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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孩子

    一直到拜师礼结束,乔迥盈都没有再见到王瞬之。

    在乔迥盈和莺儿的激烈反抗下,袁旻到底没有让王盈成为女道士,而是单纯地收她做徒弟。考虑到姐妹俩的基础知识水平,袁旻请了一个四十岁的秀才为她们补习,而他自己只是偶尔过来穿插讲解周易入门级知识点。

    四十岁的郁郁儒生,加上思维跳脱的玄学老师,乔迥盈和莺儿都觉得这习不学也罢。

    许氏夫妇如今在国师的保护之下,仍旧住在兴化坊的宅子里。王上砚如今官也不好好做了,天天提心吊胆,恨不得居家办公。

    因为许氏做了一个胎梦。

    她梦见一双大大的眼睛在眨呀眨,随后是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躲在水缸边上玩捉迷藏,梦里的许氏一过去,男孩就消失了。

    虽然崔敬说现在还诊不出脉来,但是有袁旻的预言和许氏的胎梦,王上砚觉得自己明年上半年就能当爹——夫妻俩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于是他马上就同意了国师的一切安排。

    之前王家在布匹店的据点已经人去楼空,当日被袁旻派去的人最后只抓住了留下来善后的忠长。为了防止他自尽,袁旻命人三班倒的监视他。虽然成才坚决不吐口,但乔迥盈还是像打卡一样的去探望他——带着好吃的。

    “哥,你这样真不行。你这辈子还长着呢,现在死也死不成,不如好好活着。”

    “真的,哥,你听我的。反正现在老头子也抛弃你了,你也找不回去,不如安心留下来。即便什么都不说,也别见天的寻死啊。”

    “我?我怎么歹毒了,是王瞬之逼得我这样。你想想,如果他不搞失踪,你们会怀疑我吗?你们会想要把我藏起来运走吗?我为了生存肯定不能和你们继续呆着呀。”

    “呸!你以为你跟着袁旻就有了好结果了?做梦!”

    “最起码,他没有羞辱我。”乔迥盈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

    离开关押忠长的房间后,乔迥盈应约去了袁旻的书房为他解答疑惑——这是她这几日每天必做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袁旻对机械非常痴迷。

    乔迥盈已经给他讲完了齿轮、滑轮、水车磨坊、风车等她所知道的能用于农业的机械,现在袁旻又在问她工业。

    “放过我吧,我从高二就再也没有学过物理化学了。我现在就算是能解释添加纯氧能练出钢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后世还会炼什么?”

    “你所知道的所有金属和你不知道的金属,以及它们的混合物。”

    听到回答后,袁旻又开始翻他的小横线本了,用手指着上面的某一行问道:“合金是什么东西?”

    乔迥盈真的受够了。

    “我,是一个文科生!我大学本科专业是心理学!到现在为止,你问的所有东西我都不知道详情。以我的知识,我既没法给你解释为什么也没法说明白怎么做。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如让工匠去做实验。”

    听罢,袁旻合上了他的本子,抬起头来说:“我以后会的。”

    “那你加油。”乔迥盈抬腿就想离开。

    “等等!今天的还没结束。”袁旻说着,从那只樟木箱子里掏出了另一本横线本,又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

    沉默良久后,乔迥盈自暴自弃地说:“你不如让我自己看这些本子,我挑我能解释的回答。”

    她算是明白了,袁旻想要穿越者是因为之前的穿越者留给他一堆未解之谜,这个人想要满足自己的求知欲。

    “不行,你不能看。”袁旻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下一个问题,什么是流水线?”

    “请问你是想要加速资本主义进程吗?通过提高生产力的方式加速商品经济发展?”乔迥盈忽然找到了一点感觉。

    “资本主义!对,这个到底是什么?”袁旻放下他的十万个为什么之只有问题版,铺开了一张纸,准备做笔记。

    乔迥盈心想这可不是一两句能讲完的,她得先摸个底。

    “你知道什么是生产力吗?”

