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是在阮府西角门停下的，知云的嘱咐伴着一路的颠簸，已经把年仅六岁的荷华弄得晕晕乎乎。

    她倒是没想到，原来柔软精致的坐垫，也抵挡不了马车行进的震荡，很是习惯了一阵。

    努力克服眩晕，将知云的话分辨，这些与楚姨娘当年曾和她说过的阮府大同小异，只是小细节上的出入也需谨慎，以免说错话行错步。

    至于这几年楚姨娘不在的时间里，阮府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还得以后慢慢了解，以免不经意间慢怠了谁或失了分寸。

    因此，这一路，把荷华所剩不多的精力耗费殆尽。

    知云见荷华一路认真倾听，即使她在乡野村庄长大，可路过朱雀大街时，外面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市井繁华，也未分走她半点心神，对这四姑娘更多了几分欣赏。

    都说三岁看小八岁看老，四姑娘尚未蒙受世家养育，就已经可见钟灵毓秀之姿，心性也十分坚忍果决。只是自小受了些苛待，因此有些弱不禁风，但五官已可见精致出挑，承袭了楚姨娘的温婉大气。若是再调养几年，虽是庶女，可若是向着太太，借着太太和阮家的门第寻门好亲事，给大少爷助力还是使得的。

    西角门处的小厮已机灵地递上了脚凳，荷华小心翼翼地被知云搀扶下马车，钱管事是要一同去回了太太的，两个婆子却被知云打发了，说她们进不得里间伺候。

    跨过门槛，走了数十步到垂花门下，碰上一位老妇人，那妇人见了荷华，神色不见半点讶然，道：“四姑娘好！”语气之亲热恭敬，竟仿佛四姑娘一直在府里一般。

    知云笑着指认道：“这是府里的李嬷嬷。”

    荷华点头示意。

    李嬷嬷却对知云道：“知云姑娘可算回来了，只是不巧，二太太如今在陪着大太太会客呢！听里面说是武安侯府上的亲戚，只怕一时不得空。”

    知云道：“那可巧了！我正担心这边进去舟车劳顿失了礼数，但既回了府，又不好不去回禀太太，免得太太心急。如今正好收拾一番，清清爽爽地再去，我这就遣人去知会知月一声。”

    “是，还是知云姑娘想得周到！”李嬷嬷又奉承了一句。

    遂别了李嬷嬷，知云又领着荷华沿着抄手游廊走，七拐八绕，方才进到一间屋子。

    依着荷华的脚步测算，刚刚走过的距离已可以绕赵山家几圈，没想到阮府如此之大，只怕是赵山家的十倍。

    而进了屋，雕梁画栋、清新雅致之景更是令人赞叹，摆件玩物也无不精巧贵气，让荷华手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放。

    虽则知云道四姑娘随便坐，她却也是不敢越矩一步，被引着坐在炕上，努力挺直了腰背。

    丫鬟婆子们端着水盆帕子过来，知云先为荷华净手，道：“现下离晌午还有些时间，姑娘不妨先吃点零嘴垫垫，免得饿坏了肠胃。”

    只是先呈上来的却不是所谓的零嘴，而是水盆帕子等物，是要先给四姑娘洗手。

    但阮府即使连净手，也是一道漫长的工序，先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让手慢慢放松，又拿起胰子细细抹遍，知云颇有技巧地揉搓着，荷华只觉得手上格外痒，自己的手好像还比知云的粗糙些……又换水洗掉，再浸在花瓣水里片刻，染上点点香气，才用手帕轻轻擦干。

    旁边又丫鬟陆陆续续奉上果子甜点，比白糕更加甜蜜芬芳的气息，让荷华肠胃里绞出酸水，透露出迫不及待的渴望，口水不自觉地分泌。

    直到炕桌上琳琅满目，四下无人之时，荷华这才放松了些，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先择了一块白色的方糕，同样是白色软糕，却比从前在赵家庄时，母亲买给她吃的白糕更加软糯香甜。

    她再次有种做梦般的虚幻感，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因为一块白糕被赵春月羞辱，而现在却已经坐在阮府里享用更加精致的点心了……

    这一切，不过是知云到没到来的区别。

    假如知云永远不来呢？

    要知道楚姨娘和她等了六年，也没能等到所谓的知云知月……

    如果知云不来，她是不是就会因为饥寒，连这个冬天也熬不过去呢？

    这样的假设令荷华有些坐立不安，万一眼前就是假的呢？她其实还在做梦？知云根本没有来，赵小月还在继续嘲笑讥讽。

    荷华躲着众人视线，偷偷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还好，是痛的。

    母亲说过，只要有痛感，就不是在做梦，就是真真切切的。

    荷华一一将各色糕点试遍，她年纪小，又有些饿久了，胃口不大，因此便饱了。

    “姑娘可有哪样喜欢的？日后只管吩咐小厨房，让他们奉上就是。”知云糕点并无哪样明显少了，又问了一句。

    荷华指了指白色方糕。

    知云不知白糕官司，怀念道：“原来是苏式白玉糕，我记得当年楚姨娘也是极爱吃的，果真是一模一样的口味。”

    原来母亲也喜欢吗？荷华为这个发现有些小小的欢喜，在这个陌生的阮府里，陌生的小厮、陌生的婆子、陌生的生活，荷华本来已经有些退却了。

    此刻却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联系，这个地方……曾经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苏式白玉糕也是母亲从前爱吃的糕点，而这里还有没有更多母亲的痕迹呢？

