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云和荷华出来的时候，晾晒的衣物还在秋风中飘动，而院子中间已经齐齐整整跪了赵山一家人了。

    钱管事和赵庄头站在一旁候着。

    与赵庄头这赵家庄出头的椽子相比，钱管事不过是阮府里不打眼的木头，只管些小打小闹的杂活，如管庄理账一类的肥差便轮不上他。今日得了太太的吩咐，随知云来接四姑娘，本以为不过是凑数，只是抢了一个在主子面前露露脸的巧宗儿。

    可没想到，嘿，还有人撞到他手里！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儿的好事，让他揪住把柄了。那这事儿，一定得给他办得漂漂亮亮妥妥贴贴的，保不准就是他钱管事的青云梯。

    故得知云的眼色，他就从府里送给楚姨娘和四姑娘的份例开始对起，又一一审问赵山家的收入花销，还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搜检了一番，四姑娘洗漱更衣的时间里，就把事情理得明明白白。

    明抢衣物，夺长命锁，暗盗玉环；

    中饱私囊，变卖药材，罔顾人命；

    支使命令，欺辱戏弄，苛待姑娘。

    这桩桩件件，已是触目惊心。

    钱管事不敢隐瞒，一一回道：“四姑娘，知云姑娘，阮家派赵管事每月送楚姨娘份例二两、四姑娘份例一两，赵山家日常使费不过耕地而来，每年还需交纳租佃，从前不过年余二两。”

    “自楚姨娘和四姑娘来后，赵山家却修院子、供童生。乃是这份例由赵管事抽一成，赵庄头抽一成。赵山原本也只抽一成，只是财养人胆，越发变本加厉，现在却是将份例全盘收下了。”

    阮府里送来的份例，荷华是知道的，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慢慢到了后来，竟是再无一子，没想到就中还有此内情。

    “可母亲不是给了赵山借住之费吗？为了感激赵山家收留，时时帮衬做活，平日里裁衣做袜也都是人人有份的。”荷华不解地问道。

    “哪个会嫌到手的钱少呢？若可不知不觉地收两道钱，还博了谢意美名，自然是欣然笑纳的。”知云冷笑道。

    钱管事继续道：“正是知云姑娘说的，这厮在其中收了两道钱。更别说后来阮府送来的药，因着时疫时药材价贵，也被他们这群胆大包天的截留变卖了。”

    “什么！”

    震惊、心碎、难以置信。

    荷华听到此处，心中的念头不可控制地想，若是……若是那药及时送来了，没有耽误，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死？

    倘若只克扣钱财一项，荷华也不过是觉得他们见利忘义，荷华想着不过命他们写下欠条，赶出这院子，此后再不往来就罢了。

    可眼下，却是他们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害死了母亲，那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了。

    当日楚姨娘罹患时疫，虽请了大夫看病，但钱却不够吃上几剂药。楚姨娘久不见好，为了讨药，荷华听说天清寺行善布施，从赵家庄步行至温陵山。谁知山上的天清寺为了杜绝有人囤药，只分发熬煮好的汤药。

    荷华无法，只得一步一叩首，自陈心迹，佛前发誓绝不以此药谋利，不过是为救母而已。

    可她是谁，不过是无名小卒而已。发狠誓却背信弃义的，天清寺见得多了，是不会为了她改了规矩的，若开了先例，人人都学她怎么办？

    幸好有一个少年僧人，虽然没给药，却给了她银钱……

    赵管事接着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下面的赵大善和赵小月也是没心没肝的，不仅抢了四姑娘的衣物，还夺了姑娘的长命锁招摇过市，刚刚正是四姑娘动手，也是为了他们才盗了四姑娘的玉环。”

    四姑娘的红木衣箱也被搬了出来，里面各色衣物俱在，最上面还放了赵小月刚刚穿着的衣物、佩戴的长命锁。现在她跪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荷华并不怜惜，不过是褪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报应分明。

    “而最不知好歹的是……还想要四姑娘做童养媳，伺候他们一家老小！”钱管事说到这里，也更加看不起这家人，四姑娘可是他们可以攀扯的？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生出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思来！当真是丑人多作怪，白日里只知道做美梦，可恨至极，没得玷污了我们四姑娘的名声！”

    知云上前就给了赵大善一巴掌。

    她在太太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经历不少事，眼下还是被这家人惊世骇俗的厚脸皮气到了无以复加。

    这赵大善，名字用的是善，还是大善，倒不如大恶、大混、大□□来得贴切。

    莫说四姑娘是阮府的四姑娘，便是只有楚姨娘，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也轮不到这见利忘义、狼心狗肺的一家人来染指。

    将刚刚管事汇报的事情说出去，只怕是大街上的乞丐流氓，都要啐这家人一口。

    “姑娘，可想好怎么发落了吗？”对这家人，交给苦主自己发落，才能泄了心头怨气。

    荷华想了想，道：“可以把他们赶出去赵家庄，送到官府吗？”

    到底四姑娘不懂，这些人，该是看着他们狠狠被打一顿才好。这赵家庄，全数归阮府所有，阮府说什么，便是什么。

    赵庄头忙不迭应下：“正该如此，这群黑心肠的东西，留在这赵家庄也是个祸害！我今日便做主，赶了他们出去，不许他们再回。且他们既盗了东西又中饱私囊，很该送到官府挨上几板子，也不算我们动用私刑，还是姑娘明智。”