    “就是平均造东西的能力。”乔迥盈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毕竟他还明白平均的概念。

    “那你明白什么是剩余价值吗?”袁旻的脸上出现了迷茫。

    乔迥盈捂脸叹气:“得嘞,从头开始讲起。”

    她以英国为例子,从工人是什么开始讲起,讲到生产资料、价值、剩余价值、供求关系、市场、商品经济、资本积累,一直讲到袁旻能大致捋顺一个手工工厂的运作模式。

    这个过程中,不光袁旻听的很认真,莺儿也一声不吭地认真理解着。乔迥盈则在自己断断续续的思路中找到了高一上政治课的感觉。

    “所以,得有富余才行,就是你说的商品经济得很好才行。”袁旻在自己的笔记上画了一个圈。

    乔迥盈喝了今天早上的第四杯水之后说:“对,按照大周现在的水平来说,手工业需要先和农业分开。”

    “懂了”,袁旻放下笔,直视乔迥盈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不,千年书啊。”

    “我讲的只是非常浅的一部分,而且只有经济本身,你要是真的想付诸实践,还需要和政治相互配合。”乔迥盈没有提资产阶级议会和君主立宪制,她怕袁旻接受不了。

    “这个自然。”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吗?你的本子是不是之前的穿越者留给你的?他怎么没给你讲明白?”乔迥盈觉得自己辛苦一上午也应该得到一些答案了。

    袁旻收好了自己的笔记,乔迥盈注意到他没有把新的笔记和本子一起放进樟木箱子里,而是只把本子原封不动的塞了回去,笔记却夹进了另一本书里。

    “这确实是之前的人留给我的,不全是问题,是我自己看不懂罢了。之前凭着自己一点猜测,走了不少弯路。今天听你一说,我才明白自己确实冒进了。”袁旻避重就轻,没有解释他的动机。

    乔迥盈则对“冒进”这个词产生了兴趣。

    “你指的是发行银票的事吗?”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袁旻很惊讶。

    “因为纯度的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并且市场中金银的使用量还达不到需要纸币的程度,发行的面额极其不合理,现有的银矿开采量没办法做到一比一等值,一旦全部流通起来一定会导致通胀。”

    乔迥盈在用过两次银子之后就注意到了这些问题。许氏从不给她三两以上,就算给了,她也花不出去。家里一直只有二十两以下的银票,王瞬之随手花出去的银子有的黑有的白。

    袁旻似乎因为乔迥盈的话快要哭了。他一下子靠在了他的办公椅背上,咬紧了牙关,几乎忘记了呼吸。如果乔迥盈此时的位置足够近,她就会看见袁旻的瞳孔在放大——他的悲伤不是假的。

    “我以为,银票是一个好点子,毕竟它很快就出现了…… ”袁旻颓唐地看向房梁,希望借此能在乔迥盈面前藏住自己的泪水。他确实忘记呼吸了,因为此刻他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

    乔迥盈不明白自己点出银票的不合理之处怎么会给他这么大的打击,又不是她撤回了袁旻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不适合现在而已。你本没有错。”乔迥盈轻声道,她也不确定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这个一心想推动经济发展的古代人。

    “呵”,袁旻清了清喉咙,又恢复了他温和的样子。接着,他非常古怪地做出了一个在美国现代电视剧里经常见到的动作——倚在办公桌上抱胸。袁旻微微歪着脑袋,不顾自己衣襟不正、鼻头微红、毫无说服力的样子,用教导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最终葬送他们二人的话:

    “所有不合时宜的,都不可能算作正确。”

    多年之后,每当乔迥盈想起他时,都会因为这一句话,而感到莫大的讽刺。

    “而你明知故犯?”

