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李宜瑾的院子里，其实还有一人。那便是受沈慈微所托，白日里将玉箫送到李府的庄惜雪。她那时趴在李宜瑾的屋顶上，看着那人一边说醉话，一边被侍从扶进了房里，不觉莞尔。

    唉，半年前，随州分别之时，慈微妹妹说她有个哥哥，叫做李宜瑾，是临安有名的李大公子，将来也许是状元，探花，或者榜眼。嘱咐她，待他高中之日，就将那支玉箫作为贺礼送给他。

    送倒是送了，不过因着好奇，她又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白日里见他踏马游街，风光无限，颇有大才子的风范，还以为是什么翩翩君子。没想到夜里无聊之下，溜进来却又看见眼前这一幕，原来大才子喝醉了也这么……真实。她突然理解了为何慈微妹妹说起他，总是既骄傲又忧心的模样。

    不过倒还蛮有趣的，整日一副正经模样，也惹人厌烦。她庄惜雪最讨厌那些老古板了，尤其是她爹那样的，总爱同她念叨什么闺阁教养，礼仪举止。实在搞不明白，她一个风雪山庄的大小姐，又不是什么公主啊郡主的，搞那些作派干什么，自在洒脱才是咱们江湖儿女之风嘛。

    这不，为了不被她爹磋磨耳朵，在帮慈微妹妹解决好刹海帮的余事之后，她也北上来长安了。与其在家里听那些倒背如流的训话，还不如在这里肆意地玩上一段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遇上慈微妹妹呢。想着今后的快活日子，庄惜雪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李府。

    至于被那三人念叨着的沈慈微，其实真名唤作沈如霜，字慈微。此刻她正躺在皇宫内，玉策宫侧殿的床榻上，望着从绮户里斜洒进来的月光，兀自出神。

    半年前，她结束了在刹海帮的探查，从随州一路北上，来到长安。由于怀着一些打算，她便报名参选了宫廷女官选拔。在临安求学时，师兄同她说过宫制礼仪等，因而她对典章宫仪颇为通晓，能够对答如流。她自身姿容体态亦出众，于是不出意料，顺利被选中，分配到尚宫局，负责文书之事。

    她虽是这一批女官里极为惹人眼的一个，却品性端和，只本本分分做事，并无自命不凡之意，逾越不轨之举。再加上她精通典章文书，每一件差事都办得极好，于是颇受到宋尚宫的青眼，短短半年，就从女史被提拔为掌记，住进了玉策宫侧殿。

    因大周女帝醉心朝政，仅有一位住在皇宫西侧乾安宫的皇夫，并无侍身，也无男宠。膝下也只得了一个太子，住在含章殿，也在皇宫西侧。这样一来，就空置了许多宫殿。

    帝爱惜民力，恰又重用女官，不再选录太监入宫，而是扩充了女官人选。因此便将与六尚局在一侧的东六宫改了名字，内室也稍予改动，使其制不逾皇室，而后赐居六尚。这些宫殿只作为众女官起居之所，办公仍是在尚局。

    这玉策宫便是其中一座，原名翠微宫，从前是嫔妃的居所。各个赐居的宫殿，惯例是一样的：一尚居主殿，四司和二典二掌居侧殿，六史居偏房。至于打扫尘除之事，还是交由相应宫女。

    此时沈如霜看着月色，心中想着，不知惜雪姐姐，有没有帮她把玉箫送给兄长。今日听说他中了状元，她心中十分欢喜。那人应当也是高兴的，总归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

    想到老师，她心中又不禁悲痛。那样一位儒雅和蔼、学识渊博之人，竟走得这般突然。遗恨的是，老师病故时，她还被困在江湖之事中，不得脱身。

    后来诸事已了，她曾悄悄到墓前祭拜过。在临安，她听人说，那昔日意气风发的李大公子，已不再热衷游玩，而是将自己困住书房之中，一副将从前落下的功课都弥补过来的样子。她既觉得欣慰，又不免叹息。

    她如何不知，他这是觉得愧对他的祖父，恨自己昔年没有听他教导，好好治学，反而任性妄为，劳他费心许多。可这又如何是他的错呢？谁也不曾料到，短短几个月之间，发生了这许多的变故。人终究难抵世事无情，只希望眼下这桩喜事，能让他宽慰几分，莫要再困于往事之中。

    当初虽因为一些缘故，她不得不离开了李府，可那个约定却一直没忘。这玉箫是很久以前便做好的，她从来都相信，他资质不凡，只要下功夫，总能做好学问。只是后来诸事缠身，多有不便，只能托惜雪姐姐保管，嘱她将来要当作贺礼，送给来长安赶考的李宜瑾。但惜雪姐姐行走江湖，潇洒肆意惯了，时日又已久，不知是否记得此事。

