真是如坐针毡。

    铃铛虽好些,却也担心自己受人牵连,四姑娘要是连坐的话,大家都跑不了。

    苏木这个时候就起到了一个缓和气氛的作用,道:“姑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姑娘不妨信她们一回,给她们一次机会。”

    吴婆子发誓,这是她听到苏木的话语最动听的一回。往常只知道苏木常在院子里管事,到处挑刺找活,今日却肯为她们说上话,不承想她竟是这么个好人。

    “王妈妈连守夜都做不到,吴妈妈刚刚都还在玩忽职守,这叫我如何相信?饶了这遭之后呢?连日后都承诺不了,静思是不敢信的。”

    “日后我们一定尽心竭力,保证再无玩忽职守之事,谨听姑娘吩咐。”王婆子赶紧补充道,“茜草姑娘和苏木姑娘说什么,咱们就干什么,若是再犯,姑娘只管撵了我们出去,我绝不敢狡辩一句。”

    花婆子就是个莳花弄草的,见风使舵,倒比别人更快几分,也忙着附和道:“姑娘,是我们的不是,伺候姑娘不够尽心尽力,打量着姑娘年纪轻脸皮薄,于是猪油蒙了心,就想着躲懒、要着轻快,自以为这些小错儿没被发现,没想到逃不过姑娘的法眼。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姑娘要打要骂,只管吩咐,绝无半点怨言。日后四时节令,务必为姑娘理好这院中花草树木,让姑娘赏得舒心惬意,若有差池,姑娘只管扣下我的月例银子,以儆效尤。”

    吴婆子深恨这俩人抢先表忠心,先前嘴巴闭得紧,现在见着形势好转,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此刻却只能跟上。

    静思脸色这才缓和些,喝了口茶道:“我平日里多赖各位照顾,心里也是存了几分感激的。你们平日里有些小错,我也没罚没说,可这积少成多,记在纸上心里,便是有再多的感激,也要被消磨的。趁着这辞旧迎新,都揭了过去。”

    静思把茜草的那些纸,直接扔进了火盆里,火焰腾得一下升高,像是烧掉了晦气,也烧掉了众人的担忧。

    “我回府不久,年纪也小,不知道怎么管理惜芳阁的事。大姐姐说管家理事,得立个规矩章程,该赏该罚。我深以为然,茜草和苏木已将每个人的职责划分明确,大家从今以后,按照章程做事,万不可偷奸耍滑、私下传谣。今日已是给了大家一次机会,以后再犯,绝不轻饶!”

    众人点头称是,又听静思说给了每人一个金锞子一个银锞子做过年的赏赐,反而有种意外之喜。

    只是经历这一遭,有人还是存了侥幸,以为四姑娘就是虚张声势,谋划这出不过是吓吓人而已。

    不料已经传到了晏氏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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