    荷华有些期待。

    这种期待直到知云伺候她享用午膳完毕，那边有人说太太回来了，才被一种更加紧张的心情替代。

    太太……知云姐姐说过，要唤母亲……

    连楚姨娘也是教过她的，毕竟，嫡母才是母，这是伦理纲常的规矩。

    唤得出口吗？

    不仅是这份压力，在楚姨娘的描述里，太太仿佛成为了完美的象征，出身河内晏氏的嫡出二小姐，容貌、气质、品德、处事等无一不好。她只能跪在尘土里，仰望这位正室主母。

    荷华此刻也仰望着她，虽然多半是因为身高的缘故。

    晏氏今日着海棠红绣立领斜襟长衫，配藏青色织金马面裙，梳牡丹髻，饰以烧蓝点翠飞鹤头面，杏眼桃腮，眉如初柳，唇角含笑却自有一番气度威严。

    甫一见荷华，不待她行礼，便搂她入怀，叹道：“我的儿，怎生如此命苦？小小年纪，你姨娘就这么去了……想她当年在我身边伺候时，体贴细心又善绣，凡事再周到不过了，谁料时疫竟夺了她性命……”

    晏氏的怀抱温暖亲切，荷华也被引起了失母之痛，眼眶一红落下泪来，拿起手帕擦拭，知道不是自己可以放肆哭泣的场合，因此敛声回神。

    “好孩子，知道你是想楚姨娘了，以后还有母亲疼你，尽可安心。”

    是了，该唤晏氏为母亲。

    “嗯，多谢……母亲……”荷华犹豫着，到底唤出了口。

    “好孩子，你当日未及周岁便去了赵家庄养身体，老爷还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可有小名之类的？”

    荷华答道：“母亲……唤我荷华即可。”她本想说母亲唤她荷华，然后又想到，在这里母亲只有嫡母一个，在赵家庄的母亲只能是楚姨娘。

    “荷华啊……这个小名也好。”晏氏的语气突然有些怅惘之意。

    只片刻转瞬即逝，晏氏又问起荷华和楚姨娘在庄子上的生活，身体可好，几时得了时疫，如何吃药，可有发丧。

    荷华都一一答了，可越听，晏氏的脸就越严肃。

    “知云！你今日去接四姑娘，可见了那几个无法无天的刁奴！”

    知云本在旁边恭肃垂首而立，静候吩咐。听得晏氏问话，忙走上前答道：“回太太的话，正是如此。奴婢去时，那赵小月差点一巴掌打在四姑娘脸上呢！当真刁蛮可恶，命钱管事细细问了那家人并赵庄头，已查了明白，正在外边等着回话。”

    晏氏点了点头，钱管事被召了进来，把刚刚在赵家庄的事情说了一遍。

    “啪”的一声响，是晏氏听了怒不可遏，以此泄愤，道：“这赵庄头也是个欺上瞒下仗势欺人的，连他也一块免了。至于赵管事……这么多年负责赵家庄的事情，居然也没信儿，可见也确实是个玩忽职守的。你和知云去回禀老爷，把这些一五一十地都给他讲了，看他对赵管事是个怎么处理。若他有空，便请他过来，怎么都要让四姑娘拜见父亲，之前还说要亲自给四姑娘正式取个名字呢！”

    晏氏又抚了抚荷华的背，柔声道：“怪不得如此瘦，没想到赵家庄出了这些硕鼠，让我们荷华受了这么多磋磨。日后在府里，若有谁不敬，只管来回我，母亲给你做主。”

    说着，晏氏又打量了荷华几眼。适才在赵家庄，知云就拿了一身新的晴蓝锦缎制成的衣物，给她换上。颜色鲜亮，将她精致的五官都衬了出来。又给她重新挽了发髻，拿出一盒琳琅满目的首饰让荷华选，闭眼择了一对金丝蝴蝶发饰，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十分灵动。

    “这身衣裳是我让她们度量着六岁小女孩的尺寸做的，倒是有些不合身之处。明日让绣娘量体裁衣再多做几身，料子都是备好了的，都是鲜艳颜色的，最衬小姑娘了。首饰也给你置办了些，放给你准备的屋子里。若是有看到什么喜欢的款式，母亲再给你准备。”

    “府上也有些兄长姊妹，都是一处玩闹长大的。二哥阮源、四哥阮济还有你大伯家的大哥阮沛，平日里都在林大儒处念书。几个姊妹，静姝、静期都在家里设的学堂上课，你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在学堂上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她们就是。静雨年纪还小，过几年才上学。倒是还有个三叔在外边儿做官，你二姐静若和她母亲都随居在外。”

    “老太太身子不太爽利，刚刚强撑着会了客，吃了药歇下了，说是等好些了再见。大伯母下午受邀出门去了，等她空了再见就是，总是一个屋檐下，不差这几日。”

    荷华都一一应了。

    不一会儿，知云便回来了，禀道：“老爷说今日不得空，正有一桩要紧的公务。那赵家庄的事便按太太的意思办，免了赵管事此处差事，换了钱管事去。四姑娘的名字他已想好，阮家本代女子从静字，四姑娘又行四，便为静思，闲居静思则通，亦是极好的。”

    晏氏心里冷笑，表面仍附和道：“是《荀子》里面的句子——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蝱之声，闲居静思，则通。甚好！”

    荷华还未开蒙念书，不甚解，只默默点头，接受了这个随意敷衍的名字。

    不管这个名字由来再如何潦草，从今以后，她便就是阮静思了。

    很多年后，她想，原来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把阮府当作家了。她没了生身母亲，也没了生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