    “虽千万人,吾往矣。”

    “孟子。你觉得此为仁政?”乔迥盈指着他的横线本问道。

    “难道不是?”袁旻一摊手,很是奇怪。

    “记得别修电线杆和路灯。”乔迥盈忍俊不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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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国夫人府

    “这个给小太平留着吧,其余的一样一份。”武则天的母亲在给自己的孙辈们分礼物。

    荣国夫人杨氏比许敬宗还能活,她没有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死在四年前的冬天,而是顽强地挺进了九十岁的后半段。

    乔迥盈知道了要羡慕死。

    已经快九岁的太平公主此刻正在赶往外祖母家的路上,她兴奋极了,外祖母上次见她时就说要给她留一个红色的琉璃瓶,于是今天她早早地赶过来。随行的宫人们却十分紧张,因为今天贺兰敏之也会到场。

    “大姐姐今天怎么没来?不是说好要一起和外祖母热闹一下吗?”太平把玩着琉璃瓶子,问大哥李弘。

    “安定病了有个把月了,可能还没好利索吧。等会你可以去看看她,顺便替我致意。”李弘难得来一趟外祖家,这次因为荣国夫人下的帖子齐,他才抽身出来和弟弟妹妹们聚一聚。

    “参见殿下。”贺兰敏之大步从门外进来,带着笑给李弘行礼。

    李弘的反应没有像贺兰期待的那样亲切,他只是简单地托了一下贺兰的手。贺兰敏之何其聪慧的人,他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表弟又恼了他。

    “弘表弟,我…… ”

    “你叫我什么?”

    “殿下……”,贺兰敏之感觉这次事情好像有点大,“臣自弘文馆来,有要事禀报殿下。”

    “今日是家宴,在外祖母家,不言政事。该入席了。” 李弘领了太平自去了。

    直到宴会结束,贺兰也没能再和李弘说上一句话。未来的储君这回似乎真的动了大气。但是贺兰也没闲着,跟李贤聊得火热,逗李旦李显玩。

    下午,因要去探望安定公主,太平提出要早些离去。

    “喔呦,我的小太平,也不多陪陪外祖母。下回再来时记得再早些,外祖母还有好东西给你。”不剩几颗牙的荣国夫人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太平的小脸蛋,笑着打趣。

    “我也想多陪陪外祖母,只是听说大姐姐的病一直没好,好容易出宫一回,想着赶在宫门下钥前去看看她。下回孙女一定早来,宫门一开我就过来!外祖母可不能食言呀~”撒娇是太平的拿手好戏,哄得荣国夫人笑弯了眼睛。

    “外祖母,外孙宫中还有事,也先行告辞了。和太平一样,下回早来。”李弘这边给荣国夫人行完了礼,出来后转头就对太平说:“你刚刚自称什么?”

    “什么自称?”太平一脸无辜。

    “刚才说什么下回早来?你的嘴怎么比脑子快那么多,平日里没有人教你吗?”李弘佯装生气的教训道。

    “啊,原来是这个。一时嘴快而已嘛,以后不会了。我也是在外祖母面前开心过头了。母亲面前我一向很小心的。”小太平这才想起来,向李弘撒娇道。

    “记着,你以后要时刻醒着神。如今一天大似一天了,我也不好多教育你。”

    等到太平的车走远了,李弘才默默上了自己的车。他从太平这两年的变化中感受到了太多。

    孩子是多么敏感的事物,他们在不知不觉间伸出稚嫩的触角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年仅九岁的太平,已经在每一日的生活中感受到了母亲的权势和宠溺,反射性地亲近她,快要到了忘记父亲的地步了。对于开蒙不久的太平来说,父亲是很模糊的,父亲的爱更加飘渺。母皇的爱则来得澎湃,不仅弥补了父皇的缺位,甚至替代了父亲。毕竟,有谁的母亲能做全天下的主呢?

    小小的太平完全地、唯一地,爱着母亲。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母亲那里获得持续的、足够滋养自己的爱。

    可是对于其他的孩子而言,两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从父亲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父亲是非常真实的,他慈爱也严肃,他温柔也冷漠,他和母亲伉俪情深,也和她多有龃龉。

    夫妻吗?