    沈如霜翻了个身，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另一人。师兄如今又怎样了呢？听闻他在三年前的秋闱后，就被陛下召入了翰林院，后来迁去大理寺，又外任了一年，归来便擢升为礼部侍郎。众人皆叹他“少年才子，冠绝长安”，无人不艳羡他出身高贵，又颇得陛下恩宠。

    可谁又会知道，他幼时有着那样凄惨的遭际呢？在临安那些年，无论是永乐公主，还是薛氏，都不曾过问他。只有陛下派人按时送来节礼，以示慰问。便是如今，他也不曾住在公主府之中。他回到长安那一年，陛下以“侄儿离开多年，未及照料，如今赐下私宅，聊表看顾”为由，赏了他一座府宅，倒是免去触景伤怀。

    她初见他之时，只道怎会有如此温润如玉之人。等知晓了他的身世，才隐隐懂得那种温然表象之下的孤寂心境。不知道，那个寄怀学识，志在天下的少年，走出了书斋，来到这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漩涡之中，可曾觉得落寞？

    不过，想来此时他们应是在一处吧。说不准此刻正在把酒言欢，一人举酒诵清篇，一人垂首抚明弦。便是这世尘再深厚，有挚友为伴，总能拂去几分。思及此处，沈如霜唇边生出一抹笑意，闭上双眼，渐渐睡了过去。

    次日，沈如霜去到尚宫局，便有人说宋尚宫唤她过去。到了尚所里间，便看见宋尚宫正同周司薄说话，似乎是吩咐修改籍册名录等事。顷刻，周司薄退下，路过她身侧，沈如霜对其行了一礼，周司薄向她点头。

    “慈微，你来了。”宋尚宫瞧见她，亲切地唤了一声。

    “见过尚宫。”沈如霜却不逾矩，恭谨地行了一礼。

    见此，宋尚宫脸上的轻浅笑意深了一分，随后同她说“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又问候了几句，方才开始进入正题。

    “唤你来此，是有一事相告。吕大女官底下，一位司德到了年纪，要出宫去，有了空缺。我知你规矩是极好的，前几日吕大女官来此，便向她引荐了你。她对你颇为满意，让你明日便去侯差。我方才与周司薄说过了，今儿你便不必再当值，且交接差事，收拾东西去吧。”

    宋尚宫说完，脸上一副笑颜，似乎对沈如霜颇为赞许。

    她这般高兴，只因为这是一份难得的好差事。宫中有温子岚、尤芷、孟吟夕、吕珺四大女官，温、尤二人御前随侍女帝，批奏传令。由于皇夫近年来身体抱恙，孟、吕二人便料理后宫诸事。因而跟着吕大女官做事，在这后宫中也算有了脸面了。

    此时，沈如霜虽然惊讶，但也是闻弦知雅意，知她如此说，是想让自己记下赏识之恩，将来行事念她一二。想到这些时日以来，宋尚宫确实对她颇为照顾，不管有意或无意，说或不说，她也是要领了这情的。

    于是沈如霜脸上露出两分喜色，深躬一礼，开口说道：“慈微在宫中举目无亲，尚宫待我，有如亲侄。若您不弃，慈微便斗胆喊您一声’姑姑’。总之，今后慈微绝不会忘了尚宫的提携赏识之恩。”

    宋尚宫听完更满意了，已同她以姑侄相称，嘱咐她今后要如何如何。两人叙话半晌，沈如霜告退出来，先到朱典记处同她说了一声，再去忙交接诸事。处理妥当后，沈如霜走出尚宫局，忽然听见角落里两个女史在议论她。

    “哎，谁让人家会做人呢，私下到宋尚宫面前卖乖。明明是一同进来的，咱们这般只埋头做事，从不献媚的，却还是个女史呢！”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日里看着恭谦守礼的，还以为是个木讷的呆子，竟不知私下里这么多心眼！”

    “谁说不是呢！进宫那会儿一身朴素，听说就是个普通民女，想来也是没有银钱打点的。能进得了尚宫局，只怕也是凭着那妖媚模样，得了哪位大人的帮助呢！”

    “呵，也就是宋尚宫看不出来，还偏偏喜欢那样的小人，让她得意了这么久！”

    沈如霜听到这些无中生有的诋毁，心中并无波动，自幼流离，多年坎坷，比这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不少。她看着阳光下熠熠生光的宫宇飞檐，倒是想起了在临安时的一件旧事。