    荷华要的，便是官府的刑。常听得说公正明理，自然该交给此处管，不冤纵了谁，也不必说仗势欺人。

    他不说话还好，知云眼见这人也是对楚姨娘和四姑娘不管不问、从中谋利的，疾言道：“我还没和赵庄头算呢！刚刚钱管事说的抽成，你也是有份的。当年送楚姨娘和四姑娘来，死的死，受欺负的受欺负，府里安排的差事，赵庄头你就是这么办的？”

    赵山心中也暗恨，明明是几个人一起做的事情，那些孝敬赵庄头和赵管事没收吗？现下竟只有他一家被赶出去，没了生计，还要被扭送官府，当即道：“正是知云姑娘说的。”

    却见赵庄头一个眼神扫过赵山，凶狠警告他不许再说了。

    赵山却不理，大有同归于尽之意，继续道：“不仅如此，这抽成本就是赵庄头的主意，那卖药也是赵庄头找的门路！”

    赵庄头赶紧认错陪笑道：“是我猪油蒙了心，见钱眼开，愧对四姑娘和楚姨娘，我这就把这些年的账归拢归拢，将银子还给四姑娘。这卖药一事，赵山口说无凭，不过凭空污人清白，想拉人下水而已，姑娘可别信了他的谗言。”心里却把刚刚还打算接济赵山的念头打消了。

    “信不信，自有老爷太太分辨，还轮不到我做主。钱管事，等到了老爷太太面前，可要一五一十说个明白仔细，万不可漏了一点细节。”知云淡淡补了一句，

    她和四姑娘都没权力管这庄头的事，还掺杂了赵管事，那可是个有关系的……

    钱管事听得很清楚，万不可三个字咬得很重，连忙应下。

    “知云姑娘，知云姑娘！”

    赵庄头和赵山都还想说些什么，知云却不理了，径自牵了荷华的手，温言问道：“四姑娘，可还有别的事？若是没事，那我们就回府了。剩下的事自有别人来了结，老爷太太还在等着姑娘呢。”

    荷华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还在试图狡辩的赵庄头、懊恼的赵山和他媳妇、脸上有个巴掌印的赵大善，只着单薄衣裳哭哭啼啼的赵小月。

    原来，只需要一点更大的权势，他们也如此无能为力，如同蝼蚁一样，只能求饶。

    荷华对这里没有多余的留念，细细想来，却还是有三件事要做——拜别母亲、收拾衣物，还有……

    她走到赵小月面前，赵小月不明所以，赵山家的赶紧掐了一把，小声道：“快向四姑娘求情！”

    赵小月正作势要哭，可荷华却只将赵小月的那个桃花荷包取下，道：“小月，你不配再戴这个了。”

    赵小月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她看着换了新衣的荷华，金丝绣线、云纹锦缎，新挽的头发上还簪了碧玉小花，这就是阮家四姑娘该有的荣华吗？已经是她连嫉妒都无法生出的模样了，从前垫垫脚尖还可以触及，以后大概就是天壤之别了。

    赵山家的见她没用，忙扑上去嚷道：“四姑娘，四姑娘，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求不要送我们到官府，当年你来我家时才几月，也没带个奶妈子来，楚姨娘又不足，还是我匀了小月的给你喝。请四姑娘顾念当年喝过我几口奶吧。”

    两个婆子赶紧把她踹开，荷华目不斜视，嘴上却道：“她和赵小月就不必送去官府了。”

    赵山家的忙不迭感谢，知云还想再说什么，荷华却说收拾收拾东西，走了吧。

    “也好。”知云也识趣地不再提了，“府里老爷太太只怕是也等急了，早点回府也好。只是吃的用的玩的，府里都有，姑娘也不必费心，太太都给姑娘置办了，都是太太亲自过目的，保准姑娘喜欢！外边那箱，且让钱管事呈到官府面前作证，免得他们又颠倒黑白。”

    荷华明白此理，这是觉得这些衣物在阮府穿不出去，叫她不用白费功夫。只是这些乃楚姨娘亲手所做，不敢舍弃，道：“带回去放着可以吗？”

    “若是姑娘想，那便都带回去，阮府院子大，不用担心放不下。”

    “多谢知云姐姐。”荷华记得，楚姨娘说过，对太太身边的丫鬟，叫声姐姐也是使得的，“等下，我还想拜别和母亲说说话，只我一个人，可好？”

    “姑娘去吧，这里由我和婆子们收拾就行。”

    荷华去的地方不远，就是附近的池塘，夏日里鱼戏莲叶间时，楚姨娘总是会出神，或高歌采莲曲。如今已是深秋，这里不过只有枯枝败荷。荷华想，她常来此处，怪不得赵大善和赵小月知道来这里挖她埋的玉环。

    楚姨娘的尸体被火烧后，依着她临终前的遗言，就洒在这里，她说江南曾是她的家乡，如今已是回不去了。她希望荷华，能有一日代她回江南看看。

    她默默向楚姨娘诉说着什么，这一次风拂过她的脸庞，却是温柔的。

    她和母亲等了六年的阮家，终于来人了。

    只是有人等到了回府，有人却埋骨青山了。

    知云将荷华送到马车上同坐，马车里的褥子光滑柔软，向着日出的方向前进。

    知云有心想嘱托几句，只开头第一句便是：“四姑娘既回了府，知云斗胆提点四姑娘几句，第一，太太才是四姑娘的母亲，勿要在府里叫错了。”

    还未抵达阮府，那里的霜雪寒气，已经隐约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