    他的思绪发散开去,想起了自己苦命的未婚妻——杨氏。

    他在母亲登基的当天就请求不再担任储君,三请三辞,最终卸掉了太子的担子。顺理成章的,杨思俭的女儿做不成他的太子妃了——婚礼被无限期推迟,先皇所赐的婚约却解不掉。

    贺兰敏之前日公然调戏她,不知道是真的解脱了她,还是为了帮自己的一个忙。

    父亲赐给自己的东西正一件件地被母亲剥去。储君之位、外戚、老师、太子宾客……不过太子之位迟早是自己的,只是母亲想要亲自下这道旨意罢了。

    李弘很自信,他身上流着李家和武家的血,是天注定的继承人,国师也这么说。贺兰敏之那小子到现在都没姓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母亲为了防止自己成为被拥立的对象而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忍耐——只要大唐的未来是自己的。

    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李弘想到了儿时与父母一同出游的情景。那时只有自己和安定两个人陪伴在父母身边,也曾挤过父皇的车舆,睡过母亲的怀抱——一晃快二十年了。

    “安定,你还好吗?”李弘看着越来越近的宫墙,心里惦记着妹妹。

    ·

    ·

    安定公主的处境比李弘更加糟糕——她是李治去世时守在床边的人之一。

    在父亲去世之后,她除了伤心,什么都不能干。

    去年,还是在外祖母的请求下,武皇为她新修了府邸,赐了食邑,她才能凭令牌出入宫禁。

    她其实不明白母亲为何顾虑至此。

    父亲的去世是真实的。他缓缓地,在痛苦中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母亲甚至为他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将他的去日拖到了税赋入国库的那一天。安定很清楚母亲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为什么选了自己作为见证人。

    重臣们都在,任何一个皇子都可能当场成为被拥立的新君。可控的宗亲也在,否则无人代表李家支持继任者。没有更加亲近的、可控的皇室成员了,毕竟自己的叔伯们大多惨死幽禁,祖母也早早仙逝。

    只有女儿,只有她这个懂事的、成年的女儿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坚定地、发自内心地,跪拜了母亲。结局却是如此。

    安定在对外抱病的日子里偶尔会想:母亲,你听见父亲的遗言时,真的没有一点点愧疚吗?大哥走进来的那一刻,你一点点杀心都没起吗?

    “公主,奴婢今日听了个新闻,公主要不要听?”侍女星灿捧着香炉走了过来。

    “怎么了?又有哪家结亲了?”安定深知自己侍女的关注点。

    “不是结亲,是国师收了个女弟子,据说十分貌美…… ”星灿暗示道。

    “切,袁旻的心思哪里会在那上头,准是这个女子有些过人之处。”

    星灿熟练地点起安神香,盖好盖子,放在安定身旁的角桌上,然后说:“奴婢打听过,这个女子没读过几本书,出身也不好,是长安县录事好心收养的女儿,从前不知道在哪里的。”

    “这样无才无德的一个人,袁旻怎么知道的她?”安定来了兴趣,把安神香推远了一些。

    “奴婢也不知道,有些兴化坊的人说是因为一个叫’杨曼’的人的缘故,也有人说是因为她能解卦,反正说法很多就是了。”

    “这样啊,你倒是打听清楚再讲啊。”安定没得到下文,有些失落,她让星灿为自己洗脸,准备睡第二个午觉了。

    因为被迫养病的日子很难清醒地熬过去,安定公主强迫自己每天白日睡两个觉,这样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可以避免一些社交。

    在侍女们为她解去首饰时,提着腕子的安定想到了弘哥哥。

    “弘哥哥倒是一直和国师有联系,他说不定会知道内情。”

    ·

    ·

    袁旻爽了李弘的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那只箱子已经被搬回了卧房,因为袁旻没有勇气在今日再看它一眼。

    今天和乔迥盈的对话给了他两个打击。一是他推动的银票发行是错误的,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了爱人的死亡,二是他可能拥护了错误的储君。

    袁旻回想着自己问乔迥盈时的场景。

    “最后一个问题,下一个是谁?”

    “他们多大了?”

    “最大的今年二十二,最小的十二。”

    “为时尚早,我不能说。”乔迥盈以袖掩面。

    “不在他们其中”,袁旻感到彻骨的寒冷,失手跌了笔,脏了一篇祭文。

    “梦之,你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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